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底的清晨还有些凉,夜里可想而知更冷,考号里又阴又潮,但为了防止夹带,衣服却都得是单层,考生只能把那单衣多穿几件。
好在云清细心备好了无烟碳,叶峥一坐进号子里就把一个精巧的炭炉取出,把无烟碳小心夹进去点燃,又取出个巴掌大的黄铜小手炉,将点燃的无烟碳放进去几块,拧紧手炉拢入怀里,暖意丝丝升上来,舒服地嘘口气。
这就是叶峥这三天全部的取暖设施了,碳是带够的,这就是夫郎周到的好处。
若哪个考生孤家寡人又准备不充分,就冻上三天吧,也没辙。
第一场考题发下来了,叶峥撕开包在试题外的白纸,展开一看,第一场乃是一道诗赋题:神女踏歌。
此诗出自上古诗集,全诗用一百六十个字,从视觉、听觉、想象三个方面描绘了神女踏歌的风姿,留给后人以无限遐思。
此题意在考察考生们的文采,通过神女踏歌一诗,考生们感受到了什么,想象到了什么,以此来做一篇不离主题的诗和赋,相当于诗词赏析的意思,只是这赏析也要用赋的形式写下来,中间还要夹杂美文和作几首诗。
不少考生一拿到题目都眼前一亮,觉得开头就可以写拿手文章,将满腹诗才可以尽数展现,简直太好了。
可诗赋并非叶峥长处所在,他自己也知道自己文采平平,不可能通过在古代几年的学习,就一跃成为风雅大家,如果借用现代读过的古人名篇佳句,什么神女一出现,“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之类的,也许会博人眼球,但这种事情叶峥又不太想做,并不愿借古人的绝章来成就自己的诗名,只好绞尽脑汁,用尽生平所学,不求惊艳考官,但求无功也无过吧。
挤啊挤,黄昏前,叶峥终于凑够了字数,全文通读一遍,不知道考官满不满意,反正他自己满意极了,觉得自己太有才华了。
欣赏完毕,用馆阁体端正抄录一遍。
大启朝并没有规定考试该用什么字体,考生大多采取自己最喜欢或者认为最俊逸风流的字体来答题,但叶峥是实用主义至上者,字写得风流大气是一回事,但他那不是水平达不到呢么,不如尽量写得干净端正,就算考官不欣赏这没个性的字体,但字迹整洁方便辨认至少不会惹考官讨厌。
第一场就这么平平过去。
检查过没有错漏,交了卷,这第一场在叶峥脑中就算过去了。
因这考前最挂心的一题顺利过去,算是开了个好头,叶峥心里高兴,在炭炉中添了几块炭将温度升高,取出个小铜碗,放上家中带来的有滋味又不脏手的吃食,慢慢加起热来。
夜里刮起了风,考号一下子里冷得要命,好在叶峥带得炭多,将炉子烧得旺旺的,炉上铜碗里温着热水,胸口又揣着黄铜袖炉,合衣躺在考号里,好歹闭眼睡了一个时辰。
像叶峥这样准备充分的都难免挨了些冷,也不知其他无甚准备的考生这一夜是怎么过的,反正第二日早上,四邻八舍有不少号子里传来了咳嗽声。
叶峥一想,这才第二日,今晚还有一日呢,若冻病了可不得影响发挥,于是赶紧起身把八段锦打了几遍,九遍过后,体内隐隐有股热流循环至四肢末端,手指脚趾都恢复暖意,这才松口气,开始用小炭炉弄简易的早饭吃。
肚子填饱坐着静静心,考卷就发了下来。
今日考的基本都是实务题,共有十道,比如某甲偷窃钱财达到多少数目,犯大启律第几条,该怎么判罚,思路是什么,依据是什么。
又比如算数题:今有垣厚五尺,两鼠对穿。大鼠日一尺,小鼠亦一尺。大鼠日自倍,小鼠日自半。问:何日相逢?各穿几何?①
叶峥瞧着这题,觉得很有点意思,原来古人也会用等差数列和等比数列了吗,这题他是会做的,就不知道其他学子如何。
再比如一些历史题,上古圣贤做了一件大事,此事昭示了什么结果,写一写感想之类的。
这些题各有侧重,考察考生方方面面的知识点,但大体来说,考生只要知道如何去答,一般都不会出问题,但考生如果知识面狭窄,连考题上说的事情都没有听过,那就麻爪了,也无从答起。
凡靠考记忆出处的,对叶峥来说都不是事儿。
经过了两天的考题磋磨,外加狭窄阴暗湿冷的环境,考生里头有一部分心理素质差的已经有点蔫吧了,但不包括经历了九年制义务教育大考小考磋磨的叶铮。
他状态身体好,吃得也好,取暖设备也好,总的来说还成。
第二天又是平稳渡劫,很快来到了第三天。
第三天考的是最难的截搭题,考官从子史经集中随意抽取风马牛不相及地两句话搭在一起,变成个题目,看考生从何种角度切入破题,作文解答,这也是部分考官最重视的考题,觉得能从中看出一个考生的思想内核。
叶峥私下给截搭题取了了脑洞题的名字,既要对四书五经六艺周礼上的每一句话都了解透彻,知道典故出处,又要积极开发脑洞,将四六不搭的上下两句找出联合之处,写出符合考官思路的文章来。
这也是叶峥温书备考中着重训练的一个项目。
好在考题不偏,拿到手,叶峥眼前一亮,这正是瞌睡遇到枕头,撞到他擅长的了:至天下民以农家之学。
上半句出自四书五经中的《周易》,说的百姓市集贸易之事,后半句出自上古气节歌,是劝客农桑的良言警句,正好叶峥对贸易和农事上都比较有心得,这一题看来是难不倒他了。
提笔写下:“臣奏对,臣幼时闻圣人言……”
三场答毕,叶峥走出考场的脚步是轻快的,心情是上扬的。
于他相反的是,大部分考生都表现得极为颓丧,抱怨今年的考题除了第一场的神女踏歌外,其余有几题出得太难太偏,比如那个算数题,就有一多半人看了一脸懵逼,别说解题了,题都没读懂。
还有那个在叶峥看来正中下怀的截搭题,也叫人捶胸顿足,要知道无论是市井小民做买卖的行市,还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事,都离这些文人骚客的生活太远太远,能考中举人来考进士的,大多是当地的天之骄子,家里供着,士绅捧着,正应了那句“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②,对这些俗世哪里有什么真实的感触呢?
别的学子如何抱怨叶峥不管,他这人就这样,考前全副心神,考完全部放下,都结束了还耿耿于怀,可不是他的性格。
走出考场,看见考院外等着的云清,叶峥健步如飞地迎上去。
“考完了……”云清笑。
“嗯!考完了!”
“为了这场考试阿峥如何努力我都看在眼里,考完就成,不论结果!”
这话在考前怕打击叶峥的士气,云清没说,如今考完了,终于可以说这话了,考这一场试,阿峥三更睡五更起,云清可太心疼了,如今终于能松快松快了。
第60章
四月初一,在家狠狠歇了两日,叶峥终于把考号里磋磨掉的那点肉给长了回来。
早上午云清出摊的时候,叶峥在家给两个宝宝穿好衣喂好饭,在两张嫩出水的小脸蛋上亲一口,一手牵一个,慢吞吞往巷口走,说走着爹爹带你们去瞧瞧阿爹赚钱养家的样子。
云罗氏说宝宝走得还不稳当,要不等她忙完手头这茬和叶峥一起抱过去,那竹签在锅里看着少,热情的百姓随便排队你一把我一把锅里就空了。
这个速度连带着云罗氏带着草哥儿上午和下午都要抽出功夫来洗菜切菜串串,才勉强赶上一天需要的供应量。
小食摊的钵钵鸡生意比全家人预想得都要火爆,每日出摊前就有人在摆摊的地方等,一看到云家小摊标志性的大骆驼来了,就笑着打趣:“云老板每天都日上三竿才出摊,我们买的人都比卖的心急喽。”
“可不是咋地,又有啥办法呢,这一口简直吃了就忘不了,哎云老板,下次早点来成不成?”
云清和爹手脚麻利儿拿东西支摊子,笑得温和却不接这话,比起起早贪黑,他更愿意陪阿峥多睡片刻,逗着安儿然儿多叫两声阿爹再出门。
阿峥说过,努力赚钱是为了让家人过上好日子,若为着赚钱起早贪黑把家里人丢在一旁,就赚了钱也没意思€€€€当然,这话的前提是生活没困苦到那份上,若穷到没米下锅那又是另外说法,反正他家现在是比过去好不少,用不着挣命。
叶峥把安儿埋在袖子里的小手放出来,又把然儿的小鞋正了正,抬头说:“不用,娘你忙吧,左右不过这点路,我牵他们慢慢走去,小心些就是了。”
云罗氏和草哥儿一个洗菜一个串串的确忙得脚不点地,说了声:“那你当心些。”
四月里的上午一出太阳就暖和,安儿和然儿身上的衣服是京城富户小儿里最流行的料子做的,虽有点贵价,但轻便又兼具保暖,从头到脚的一身比家里大人们的衣服还费,但费有费的好处,比如此刻走起路来就比那厚料子的利落,短短的几步路走出了雄赳赳气昂昂的架势。
到了街角,一眼就看到排长龙的人堆,和被人群簇拥着的云清,他身上是一套耐磨经脏的松江布衣,弯腰盛汤的时候和灰扑扑的背景人群融为一体,但那挺拔高挑的身影叶峥还是可以一眼认出。
云爹不耐烦和乌泱泱人打交道,每日帮着云清把摊子支起来就回家里劈柴削竹签,瞧着差不多收摊了再来一趟,中间都是云清一个,又要卖吃食又要点钱收钱,还要防着不讲究的把手往锅里伸或者有人趁乱打那钱匣的主意。
这些零落小事在人少的时候不算什么,当人挤人你一嘴我一嘴的时候就格外杂乱。
但云清一直保持微笑,无论围着的再乱他的动作始终有条不紊,再忙也没给人算错钱或收了钱弄错人,把这个要的给了那个,或那个要的给了这个,也没放过一个趁乱不给钱吃白食的。
叶峥牵着儿子们靠墙站了一会儿,没忍住揉了揉两个手感柔顺的小脑袋,自豪道:“宝贝,瞧你们阿爹多能干啊,果然那句话怎么说来着,认真工作的人最有魅力,你们阿爹简直从头到脚都散发着该死的魅力。”
接着又沾沾自喜:“不过你们爹爹我也不差啊,晓得利用自身优势早早就把你们阿爹定了下来,这才有了你们两个,一个继承了你们阿爹的英俊,一个继承了爹爹我的美貌,也算是强强联合吧。”
其他男人夸自己的时候一般会说英挺潇洒之类的,就算长得美也不说,以免堕了男子气概,叶峥却毫不避讳说美貌,甚至对此尤为自得,他巴不得把自己是靠美色上位这件事宣扬得人尽皆知,好叫所有人都知道他家云清打心眼里就爱他这样的,他这花容月貌是专门长云清审美点上的,云清爱他爱得不要不要没了他不行的。
云清忙过一阵高峰期,一抬头就瞧见对面墙边站着的三个人,今日叶峥十分骚包地穿了个月白打底红罩衫,衬得面如春花好颜色,两个宝宝是一样的石榴色菱花对襟小褙子配金绣虎头鞋,头上扎着松香色丝绦,雪雕玉砌般,三人齐排排站那青石墙根下,直叫那处小小角落也亮堂了起来。
云清不由自主脸上就带了发自内心的笑。
和云清对上眼,叶峥撅起嘴朝他飞了个心照不宣的亲亲,牵着安儿和然儿小心避开行人,走到云清身边去。
叶峥这不是第一次来,食客早就知道云清有个漂亮得不行的夫君,还有两个仙童一样的孩子,一瞧见他们就热情招呼:“叶相公又领孩子来看夫郎啦!”
“哟,安儿和然儿腿脚有力了,自己能走着来了?上回还是抱的呢€€€€”
这是相熟的。
也有那第一次来不熟的,从其他食客的打趣里听了只言词组,经过一番脑补,撇撇嘴不屑道:“自己和孩子们穿金戴玉,弄得个富贵郎君样,却叫夫郎起早贪黑一个铜子儿一个铜子儿地赚钱养家,我生平最看不起这等男人。”
“男人就该顶门立户,做出个男人样子来,压榨夫郎着吃软饭,算什么呢?”
这声音还不小,身边好几个食客听到了。
那相熟食客听得尴尬,忙推推这两个人:“你们可不要胡说八道,云老板夫君是读书人,将没几天才考了会试,可不是你说的那样!”
“对啊,叶郎君也时常过来看望夫郎,替夫郎做事,我们都瞧着的。”
别人怎么评价叶峥一向不在意,他把安儿和然儿交到云清手上,朝食客拱拱手:“孩子们和我都想他们阿爹了,就带着来见见。”
说完卷起袖口,把衣摆在腰间捋好,站在云清常站的位置拿起大勺,笑眯眯道:“常老伯,还是照常要那千张搭鸡胗?”
常老伯递了个碗过来,点点头:“我家小孙孙就爱那一口鸡胗,一天不吃两个,饭都不好好吃。我老头子牙不好了,这千张软烂,好嚼又下饭。留下点汤晚上吃饼子过瘾!”
“成嘞,您的鸡胗和千张,有点烫,当心汤别洒了。”
叶峥麻利儿在碗中装好常老伯要的东西递过去,签子挑得准,汤又打得快,一点不洒,收钱找钱一气呵成,嘴上还有功夫说话。
这一看就是干惯了活的,绝不是那等光会翘脚等吃靠夫郎养的无耻之徒。
先前说话的两个人被打嘴有点尴尬,怪自己事情都没搞清楚之前胡乱开什么腔呢。
此时正好轮到他二人买,叶峥面对这刚诋毁过自己的人,脸上依旧是职业微笑:“二位大哥要点啥?”
这样的服务态度让他俩脸不知不觉红了脸,也不知是臊的还是被迎面而来的美艳煞的。
这二人是被香味吸引来的,只瞧着别人买的有蔬菜,有肉类,还有豆腐什么的,想了想就说了要牛肉片和豆腐,两人要了十文,一人三片牛肉四片豆腐,因没带盛器,就提了竹签站路边吃,自己带了盛器的可以向老板要一勺汤边吃边喝。
二人要了麻辣锅的,刚吃了块豆腐就直呼爽快,这样的天来点热辣辣的出些微汗当真舒服。
吃完觉得爽快正准备排队再买一些,就见一伙提着棍子的人从长街另一段冒出,呼呼喝喝朝那小摊走去。
那小混混一共有七八个,各个手持棍棒,嘴里怪腔怪调,瞧着那股歪嘴斜眼的气就知不是好惹的,两个外地人不想惹事,竹签一丢就想跑,可却不由自主挂念那气质出尘的一家子,还是忍住了撒腿就跑的冲动远远地张望。
七八个小混混提着棍子左一下又一下把排队要买钵钵鸡的食客赶开,这条街上的人大都认识他们,被驱了只敢怒目而视却没办法,暗骂这群垃圾又来作恶了。
这些鄙夷的目光对这帮泼皮来说不痛不痒,其中一个泼皮把棍子在手上一敲一敲,吊儿郎当问云清:“怎么的,听说老板你很狂啊,上次把我三个兄弟都打了,是不是?”
云清正给安儿梳散了的小辫,闻言停下手中动作抬头,一眼就瞧见人堆里那个吊着手的“兄弟”,正是上回闹事被云清扭着丢出去那个。
瞧这群人夹枪带棍狞笑的样子,今日事情恐怕不能善了,既如此,云清也不斯文了,面色一冷:“我打的,你想怎样?”
说着话,将安儿和然儿朝叶峥方向推过去。
叶峥忙一手一个接过来了护在身后,朝云清递了个眼色,看来今日不是第一次,这事云清怎么回家从没说过。
云清回了个稍安勿躁,回去再说的眼神。
行,叶峥想,回去看你怎么编。
夫夫俩一个对视间就处理好内部矛盾,有志一同地瞪向这群泼皮混混。
“承认是你打的就行,我们今日来就想给兄弟讨个公道,他们被你打得伤了身子,大夫说要十两银子吃汤药,你乖乖把钱掏了这事就有的说,不然€€€€”
说完了?
云清掏掏耳朵:“……怎样?”
“不然我们今儿就让你们这臭外地人从哪儿来滚哪儿去,别想这京城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