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一套软剑练完,秋瑜过来给吕瑛擦汗,吕瑛气喘微微,靠着他流了好一阵虚汗,燕红琴觉出不对,一摸小孩额头,骂了一声,将人抱起送进屋里,又写药方一贴,让秋瑜赶紧去抓药。
秋瑜也吓住了:“怎么就病了?我昨晚明明给他煮姜汤了呀。”
秋瑜上辈子的父母都是运动员出身,他自己人在幼儿园时就因身高被排球队挖走,自小饮食科学,勤奋锻炼,身板子好得很,吕瑛是他两辈子见过的最柔弱的人类。
也是为了减轻运动带来的伤病,他在学校里还找中医的系主任学过几手推拿正骨,背过医书,在中医一途不算门外汉。
他看着方子,感叹道:“难怪说医武不分家,红姨的医术不错啊。”
秋瑜手上的可不是太平方子,有几处用药颇狠又不会伤到根基,可谓恰到好处,是针对吕瑛身体出的对症良方。
秋瑜拿钱去城里药铺抓了药,回来亲自煎,苦涩的药香在室内漫延,吕瑛侧躺着,秋瑜给小炉子扇扇子的身影便落在他眼里。
待一碗药灌下去,燕红琴用内力为吕瑛推拿,推出一身的汗,又换了新衣,拿被子裹好。
小孩看起来恹恹的,燕红琴在他眼前挥手:“别动你那脑瓜子了,躺下睡吧。”
吕瑛小声说:“我在想娘去剿匪的事,她是不是要找盐帮的麻烦?”
剿南方十七寨,便是对上盐帮,对上盐帮,就要被南方十七寨找麻烦,这是常识。
燕红琴冷哼:“盐、铁、茶乃是朝廷命脉所在,这南方十七寨却敢凿沉载有官盐的船,说他们背后没有盐帮支持,谁信?”
湖兴坊也是水运上的,秋瑜也知道一点内幕:“今年盐帮帮主的老娘过七十大寿时,连本地巡抚都要让人上门送礼,只为换官盐上了水道能平平安安,武林帮派做到这份上,绝了。”
巡抚可是从二品的大官,是封疆大吏,放后世,谁敢想象省级大员给地方帮派送礼?
吕瑛裹着被子:“巡抚不是对盐帮低头,是对盐帮背后的人低头,左不过云、宋、郑、仇那几家。”
此四家为湘地豪族,历经两朝,在孟朝,这四家一共出了四十八位进士,到了禹朝,依然富贵难言,只是暂不派子弟科举,却依然树大根深,盘踞此地。
秋瑜:“这我就没听过了。”
在秋瑜看过的史书上,永康帝,也就是他面前这位生病的小人家在登基后曾血洗各地官场,卷进去的地方豪族不计其数,抄出数量惊人的财富,让永康帝拿了做军饷一统天下去了,谁知道那四家是不是也是用命献军饷的倒霉蛋呢?
吕瑛又说:“我不放心她,你拿我的玉牌去城中的双扣衣铺,那是卖估衣的地方,实则是我们吕家安插在此处的暗线,让那的人送信给我外祖,就说吕玄要带兵干盐帮,让我外祖派人过来帮忙。”
秋瑜心说自己今日跑腿个没完,可见吕瑛脸色潮红,头发汗湿,病得可怜兮兮,还惦记着母亲,又没法说不字,转身出了门。
燕红琴将坐墩踢到床边,坐好,说:“你这心眼子再不少点,别说早逝了,只有夭折的份。”
早逝起码得是十几岁的少年人,活不到那岁数就走了便叫夭折,在会医术的人眼里,吕瑛就是左脸写夭,右脸写折的模样。
燕教主打量他:“没想到你底子这么差,这样的身子配你的悟性和头脑,可惜了。”
吕瑛并不在意,这年头健壮的孩子照样会夭折,原因多种多样,有掉池塘里淹死的,染肠辟拉肚子拉死的,被生父活活打死的。
孩子未必懂死亡,也避不开死亡。
“一切都是命。”吕瑛回了这么一句话。
燕红琴看他冷漠的表情,一时失语,他幼时不得父亲喜爱,走到哪都被骂红毛鬼、鬼崽子,最深刻的童年回忆便是缩在荒僻的院子里,在墙角下躲着冬风瑟瑟发抖,金山在西北,是朵喇汉国的土地,教内总有提着镶宝石马刀的少年朝他扔石子。
可就算活着那么难,他也还是活下来了,等他的父亲发现自己生不出儿子,红毛鬼也登了大雅之堂,吕瑛有那么好的母亲护着,却对死如此从容,令燕教主琢磨不透。
燕红琴:“你小小年纪,倒是看破生死。”
吕瑛回道:“死是唯一哄不了人的东西。”
“那为师也送你一句话。”燕红琴按住他的脑门,“莫想那么久远的事,人生际遇之奇,你想都想不到。”
吕瑛操心他娘,但他娘不怎么需要操心。
吕警官两辈子啥大风大浪没见过?
非洲多方混战的战场她滚过,最惨的时候身上被弹片穿了好几个洞,血流得满地都是,耳朵还被震得有点聋,这辈子又提着偃月刀亲自去冷兵器时代的战场上打仗,罗大虎这批衡州府的军士都是她在战场上带过的兵。
别看当年吕晓璇没空把他们当现代军人去操练,但这帮军士有多少战斗力,该怎么用他们,吕晓璇比本地巡抚、总督还清楚得多!
手里有了千来号人,吕晓璇又去和那位年初备受屈辱的巡抚打了招呼。
这位刘巡抚是本朝第一位探花郎,外表忧郁斯文,妻子早逝,独自带着女儿在此地为官,有种寡寡的气质,谈吐清晰有条理。
她双手抱拳,利落一礼:“下官见过巡抚大人。”
刘千山望着传说中的神弓吕,先是为对方高大英武的武人身段、俊美逼人的脸庞震慑,见对方如此有礼,他连忙去扶。
“吕大人不必多礼。”
年初对北孟的战没打完,全国各地的卫所兵力几乎都抽调到了前线,刘巡抚手头无兵,又要护着官盐,不知受了多少盐帮的委屈,如今天降一悍将愿意帮他打水匪,心里只有乐意的,要钱给钱,要粮给粮。
托刘巡抚的福,吕晓璇在极短时间内将打南方十七寨需要的兵力、粮草集齐,顺带疏通本地官员中的“帝党”,确认了豪族派官员是哪些,将之汇总成名单,以密折形式送去了京城,并带着儿子的份写了个请安折。
折子的内容大概是陛下,自战场一别已有半年,我带我的儿子,您的侄子游山玩水,十分愉快,感谢您给的假期,现在我已复工,并要为了陛下在湖广一带的权威,与盐帮、水匪、地方豪族展开大战。
另附一份本地物价表给陛下,又带我家瑛瑛向您问好,祝您万福安康。
如今吕晓璇和那位已确认是穿越者的秋瑜,大概是天底下唯二知道皇帝陛下真的没法生孩子的人。
承安帝因腮腺炎而失去生育能力是《禹太宗实录》里有明确记载的,承安一朝最大的宫廷新闻,就是承安帝独女慧柔公主的身世谜团。
总之,在封建王朝时代,皇帝大伯要是还想找继承人,吕瑛便依然是有力的皇位竞争者。
吕晓璇也不知道儿子以后会不会还想做皇帝,但妈妈可以先帮他刷点印象分,以备不时之需。
在等待陛下回信时,吕晓璇先回客栈,看了发烧的儿子,将他们连着难民打包送到刘巡抚家安置。
刘巡抚不算贪,但这年头能供出一个探花的家庭也穷不到哪去,他府上的环境自然比客栈更好,更适合孩子养病。
吕瑛是被秋瑜抱着到刘府的。
刘巡抚与吕晓璇正在探讨剿匪大事,只有刘小姐来迎他们,她看起来与秋瑜年纪相当,都是八岁左右,穿蓝袄白裙,衣着素净,指挥丫鬟仆妇时爽快利落,将一切安排得妥妥当当。
秋瑜抱着吕瑛,捏他的手腕,发现孩子的心跳有点快,低声问:“是不是很难受。”
吕瑛微微摇头:“比以前好多了。”
以往生病时,若外祖父在外跑船,娘也不在家,他才是真的难受,现在身边有人陪着,嘘寒问暖,他便觉得好过许多。
晚上,娘也来看他。
吕晓璇看起来有些疲惫,在见儿子前特意去洗漱换衣,她拿着一卷画,在吕瑛面前展开:“宝贝,快看这是什么?”
吕瑛震惊:“这图画得好粗糙。”
吕晓璇面露委屈:“瑛瑛,这是娘亲自画的。”
知道儿子是SSR级的书画双绝,不耽误做娘的被打击时表达伤心。
吕瑛立刻改口:“细节处颇有巧思,这些虚线实线,可是用来分州县河流的?”
吕晓璇搂着他,指尖在图上滑动:“没错,这是娘画的简易版军事地图,你看这几个标了红的河段,便是六个水匪寨子出没的区域,他们居然是分区干活,说不是一伙的谁信呐。”
她兴致勃勃的,与吕瑛说了她如何探查附近的地理环境,又如何推出水匪的大本营所在。
“打仗不是直接莽上去,而是从前期准备就开始积蓄胜利,进攻不过是整个计划的收尾阶段,后勤更是重中之重。”吕晓璇点着儿子的小鼻子。
“没钱可打不起仗,幸而刘巡抚是个能臣,有他管后勤,娘才敢去剿匪,为了得他的助力,娘方才也和他细细讲了一遍为何打这场仗,如何打,他才看起来有信心,要和我拼这一场呢。”
吕瑛靠着母亲,专注听她说如何认地图,如何整合军士、后勤,怎么做作战计划,为何要剿这些匪。
“那些匪盗对百姓没有同理心,他们想不起自己也是百姓中走来,却做了豪族、武林门派控制老百姓的一把刀,匪盗不光可四处劫掠,地方势力也可借此控制商道,又从百姓身上收保护费,刮了一遍又一遍,匪盗也刮百姓,抢钱,抢粮,抢人。”
吕瑛想了想,“每个水匪寨子不过百余人,对百姓之害却酷烈至此,他们若不死,朝廷便是想治理此地,也无从下手,百姓更是过不下去。”
吕晓璇疼爱地抚摸儿子柔软浓密的发丝,许诺道:“娘保证,他们很快就要死了。”
烛光之下,吕瑛看到母亲疲惫却自信的双眼,她知道她即将打的是一场有利于百姓的仗,她的付出会是值得的,而她的敌人必将被她摧毁。
作者有话要说:
打仗从娃娃教起by吕警官
家里有侄子的人作证,小朋友生病时去医院做小儿推拿是有效的。
保姆/保母指古代宫廷或贵族之家负责抚养子女的女妾。后泛称为人抚育、管领子女的妇女€€€€百度百科
第10章 军士
吕瑛醒来的时候,母亲已经穿好盔甲,天光从屋外投来,照在她的银甲上,云纹随光在她身上流动,如同天上神兵。
“醒了?”她回身一笑,“在这等着,娘很快就回来。”
吕晓璇穿上赤红大氅,行走时如烈烈血风,身姿笔挺,目光清正。
刘巡抚第一次见到吕晓璇戎装的模样,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军人,他面带惊叹与仰慕,当即赋诗一首,只为赞美这位年轻将军的英姿。
燕红琴望着吕晓璇的目光竟有些痴,他端着托盘,举到吕晓璇面前:“吕大人,喝一杯酒再走罢。”
红发白肤的胡姬面带仰慕,一双盈盈碧眼含着不自觉的春色。
燕红琴见过朵喇大汗麾下的骑兵,他们烧杀抢掠,从不把牧民当人看,看到女人就抢,心情不好就胡乱杀人,但吕大人满身正气,看到她就让人觉得这个军人是不会伤害老百姓的,因为她全身都在传递一句话。
“你可以相信我,我绝不会伤害你,我会保护你!”
有生以来,燕红琴第一次看到如此给人安全感的军士。
吕晓璇转头,温和地注视着燕红琴,燕红琴屏住呼吸,心跳越发的快了。
“红姑娘,多谢你的酒,只是我酒量不好,作战前不敢喝酒,怕扰了思绪,还有,红姑娘,吕玄想拜托你,在我出门时,帮我照顾瑛瑛。”
说着,吕晓璇抱拳行礼。
燕红琴连忙将托盘交给秋瑜,对着吕晓璇福身:“吕大人言重了,照顾公子是奴分内之事。”
秋瑜闻了闻酒香,上好的葡萄酒,香气清淡而香甜,酒液干净剔透似一块紫红水晶,也不知燕教主从哪弄来的。
他不着痕迹地打量吕晓璇,心想,不对劲。
他见过禹朝的军士,那些军户不说完美符合兵过如篦这句话,但也差不离,对禹朝老百姓来说,兵和匪差别不大,而吕大人这身安全感拉满的气场,秋瑜只在穿越前见过!
他心想,还有一个疑点,便是吕大人说要剿匪,是因为她认为匪患之烈,已让百姓无法承受。
可正常的禹朝官员会冒着得罪盐帮、地方豪族的风险,只为了老百姓的安全幸福,就带着千名将士去和匪盗拼命吗?这个时代的官员有为了老百姓拼命的觉悟?
这样的人应该有,但肯定少。
秋瑜一直望着吕晓璇,直到她从后门离开。
今日刘巡抚要宴请城中豪族富商,商讨修缮河道一事,名为讨财,实为帮吕晓璇和卫所千名军士拖住这些人。
吕瑛病还没好,但他坚持要送母亲,晨起练拳的秋瑜看小孩病歪歪,连路都走不稳的模样,几步快走过来,拿外套将人一罩,一把抱起,陪他爬上了城门,两个小孩扒着城墙。
城口护城河,有杨柳绕水而生,只是如今已是十一月,天冷了,柳叶也枯了,吕晓璇站在柳树旁,转身上马,奔向群山。
吕瑛一直看着母亲的背影,直到那背影变成一个小点,消失在路的尽头,才转身蹲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