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福生出去片刻,进来的时候手里捧了个巴掌大的雕花金漆盒子,打开花纹繁复的盒盖,里头垫着最上等华贵丝绒,丝绒中央凹下一点,上头正好搁小指肚大的一枚药丸,瞧着滴溜溜的。
明光帝看见药丸,脸上表情多了两分急切,刘福生放下漆盒说圣上稍等片刻,奴才去换盏热茶洗了手来服侍圣上进药。
明光帝却说不用,亲自捏起药丸放入口中,直接用桌上微凉不合口的茶水送服了。
混着茶汤略微融化的药丸像一泓清流,淌过明光帝的喉间心头,抚平那一阵阵油然升起的莫名躁郁。
明光帝服过丹药,照例要在卧榻上安静小憩一刻钟,这一刻钟里就是天塌地陷的大事也不能去扰他的,不然明光帝就会大发雷霆,盛怒不止。
刘福生朝伺候的侍从们打手势,让他们安静退出内室,不要留一个人,以免发出动静扰了明光帝。
自己轻手轻脚放下纱帘坐在地上,清浅着呼吸寸步不离亲自守着。
上回有个不长眼宫女偏挑这时候给明光帝进什么淑妃亲手熬了四个时辰的梨汤,说最是清凉润肺滋补元气的,妖妖娇娇话还没说完,里头的明光帝抓起个花瓶就劈头盖脸砸过去。
什么梨汤,什么淑妃的贴身宫女,一点脸面也不给,暴怒下直接吩咐拖出去杖毙,打死为止,宫女的血污了整条石阶吃进泥里,内侍们用水整整擦了三天才洗€€,连刘福生也跟着吃了好大一顿瓜落。
自那起,明光帝只要进食过丹药开始休憩,刘福生就亲守在门口,半步也不敢离了,生怕再发生同样的事。
纱帘垂下的时候,刘福生大着胆子往卧榻悄悄瞅一眼,只见明光帝整个人如卸了力般瘫着,歪向一旁的脸颊,颧骨上泛着两抹不正常潮红,嘴角还噙着一抹说不出来的笑。
明明是一副安然之相,却无端叫刘福生看得一阵心惊肉跳,那心脏砰得快蹦出腔子了,忙深吸口气放下纱帘谨守本分不敢再看。
却说翰林院里,叶峥连上几日值已经习惯了弘文馆慢悠悠节奏,觉察出清闲的好处来,圣上要他学诗,他自然不能不学,但圣上又没规定他的学习进度,也没说要做几首,做到何等水平,这就给了他很大的自由量裁权。
他就每日抽出一个时辰来例行公事般看看诗书册子,学着前人的经验方向琢磨琢磨,把那青词里常用的字眼,比如阴阳、数九、穹窿、源流、荧惑、巍巍、煌煌、€€、祥、瑞等整理成一个坐标系,就如同他之前整理古今中外诗词意向和常用字似的,等需要用的时候就加上什么承天、下启之类的接续词,一一对应着捉出来用。
这个办法要说能做出什么流传千古的灵气章赋那是说笑了,但应付应付差使还是足够用的,若明光帝嫌弃他写得堆砌匠气也没办法,反正他光棍一条,是个人都知道他无甚诗才的嘛,明光帝还不是那等写不好青词就把人抓去砍头的暴君,大不了就是得不到重用,但叶峥本人也没想当什么权臣。
在翰林院上过班后,他已经有了新目标,就是学习那些厚脸皮的咸鱼老翰林,早日成为其中一员!
既不用被繁重朝政缠身,又能每天按时打点上下班,除每年两次大朝会愿意的话可以凑热闹瞧一眼皇帝,其余时间连朝都不用上,因着不担要职,若有个头疼脑热或者家庭琐事,请假也十分宽松,随便告个假就能十天半月不来上班,多一人不多少一人不少,薪资却还照发,混到五十岁满就上折子告老还乡,带着一家老小仍回溪山村去种花养鸡喂猪含饴弄孙,死了和夫郎合葬一坟,永生永世不离分,何等美滋滋神仙日子。
本来就被叶峥得意洋洋说给他们的诗词取巧法乐得不成,又听到叶峥一脸神往地提出对未来职业生涯的这种畅想,周、谢、闵三个差点把嘴里的中饭喷出来。
忙喝了口茶压压惊。
谢元德摸着美须百思不得其解:“小叶你统共才十九岁的人,小不丁丁的,说年纪那正该是新鲜好玩的时候,如何志向却比我还要老气横秋暮色沉沉,我这而立之年都没说要退休,你这刚到弱冠的在我跟前说什么告老呢?莫不是拿愚兄开涮?”
周纪明只以为叶峥在说笑,嘿嘿嘿了一场说叶弟你这玩笑也太好笑了,笑过一场,我积了一早上的郁闷气都没了。
叶峥知道很难和古人分辩清楚当稳一条咸鱼的理想是多么伟大,多么令人满足,干脆不费这个事。
忙顺着周纪明的话岔开问他:“成了不说我了,说说周兄吧,怎么了,何事如此气闷,可是公务不顺?”
周纪明捏起茶杯又喝一大口:“快别提了,说起这个来我又要郁闷了。”
叶峥亲提了茶壶给几位哥哥茶杯斟满,嘴里诱哄:“说一说呗,我几人虽不如你状元之才,三个臭皮匠还顶个诸葛亮,纵然出不了主意,替你排遣排遣也是好的。”
谢闵两个也叫他说。
周纪明就撇撇嘴,说了。
原来是明光帝寿诞要到了,虽非整岁的大寿,但各位皇子也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大皇子夸下海口说九月前要将羌族北击一百公里,替父皇贺寿。
明光帝一听果然龙颜大悦,夸大皇子说我儿将才,那父皇就在京师等着你的捷报。
大皇子既开了这个头,太子哪肯让大皇子专美于前,招了幕僚连夜商议,思前想后,上表说要为父皇编一部明光本纪,将明光帝种种功绩编入其中,着好后令人在民间传唱,弘扬明光帝的声望威名。
听到这个,叶峥不免抽了抽眼角,历史上一般都是皇帝驾崩了,后人总结他一生功过是非,为他著书立传,这明光帝还好端端活着呢,太子就搞这事,明光帝没大鞋底子抽他?
再说,写书传扬皇帝的美名,给皇帝写赞美诗,吹捧拍马屁,在朝堂上这叫佞臣行为,皇帝一高兴给他加官进爵了,也叫幸进,是为当世清流士子所不齿的,二皇子是堂堂太子,一国储君,这么做岂不是有损清名?
“这么荒唐的事,莫非圣上允了?”
“€€,可不就是允了嘛,还夸太子纯孝,叫我们文书院协助太子编理此书呢。”
此言一出,在场都知道周纪明的郁闷点在哪了。
周纪明也是寒门出身,凡寒门士子大都读着正统四书五经长大,把圣人言行挂在心上,时刻谨记着要当铮臣,直臣,奉行的是武死战文死谏那套。
这明光帝现在还没死,还掌着生杀大权,要著书立传莫非还能当着君王面说缺点,要着自然都捡着优点说,但满本赞美,真弄出来岂不成了马屁集了?
要周纪明为这马屁集添砖加瓦,成为促成的其中一员,他岂不得郁闷吗。
谢元德道:“原来是为着这个,我们院今天也有人在说……”
具体说什么,这里人多口杂的不好说,但大家基本能心领神会。
太子想出这么干不奇怪,毕竟讨好君主的手段就这么些,要么山河定,要么美名扬,再来一招盛世太平就无往不利了。
可是明光帝能答应就略显稀奇,毕竟从明光帝在位这些年的作为来看,他并不是那种昏君一流的,反而算得是个好皇帝,莫非年纪大了,性情也变了,爱听人说好话了?
不过叶峥觉得更大的可能是,大皇子和太子都大了,朝堂上关于嫡长之争已露明显端倪,若大皇子真的北击羌族一百公里,那可是莫大的战功,皇帝也不可能不嘉奖他,届时若太子没什么拿得出手东西贺寿,大皇子的风头将会一时无两,而太子式微。
这会给嫡长之争带来更多变量。
明光帝此举,应是在保太子吧。
第67章
叶峥他们弘文馆主要是和琴棋诗词古籍打交道的。
文书院和国史院为着太子要着马屁集的事情忙得连轴转的这场热闹并没有刮到弘文馆来,其实主力是文书院,国史院只是提供些帮助。
这事情在立项的时候的确有争议,可一旦落到实际,手上做的和心里想的就不同了。
著书立传是有阿谀奉承之嫌没错,但既然明光帝本人都乐见促成这件事,脑子转不过来弯的到底还是少数。
所谓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再清流好了,谁做官不是为着升迁,为了得帝王重用,就连历史上鼎鼎大名的文人骚客都因官场郁郁不得志而写诗作文派遣苦闷,如今现成放着有讨好帝王的机会,为什么不用。
什么你说心里别扭?
得得得赶紧边儿去不为难你,偌大机缘放着我来!
这么着,一开始被嫌弃的差使,慢慢变成了香饽饽,越来越多的人主动举手表示要参与进去。
如今他们几个里头最忙的是周纪明,其次谢元德,叶峥和闵良骏相对清闲,但也说不上特别清闲,以往文书院和国史院的好多工作都分到弘文馆来帮着做了。
叶峥从之前每天专心做一个时辰功课剩下时间摸鱼看杂书变成了每天除功课外令多了一个时辰的其他院分来的工作,有时候是给历史素材编年,有时候是勘正一本新编书籍的谬误,或者整理整理过期用不上的文书之类的。
虽不能闲得抠脚了,但他本就领着职务薪资,多干点活心里更坦,而且杂项一旦多起来,时间就过得快了,有时候叶峥吃了午饭回来小憩片刻一头扎入事务里,等再抬头,夕阳西下,已经到了点卯下班的时候了,而他心理上感觉没过多久,彷佛早上才上班似的。
快快乐乐收拾东西站起身,既没有辜负职位薪资,又能产生这种这种才刚出门马上能回家看清清的感觉真是他浑身舒爽。
过几天和嚷嚷着无聊的闵良骏说了,闵良骏听得还有这种事,和叶峥说他也要试试,他们屋更闲,要是叶峥忙不过来就喊他,叶峥答应了。
为了能保持这种快乐,有时候明明没活干,叶峥也会主动去其他部门讨一点工作来,这段时间为了明光本纪许多人都绞尽脑汁,只为着怎么能太子跟前露脸,在那上头显示点自己的作用,正不想干本职呢,况和叶峥也熟了。
一见他就如见到大救星,把自己案头事务搬了往他手上放,嘴里还要感谢承情:“这几天多亏小叶了,放心哥哥心里记你的好,等忙完这阵做东请你!”
叶峥也不把功劳全往自己身上揽,也把闵良骏抬出来说几句:“哥哥们真是高看我了,凭我一个人哪里做得好这些,是闵兄同我一起……”
没说完就被笑着打断:“小叶你就别谦虚啦,小闵那里我们也承情!”
“也做东请他!”
叶峥满意了,微笑环顾:“既如此,哪位哥哥还有忙不过来的,我一起拿了去,省得来回费二遍功夫,做好直接就送来了。”
“那我这文书你也替我抄了吧,你那字迹雅正清晰,吴大人说眼睛看着舒服。”
吴大人是阁臣中的一位。
“还有我这里……”
叶峥搬回杂项没多久,闵良骏就推门进来了:“嚯,今天这么些,大丰收啊。”
“说了你一起,就多给了点,还有人要做东请你呢。”
“那做东都在酒楼里头有啥稀罕,我都吃腻了,真想谢我,不如把你家那个钵钵鸡带一些来我吃,吸溜€€€€那个带劲儿,夜里想起都流口水。”
他俩早混熟了,私下里说话也就不鞠躬来礼仪去了,十分随性。
叶峥反唇相讥:“是别人要谢你又不是我谢你,问他们讨去。”
“好叶弟,这不是你从家带来的又新鲜又快嘛,你都不知你家那个小摊现在有多火热,每天还没摆摊,附近的人队伍都排好了€€€€我又没说不给钱,就是不想费了这功夫大热天排队,听说现在都有百姓赚这个替人排队的钱,排一回给一个铜板呢,这可真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还有这样赚钱的。”
叶峥家里支个食摊补贴家用的事情并没有瞒着周谢闵三人,他落落大方,并不以此为羞,其他几个知道叶峥就是这样坦然性格,说起来也并不躲躲藏藏的。
“你不晓得的事情多了去了。”
叶峥头也没抬随意道,不过还是同意了明日上班给他带一份钵钵鸡。
闵良骏高兴了:“要辣的啊,热辣辣的天流点汗舒坦,多来点荤菜,那个鸡爪鸭舌劲道,我爱嚼。”
“一只鸡就两个爪,一个鸭子一条舌,你倒是真会挑好东西吃。”
“哈哈哈哈,要不怎么敢自称吃客呢。”
二人聊着天做着事,不知不觉时间过得很快,闵良骏果然也感受到了叶峥说的那种一抬头一天就过去了的快乐。
第二日叶峥来上班,带了四份,不止有闵良骏的,还给周纪明和谢元德都带了一份,不偏不倚,如此这朋友才做得长。
谁知,闵良骏这里还好,过了几天反而是周纪明和谢元德二人找上叶峥,说上回吃他送来的钵钵鸡的时候有其他同僚在场,也不方便吃独食,就大家分了分,谁知同僚吃了之后就一发不可收拾了,天天缠着他俩问叶弟是在哪儿买的,何时能再送一回。
周纪明和谢元德都是有分寸的人,他们自己知道叶峥家开小食摊不会多想,却不好在没有经过叶弟同意之前把这事宣扬得人尽皆知。
要知道翰林院多清贵之士,万一里头就有个把看不起从事商贾的呢,何况这还不是正经生意,只是支摊子,听着像底层百姓糊口的营生,和翰林仕子身份不合,就来讨他的主意。
叶峥倒是一贯大方,他家里没有金山银山更没有靠山,夫郎和一家人勤勤恳恳弄了小食出去卖赚点辛苦钱补贴家用,既不违反大启律,东西干净卫生又有保障,怎么就说不出口了。
“二位兄长,此事不用多想,要是再有人问起,你们就直接说,真有想吃的,就告知地点自会去买,若有人觉得摆摊不光彩要说什么也让他们去说,我心里头不觉得有什么就是了。”
谢元德斜睨周纪明:“看吧,我就说小叶翩翩君子,物外超然,你还非不信。”
周纪明憨憨一笑:“是我多心了,主要是叶弟家的东西太好吃,一下子那么多同僚都来问,把我也问得没了主意,下回就知道了。”
叶峥自觉配不上如此高的赞誉,不认:“二位兄长别把我想得太好了,我这赚银子来者不拒呢,怎就物外超然了,我看闵兄有点物外超然的意思,万事不放在心上。”
闵良骏也不要这个帽子:“我那是蒙了祖宗恩荫,命好家里小有资产钱罢了,哪有拿了祖宗银子给自己贴金的,我更不配。”
谢元德哈哈一笑:“俗语有云,柴米油盐酱醋茶,人要舒舒服服活着哪一样不用银子,可那银子又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没银子自然要赚,为了超然物外的名头让一家子忍那饥寒,这样的物外宁可不要,我等就做那红尘中一再俗不过的俗人吧。”
此言一出,大家都笑了。
唯有周纪明沉默,显出些若有所思的神色。
周纪明家境也不好,如今好不容易当了翰林有了俸禄银子,但京城居大不易,为了贴补家用,之前他娘子天天做针线活或者替人浆洗衣物,周纪明有时候回家看到他娘子挽袖子一头一身汗水还有点嫌,想自己金榜题名又入翰林,娘子却是个目不识丁的仆妇一样的人物,有时难免会态度轻慢不大好,一方面家里的确需要,另一方面又觉得做这些事丢了脸面,他已是朝臣了,他娘子纵要赚钱,也该往那清雅的法子里寻。
今天听了叶峥和其他两个的话,周纪明回家的路上眉头打着个结,一直在深思。
回到家打开门,愣愣往里走。
周纪明娘子王兰香正在拆洗衣服,一见到翰林相公第一反应不是站起身迎上去,而是手忙脚乱把那几件大棉衣往身后篓子里藏,边藏边嘴里小心翼翼解释:“这不天热了隔壁林嫂子想把冬衣拿出来太阳下拆洗拆洗,林嫂子身子不好,央我帮个忙,我在家横竖无事就给她帮了这个忙,之前我们刚租在这里,林嫂子他们家也……”
周纪明一声没吭,她先解释了一大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