这话一出,流民们怔了怔,不由自主摸向自己肿得和脑袋一般粗的脖子。
这€€€€竟然不是恶疾,也不是传染病,是能治疗的吗?
哪怕最坚定要冲城的流民听了这话,也不由心神开始动摇。
若能活着,没人想死,他们本以为自己得了不治之症已经没救了,与其这么死,不如搞出点乱子来,找人陪葬也好,就当他们一生做恭顺良民,临死对这世间最后的反抗。
可这人说什么?
他们的病可治,不用死,知州还要施舍粥米救助他们,这让这些流民早已千疮百孔麻木的心,又生出了细微的希望。
这时,流民中就有人忍不住动摇:“你,你说的可是真的?”
那是一位干瘪成土色的老人,他手上紧紧牵着一个孩子,那孩子头肿身子细,仿佛一个可笑的大头圆规,可这时候,最铁石心肠的人也笑不出来。
叶峥看着老人的眼睛,尽量释放出诚恳:“老丈,是真的,搭建医疗棚和粥棚的材料主簿已让人去筹集,治病的药材也已备好,只要你们放下手中的武器,承诺不再冲击城门,最迟过了今夜,明日定会有医疗棚和粥棚搭建起来。”
叶峥长得丰神俊秀,立于城门上衣袂翻飞,他的面相一看就正派,尤其他刻意释放善意的时候,别说城外的流民,就是心如顽铁的人也经不住他这么看着。
老人当即丢去手中尖削的木棍,拉着手中的小孩朝城门跪了下来:“小老儿愿意放下武器,老朽死不足惜,只希望大人瞧在我孙子尚且年幼的份上,好歹救他一命!老朽给大人磕头了。”
说完,砰砰砰地磕在地上,直磕得黄土纷飞,脑门上渗出血丝。
有了一个人带动,更多的人放下木棍石头等物,跪下来开始磕头:“求大人救救我家狗子,他才两岁!若能救他,把我的命拿去都成!”
“救救我媳妇吧!她跟着我没过过一天好日子,我给大人做牛做马!”
“我娘也八十了……”
便是有几个人想继续闹事,但架不住跪下的人更多,大家都是为了寻一条活路而已,有人承诺救他们一命,谁还愿意拿命拼呢。
“这是我们州府的王主簿,大家请看。”叶峥趁热打铁,把王仁芳也扶上城楼,让他亲自看看城外那么多流民,也让流民好好看看他,增加话语的分量感。
于是流民又哭着给王大人磕头。
饶是王仁芳是个做老了官的油子,此刻站在高处,寄托着这么多流民的哀求和跪谢,心头也不由隐隐生出责任感来,觉得该为他们做点什么。
他看着叶峥的眼神有些复杂,此人只凭着几句话就化解了一场灾殃,话里话外没有离了他和知州,自己却一点也不居功,心态平和没有这个年纪该有的一点浮躁。
更令人郁闷的是,明明是他王仁芳三言两语便被架上了高台,他心里却生不出一点对这个年轻人的不满来,甚至因着这片刻的豪气,当真想要为这些流民做点什么。
厉害,实在厉害啊。
一场大的危机就这样消弭于无形。
可是叶峥知道,后续工作若加紧跟上,危机肯定会卷土重来,届时,已经受过一次骗的流民可就没有这么好安抚了。
于是他指挥着王主簿调派给他的人手,将人分作三波。
一波人把他家中存积的海带搬出,寻个带井的敞亮场院,将成捆的干海带用井水泡开切细。
这部分工作其实在他家院子也能展开,但叶峥不想家里人来人往扰了云清休息,特意让王主簿找了个空置的大院子。
另一部分人去收集安装医疗棚和粥棚的材料,运出城外搭建。
他自己则带上那几个医馆学徒,找出几口大铁锅,开始煮一些浓浓的海带汤。
海带富含碘元素,但流民脖子的肿胀已经到了很严重的地步,叶峥不清楚到底多少量才可以达到快速治疗的效果,只能多弄点海带,尽量将汤熬煮得浓一些,希望这样可以快点生效吧。
若非如此,其实直接放海带在粥里熬煮也一样,但既然和流民说了有医疗棚,那就要建起来,流民实实在在眼睛看得到,才会心里相信,心里相信,病才会好得更快,安慰剂效应有时能起到出其不意的效果。
云爹也积极地帮忙搬海带,浸泡海带。
叶峥本想他在家休息,但说了几回不听,就由他去了,云爹应该是想起从前的日子,也想为流民做点事吧。
趁着这股劲儿,三天后,医疗棚和粥棚总算在城外依着城墙搭建起来,期间,流民们也帮了不少忙,一开始他们是堵住城门口不让进也不让出的,等棚子开始搭建,他们就自发让出了通行的道路,后来,甚至会主动帮忙搬东西,也会寻来木材草绳等材料帮忙建设。
一共有医疗棚三座,粥棚两座。
完毕那日,叶峥带着几个医馆学徒出城,在三座医疗棚里燃起锅灶,每个颈项肿胀的流民都可以排队令一碗浓浓的海带汤。
当然,对外自然不说是海带汤,只说是治病的药。
粥棚也一样,有专人轮班熬粥,每个流民一天可领两碗粥,这粥自然不会熬得太浓,只是尚能果腹而已。
这也是和王主簿事先商量好的,他们可没忘了流民是冲击过城门的,若让他们吃得太饱,谁知整日无所事事会干出什么事来,不如就半饥半饱,也省下他们点力气。
一开始流民里还有不少质疑的,认为那日城楼上说话的人只是在敷衍,想要耗着他们,等他们把城外的树皮草根都吃完了,彻底失去了力气,可不就任人宰割了。
可是等那敞亮的医疗棚和粥棚建起来,锅也架上开始熬煮,香气飘起来后,流民们逐渐就变了想法,他们是何等样的草芥,哪里值得建这样漂亮的棚子,浪费这许多粥米药材,兴许真是老天有眼,城里的官老爷愿意救济他们这些流民?
这时候,又有人喊:“大家可别被迷惑了,这些狗官哪里有什么良心,说不定在药里下毒,毒害我们!”
本来已经涌上前打算领海带汤的流民,立马又犹豫了。
排在叶峥跟前的是个带着孩子的女流民,她自己还好,孩子的颈项却肿大如瘤,每一次吸气都十分困难。
叶峥看着不忍落,温言劝说:“这位大嫂,这药汤熬了一夜,熬得浓浓的,稠稠的,正是治疗你家孩子颈项肿胀的对症药,你若不信,尽可以自己试试,再给孩子服用。”
那女人早就被香味弄得腹如擂鼓,盯着海带汤止不住吞咽口水,明明是药,她却觉得这药散发着无比美味的食物香气,比隔壁粥棚飘来的杂粮味儿还要诱人,可是她又担心药里下了毒,为难极了。
叶峥见她如此,微微一笑,端起海带汤一饮而尽:“大嫂,如此你可信了?”
此时又有人喊:“他们下的毒,自然有解药,别信狗官!”
一方是竭力制止的己方流民,一方是笑得春风化雨的施药人,接受还是不接受,选择权尽交她手,女人为难极了。
叶峥也不催促,保持端着药碗的姿势,他的姿态极为潇洒磊落,那女人看了看怀中的孩子,又看了看长长的流民队伍,最终还是被笑容所惑,决定信他。
女人深吸口气从叶峥手中接过一碗,咬咬牙倒入口中,本已经做好了满嘴苦味的打算,药哪里有不苦的。
可是入嘴的滋味却叫她惊呆了,别说苦汤药子,就是家里没遭灾,正经有食物吃的时候也没尝到过这么鲜美的滋味!
身体仿佛不受控制,女人的喉头接连猛咽,咕嘟咕嘟几下,一碗浓浓的海带汤就下了肚,连个碗底都不剩,喝完,女人长长舒出一口气,仿佛这一路的痛苦、委屈,尽数化在一碗汤里了。
瞧见女人的样子,其余踟蹰着的流民也没忍住咽了咽喉咙,腹中的饥饿百倍燃烧起来。
终于,排在女人身后的流民忍不住了,问她:“大妹子,怎么样,这药有毒吗?”
女人怀中的小孩也发出细细又变了形的声音:“阿娘不哭,喝汤汤,汤汤好喝吗?”
两颗豆大的眼泪珠砸在手上,女人才发现自己哭了。
瞧了瞧仍旧面带笑容的叶峥,又瞧了瞧身后流民各色的眼神,女人用掌根一把擦过眼睛,用力点了点头:“好喝!”
她鼓起勇气把碗再次伸向叶峥,俯下身子央求道:“大人,是民妇没见识,差点枉费大人的好心,求大人发发慈悲,给我家鸡毛一碗药吧。”
叶峥很爽快地又给女人打了一碗,女人千恩万谢,也不占在大锅前,走到一旁泥地上坐下,给怀中小娃喂起药来,依稀还能听到她的小娃儿细声细气道:“阿娘,汤汤好喝。”
见状,其他流民立马骚动起来:“大人,也给我一碗药吧。”
“大人,我家三牙比他家小娃还严重,也给我们一碗药,求求大人了。”
有了一个人带动,其他流民立马就想开了,就算这汤碗里有毒,他们也要喝,死也得做个腹中有物的鬼,不能空着肚子去死。
这时,维持秩序的差役就派上了用场,他们在人堆里走来走去维持秩序:“排好队,不许拥挤,不许起哄,不许推搡!”
有药和食物在前头吊着,就像驴子前面吊着胡萝卜,流民们还算听话,好容易才把扎堆的流民都驱成一条歪歪扭扭的队伍。
叶峥也放缓声音安抚大家:“药的数量很足,排好队一个一个来,大家都有。”
领到药的流民也学着第一个女人的样子,把位置让开给别人,然后大口大口喝起来。
“这味儿真好啊!”
“这真是药吗,咋这滋味,比肉汤还鲜!”
“一辈子都没喝过这么好喝的汤,能尝到这一口,就是立刻死了也不亏啊。”
海带汤说什么也不可能比肉汤好喝,只是这些流民太久没吃过好东西,一路都是啃树皮草根过来的,乍然尝到了富含“天然味精”的海带汤,可不就千万遍地在心里美化了。
第39章
自此,流民们就开始了每日领药领粥的生活。
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海带汤真有那么快的疗效,一日一碗喝下去,没过几天就有流民觉得自己喉头的肿胀下去了些。
几个流民对坐着互相帮忙看,从外表上看不出什么,但自从得了这肿胀的毛病,流民都有个呼吸不畅和吞咽不易的毛病,几碗药一喝下去,喉头的哽块似乎消了点,呼吸也不那么费劲儿了。
早起领一碗鲜美的药喝了,再排队领上一碗杂粮粥,稀是稀了点,好歹能填肚子,不用饿死了,虽然还是苦,这日子也有了些盼头,至少不是纯然的绝望了。
这时再有人鼓动流民冲城,就不大鼓得动了,毕竟冲城,一开始为的也就是个活命而已。
如今冲城……等等,为啥要冲城?
俺们冲进去也是为了一碗药一口饭,还得拿命去拼,现在安安分分在墙根下躺着就能领药领饭的,有活着的日子谁不想活还想死是咋的?
啥你说那药没效果?
先不说效果俺们已经亲身体会到了,就说这是药,又不是太上老君的仙丹,俺们脖子肿那么厉害,难道喝上三两天药就痊愈了?
可没敢有过这种想头呢!
再说了,就算不能治好,那药好歹有滋有味啊,当个汤润润喉咙解解馋也是好的,树皮啃没的日子都经历过了,有这么美的药喝还不知足?
啥啥,你说城里的只肯给稀粥,不给一口干饭吃,明摆着就是吊着俺们,不想让俺们有力气?
天老爷啊,说句难听的,谁家粮食也不是大风刮来的不是?
俺们不是这城里的居民,是遭了灾没了户籍的流民,去哪儿都受歧视遭驱赶,难得来了这州府肯给口饭吃不至于饿死,已经是知州的善举了,当官的完全可以不管俺们,这一路不都是这样?
现如今白吃了人家的饭和药,还要反咬一口说不给俺们吃香的喝辣的,只给喝稀的不给吃干的,这种事猪狗不如才干呢!
你不要脸你去闹,俺们要脸俺们不去。
这么着,那混在流民堆里怂恿的几个人搞不起来事情,就背地里预备着弄点什么药粉之类的悄悄洒在流民的粥里,先毒死几个,看这些软骨头的流民还敢不敢吃了。
这几人以为自己混在流民堆里神不知鬼不觉,其实差距大着呢,先前乱糟糟的大家混成一锅粥看不出来,现在流民听话了,好管理的,这几个人的不同立刻显出来了,流民都是面黄肌瘦,浑身上下就剩骨架裹层皮了,这几人却膀大腰圆,哪怕穿着破衣烂衫也挡不住那臂膀和大腿上鼓鼓的腱子肉。
流民没吃没喝,身上的肌肉早就大量流失了,就算有那等身体壮一点的,也不可能是这个样儿啊,谁看了会觉得他们是流民呢,他们还以为自己伪装得很到位呢。
这几人哪里躲得过叶峥一双眼,专门让人盯着呢,而且是重点盯梢对象。
其中一个人混在队伍里,假装领粥的时候想要下毒,自以为信心满满,谁知刚冲着大锅一伸手,旁边防备着的差役立马拿住他,直接抓了个现行。
那人被抓的时候还嚷嚷呢:“你干嘛,我就领个粥喝,你不想给我们流民喝粥就算了,难道还要打人?”
这人同伙趁机起哄:“官差打人,打我们流民啦!”
“他们根本不是诚心想给我们吃喝,就是麻痹人心,想趁机安个罪名好弄死我们,这狐狸尾巴可算是漏出来了!”
流民里有那不明真相的,听了自然一阵哗然,又瞧着差役凶狠,这心里不免暗自嘀咕起来,莫非真是这么回事,让我们麻痹大意了,好安个罪名逐个降服?
然而那几个差役早就被叶峥细细叮嘱过,怎么说,怎么做,怎么服众,都教过练过,连被抓的人有可能说些什么狡辩之词都和他们提前说了。
此刻见这使坏的倒打一耙也不急,而是一把把那人拖出人堆,好叫所有流民都看见他,等流民们都看清这人之后,另一个差役见机往他伸长的手臂敲了一刀把,正好敲中那人臂上的麻筋,那人手臂一阵钻心,攥紧的手掌不由自主落空,手上掉出一把米粒大小的褐色药丸来,洒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