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安晏从半路爬到山顶又用了一个小时,夜爬钢梯不是件轻松的事情,但因为有那真作伴,一路上也不算枯燥无聊,虽然那真几乎不说话,唐安晏一会问他每天都下山做什么,一会又问他山上有什么。
那真都超级小声的回他,爬一层钢梯看一眼唐安晏。
晚上的山顶很冷,唐安晏这一趟出来就背了个包,里面除了几件换洗衣物几乎没有别的,脖子里挂着那一台用来记录的相机。
那真低头跟在唐安晏身后。
唐安晏本想上山先询问一下爷爷当年镜头里的主角,但天色已晚,再叨扰别人反而显得不好,也许是看出他的顾虑,那真指着右手边一间土屋,“要不要……睡……这里……阿玛……很好……”
山上没有可以住宿的地方,临出行前江琛还说让他带个帐篷,他嫌懒没拿,这会有点后悔,但没办法,最后看了看那间低矮的土屋,以及那双偶尔才敢看你一眼的清澈又期待的眼神时,唐安晏也很难把拒绝的话说出来。
“那是那真的家是吗?”
唐安晏捏着那瓶喝了没一半的水,声音都跟着放软,“那真是和奶奶一块住?你爸妈呢?”
那真不安的抠着手指甲盖,乖乖的摇了摇头,“那真……不知道……阿玛说……阿达去世了……阿莫……跟别人跑了……那真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那真抬眼看过来的时候眼底是迷茫的,无辜的杏仁眼扑簌簌的着实可怜,唐安晏避开他的视线,伸手在他头发上揉了揉,“那那真可不可以带我去看看你的家啊?还有我可以睡的地方吗?”
话说到这那真看起来兴奋多了,指着土屋门口冲唐安晏笑,唐安晏跟在他后面,随着他一起踏过门口,迈入院中。说是院子,其实就是一间大点的屋子,所有的东西几乎都摆在里面,屋子两头各摆了一张床,屋子中间拉着一道帘子。
那真睡这头,阿玛睡另一头。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烧火的灶台,旁边堆着砍来的柴火。门口一米左右位置还有用栏杆圈起来的三只羊和一堆杂草。
“阿玛……那真回来了……还有……这个是……是……”
那真兴冲冲的一边卸背篓一边和奶奶介绍唐安晏,那真口里的阿玛躺在床上,听到那真动静勉强要挣扎坐起来,但因为年纪大身体不太灵活,那真忙放下手里的东西去帮忙。
唐安晏跟在他身后往那走了几步,继续刚才那真没说完的话,冲那真阿玛介绍自己。
“奶奶好,我叫唐安晏,北京那边过来的,我爷爷年轻的时候从这拍过一个多月的纪录片。”
阿玛估计是年龄大了,记不清楚事,只笑着看着唐安晏,叽里咕噜说了一堆他听不懂的话,估计是彝语,唐安晏只能尴尬的冲她笑,猜测她是在热情的欢迎自己。
那真的床上很干净,虽然不算太大,上面铺着一层藏蓝色碎花被褥,被褥很薄,里面的棉花东一簇西一簇的,并不能太防寒。床头摆着一个小熊玩偶,看起来很多年头了,左边耳朵用针线歪歪扭扭的缝着。
那真在屋子里用石头围起一个火堆,放了几个洋芋在里面烤。
那真递过来的时候唐安晏不好意思不接,洋芋被烤的外层黑焦,他学着那真的样子撕开最外层的皮,在那真期待的眼神下咬了一大口,烤过的洋芋软香细腻,带着火烤出的香,比想象中的要好吃许多。
那真就乖乖坐在他的旁边,吃东西的时候一小口一小口用嘴巴咬,时不时偷看唐安晏一眼,看到唐安晏吃得香才小心翼翼笑起来,清澈的眼底是一尘不染的快乐。
“笑什么?”唐安晏一个洋芋下了肚,那真半个还没吃完,看到这接着把自己的换到左手里,又从烧灭的火堆里捡出一个大点的来递给唐安晏。
唐安晏抽空打趣他。
那真把洋芋塞到他手心里,超小声的说,“洋芋……吃了……一嘴巴……”
唐安晏下意识去摸嘴巴,那真跑开去桌上拿了一张纸巾回来,翘起的嘴巴还在笑着,唐安晏抬头看他,也不自觉跟着笑出来。
唐安晏接过纸巾,伸手特别自然的擦了擦那真的嘴角。
“好意思笑我,自己也吃一嘴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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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真阿玛年龄大了睡得早,两个人吃完,唐安晏蹲在马扎上翻看着今天拍的照片,那真在一旁喂羊,喂过之后也搬了一个马扎蹲在离唐安晏不远的地方,从老旧的柜子里拿出一个针线盒,低头绣着什么。
唐安晏把在山脚下拍到的2556级钢梯发给爷爷看,又在富贵成人局里回复几个兄弟的聊天,关上手机的时候,就看到那真低垂的侧脸和柔顺的头发,耳垂肉肉的看起来很好捏,手里拿着针线还在袜子上绣着。
唐安晏虽然很好奇,但也没出声打扰他,他拿出相机,在光线并不明亮的悬崖村土屋里,给那真拍了今天的第二张照片。
那真袜子绣了一只,上面是一串彝语,还有一颗小红心,红心非常小,乖乖的待在彝语最后一个字母旁边,就像那真待在唐安晏身边的时候一样。
等到那真把袜子收起来,回头看唐安晏已经睡着了,那真走到他身边,小心翼翼伸出一根手指头戳了戳他的胳膊,唐安晏睁开眼看见是他,笑了笑,“绣完了?”
那真腼腆的点了点头,指着床,“困了……睡……那里……”
那真怕唐安晏会冷,又从手工打造的柜子里抱出一床大红色的被子,这个被子明显比藏蓝色那一床更新也更厚,他把被子铺到床上,把自己那个藏蓝色绣花被褥拿起来,铺到了屋子中间一堆柴草上。
唐安晏本来要上床的动作顿住了,他看着那堆柴草问,“你要睡这?”
柴草堆摞了挺厚一层,那真把柴草厚的地方往稀少的地方翻了一下,以让它更平整,他跪在地上,手指抚平被褥,抬着一张粉雕玉琢的脸乖巧的看过来点点头。
唐安晏劝说了好几次,那真都是铁了心要睡柴草堆上,唐安晏心不安理不得的躺在那真并算不得太柔软的床上,床头那只歪歪扭扭的小熊仿佛像极了那真的缩影。
那真背对着唐安晏,整个人在被褥上把自己缩成一团,悬崖村虽然有网络,但也刚通不久,那真更没有手机,也不觉无聊一样,饿了就吃饭,困了就睡觉,偶尔放羊砍柴割草,更多时候都穿梭在来往外界的2556级钢梯上。
那真一层不变的单调世界里是唐安晏想不明白也没法拥有的人生。
可能是因为第一次睡在山顶,还是因为第一次来悬崖村,唐安晏翻来覆去睡不好,发给爷爷的消息还没回,估计爷爷已经睡着了,富贵成人局群里都在艾特他问大凉山怎么样,他懒得回。
唐安晏收起手机侧身躺着,看着那真的背影,犹豫再三最后还是下了床。
那真应该刚要睡着,唐安晏走到他身边的时候眼神还是茫然的,但还是下意识坐了起来,揉了揉眼睛忍着困意乖乖问,“睡不着吗……”
“嗯。”唐安晏如实点头,不知道为什么觉得那真睡的柴草堆竟然比自己那张床还要舒服,他弯着腰,贴着那真耳朵小声讲话,“那真要不要和我一起睡床?”
唐安晏看了一眼已经熟睡的阿玛,又重新压低声音,“那真要是不和我一块睡,那我也不睡床了。”
那真没碰到过这种情况,慌张的摇摇头,随之又重新郑重点了点头,最后,唐安晏以吵醒奶奶自己怕黑等理由,把那真还是骗上了床。
唐安晏腾出一张床的多半让给那真,那真却只贴着床边占了三分之一的位置。
唐安晏看着他后脖颈那一块软肉低声说话,“靠里点睡,省得会掉下去。”
那真羞涩的不敢动,他没和人睡过一张床,更没和人这么靠近过,整个人紧绷着身子,盯着被圈起来的那三只羊在脑子里数数。
唐安晏见劝不动,索性直接手臂环过那真,把人圈着往自己身边贴。
那真的后背撞上唐安晏胸膛的滚烫,不知所措的揪着手指,小声的喊了一声,“安晏……”
唐安晏心脏像被什么挠过,圈着那真身体的手臂还没收回来,头也更靠近那真耳朵,在后面温柔问他,“那真刚才喊我什么?”
因为离得太近,呼出的热气喷在那真耳朵上,不经情事的小男孩缩了一下脖子,痒痒的,耳朵不知不觉跟着变红。
但还是超小声超听话的又喊了一声,“安晏……”
那真不明白唐安晏为什么这么激动,他犹豫了半晌,慢慢的转过身子来,不敢抬头看唐安晏的眼睛,只敢盯着下巴怯声怯气问,“不可以吗……那真听见你和阿玛说了名字……那真可以叫你……安晏吗……可是那真不知道……安是哪个安……宴是哪个晏……”
圈着人的手一直没拿开,那真也没有出声提醒,唐安晏就着这个姿势看着那真圆润的鼻头解释。
“安是乐天安命的安,晏是海晏河清的晏。”
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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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安晏醒过来的时候那真已经不在了,他睡过的地方已经冰凉,看起来早就起了。
他下了床,屋里巡视了一圈也没发现那真,只有距离他背包不远的一张小圆桌上放着一个保温盒,看起来不太常用,还很新的样子。
唐安晏打开发现是用米和洋芋几样混在一起煮好的粥,说是粥,其实和煮洋芋差不多,米很少,零星点缀着几颗,估计是怕唐安晏吃不惯,那真才抓了几粒米放进去。
他拿起来尝了一口,粥还温热的,但是没有多少滋味,唐安晏想找那真问有没有白糖,他踏出屋子,迎面被山上清新的空气撞了满怀,惬意舒适,山头太阳正热,时间已近晌午,他眺望了一圈,分辨不清那真的位置。
远远的倒是看见了阿玛,阿玛手里拿着几个橙子,笑着招呼唐安晏。
老一辈的彝族人还是习惯穿传统彝族服饰,身上披一件藏蓝色披毡,头上用蓝色布块缠好成头帕,上着右衽大襟衣,下摆多层色布环绕拼接而成的百褶裙,整体多为黑蓝红为主。彝族服饰注重细节,领口缝边必绣,点缀着精细刺绣花纹。
阿玛说了一串话,唐安晏看不懂,只能尴尬的陪笑,阿玛把手里的橙子一股脑塞给他,指了指西北方的山头,唐安晏猜测她是说那真在那里。
一碗粥一个人吃的索然无味,阿玛搬了两个马扎出来,蹲在门口晒太阳,唐安晏剥了一个橙子,分给阿玛一半,剩下一半慢悠悠的吃。
北京什么都好,独独唐安晏总是找不到方向,来了这,他满心满眼的只能看到悬崖村,和大山里的朴实人们。
橙子吃到第二个,那真还没回来,唐安晏把剩下的半个橙子收起来,指着西北方冲阿玛比划。
“阿玛,我去找一下那真。”
山上风景尤其好,从那真家沿着山路小道一直往西北方走,沿路碰到好几个悬崖村村民,扛着锄头背着柴火,脸上带着淳朴的笑。
约摸走了一公里,在一处平整的山地上,有三只羊在低头吃着草,那真靠着树躺在距离羊一米左右的地方,发呆看着天上的云彩。唐安晏很少会抬头看天,他的生活被日复一日的责任和学业堆埋,很难想象在大山深处会有人,什么也没有却比他快乐的多。
听到脚步声,那真抬头看向这边,看到是唐安晏,本来呆滞发懵的小脸瞬间笑开,站起来,往这跑了几步,从唐安晏面前停下,傻傻的看着他笑。
“安晏。”
那真欢快的喊唐安晏的名字。
唐安晏把手里半个橙子递给他。
“什么时候出来的?”
那真接过去橙子,橙子被唐安晏的手心攥的温热,那真没舍得吃,小心的捧在手里,拉着唐安晏一起坐到树边。
树下正好,遮住一部分骄阳,斑驳树影透过绿叶的缝隙打在那真脸上,衬得那张水灵的脸上笑意更深。
“那真...早早起床...给阿玛做饭...然后...来放羊...一会还要...去..砍柴...”
那真坐在唐安晏身边非常乖,几乎是有问必答,说话的时候也不敢一直盯着唐安晏看,经常是说一句才敢偷瞄一眼。
“怎么不吃?”唐安晏盯着那真手里的橙子,拿起来,掰开一瓣,递到他嘴边。
“刚忍不住吃了两个,太甜了,你也吃一块。”
那真的嘴巴很小,晒了一上午,这会有点干,干涩到起了一层死皮,见那真没张嘴,唐安晏不由分说的塞到他嘴里,声音都跟着唠叨了起来,“干成这样怎么不知道喝水。”
那真缩着脖子往后躲,无辜的眼神不知道落在哪里,唐安晏捏了捏他后脖颈给他固定住,“乖乖吃了。”
那真这才不好意思的张嘴小小咬了一口,溅出酸甜的汁水,流在唐安晏手指上。
那真慌张的拿衣袖去给唐安晏擦,觉得自己做错事了所以把头几乎低到胸口,乖顺的道歉,“那真...不是...故意的...那真...笨...”
太乖了。
从见到那真第一面到现在,唐安晏总是这么想。
“没事的那真。”唐安晏不是一个好脾气的人,对着那真几乎使出了全部的耐心,他轻轻捏着那真的下巴,迫使那真抬头看他,轻声哄,“安晏没怪那真。”
那真始终觉得自己做错了,虽然唐安晏没有怪他,但他心情还是不好,唐安晏看出来了,于是主动提起别的话题转移他的注意力。
“家里有白糖吗?粥有点淡,想加点白糖,没找到。”
那真兴致仍然不高,用树枝在脚边画着圈圈,摇了摇头。
“没有...阿玛说...不能吃太多糖...牙...会坏...坏了...没钱治...所以那真...不吃糖...”
那真画圈圈动作停下来,偷偷摸摸瞄了一眼唐安晏,然后又低下去,小声问,“安晏...是想吃糖吗...那真一会...去...山下买...买来...给安晏...吃...”
唐安晏没想到会听到这种答案,这和他预料中的所有原因都不一样,那种沉重的感觉又重新回来,在他心口厮磨作祟。
唐安晏从来没觉得自己是一个感性的人,在遇到那真之前,在没来悬崖村之前。
或许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那真的纯粹是大山最好的馈赠,唐安晏在那真身上学着接受和付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