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只靠岸,科菲等护卫开始组织难民们上船,各船船副都卡着连接岸边与船只的木板,大声吆喝:“报名字和岁数啊,不报名字不给上船啊。”
他们要在接船时就把姓名登记好,难民们说完姓名、籍贯和年龄,便能领到一小块红糖,顺着水手们的指引下船舱去。
有了糖,难民们便很好说话,几乎没有炸刺的,这也是因为船上的汉子大多精壮,带着股不好惹的劲,难民本就到了异乡生土,哪里敢招这些本地人的嫌呢?
吕瑛的九幽最大,自然也要载人,他站在船头一边观察天色,等人装满了直接起航。
看得港口边好多经验丰富的海商都说,这肯定是吕家人亲自来带船了,不然给船员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在这时候出海啊。
一名老船商满眼羡慕:“这吕家在下雨天也可以跑船,运这么多人出海也不怕出事,要是换了我有这能耐,也能被当神仙供起来,那吃海上饭的看了我都得叫爷爷。”
船副说:“等着吧,我看那一艘艘船都装满了人,能不能平安还不定呢。”
这话就是羡慕嫉妒带出来的咒了。
可惜,那吕家的船和九幽硬是一趟一趟地来回,把六千人和护卫、刘紫妍都接走了,还平平安安的到了琼崖岛。
刘紫妍是最后一趟上船的,她被海边风雨吹得东倒西歪,眼睛却好使,隔着厚实的雨幕也能精准逮住吕瑛的小身子,一路拖着叫小红的三岁妹坨找过来。
她大喊:“吕公子,难民们一路旅途劳顿,本就体质虚弱,又有大雨淋着,坐海船时更有无数人晕船,光吃糖还不够。”
吕瑛又是雨披又是让姜平打伞,这会儿也湿透了,他掏了掏耳朵,回头就喊:“王周周!听到了没有!过来和刘小姐办交接的事!”
王周周麻溜地滚过来,顶着雨声和潮声吼:“来嘞€€€€刘小姐,您这边请,咱们先点名册,我再和您说说这安置百姓的事,定安县办事您放心,要的就是一个妥儿!”
据说王周周爷爷是客栈里跑堂的,秦€€起兵立国时跟着管后勤,混了个小官,如今看来,王周周还没丢掉祖传手艺。
王周周一把捞起小妹坨,带着刘紫妍去了船舱,吕瑛则还留在甲板上,要指挥着船出海。
船只顶着风雨出航,吕瑛让人调整船帆。
一口气管六只船的船帆不容易,便是有旗语也难,吕瑛目前的极限也不过是六艘船,再要改善,就得改良旗语、让属下的脑瓜子更聪明、掌舵技术更好才成。
船行驶到一半了,海面上还有二十来条海豚冒头,滴溜溜的黑眼珠子满是稀奇的望着他们。
吕瑛直接踩着船帮子挥手:“今天没空陪你们玩,让让!别被船撞着了!”
那些海豚嘤嘤叫着,仿佛在喊吕瑛的名字,一灰蓝色的海豚直接跃出海面,在空中翻滚几圈又落下。
按照吕瑛往日与这些海兽的相处经验来看,这时候他应该……
“好活,当赏。”
吕瑛一抬手,姜平提着木桶过来,吕瑛便抓起一条柔鱼往下丢,这些海兽都很喜欢嘬柔鱼。
然后就没完没了了,所有的海豚都开始蹦,不给柔鱼就捣蛋。
姜平为此景所震,当即吟道:“当真是勃勃生机,万物竞发……啊!”
吕瑛给了他一脚:“竞发什么呀,这群死皮不要脸的流氓吃完一桶柔鱼还不够,依然在拦我的船!”
刘紫妍靠着船舱,看着海面上那活泼可爱的奇异生命,惊愕道:“上次来还没见着这些,这是海里的动物么?”
那名叫蔡椰的厘家少年说:“是海兽,它们都很聪明的,雨神的子孙向来与海兽亲近。”
一条柔鱼被吕瑛啪的一声砸到一只€€瑟地蹦€€了好几次的海豚脑门上。
蔡椰指着那边:“看,孙少爷在投喂它们呢。”
刘紫妍满脸羡慕:“他们感情一定很好。”
因着船队人多,吕瑛没有乘着风浪跑出最大速度,只以在他看来很慢的速度,平安将船队送回到琼山港。
果然有人晕船了。
已经候在此处的钱阿全、杨添胜都带着小吏忙活起来。
晕船呕吐、生病的、发烧的通通拉到棚子底下,用车推到附近租好的一处腾开的仓库里,先请郎中看着。
其余人也都发一碗加了大枣一起煮的姜汤,趁热灌下去,再分发雨披、新的草鞋,粥棚的灶台有煮姜汤的,还有炖稀粥的,粥里自然都是杂粮,但使劲撒了糖,甚至切了些芭蕉、黄皮的果肉扔里面,煮得甜甜烂烂的。
别看后世糖吃多了能导致高血糖、糖尿病等问题,会保养的人都在戒糖,但对难民们来说,从上船开始就有糖块发、下船又有姜汤甜粥喝,已让他们燃起了对生活的期待。
这可是甜的东西呀!他们有好多人这辈子第一次吃到糖呢!
这年头一斤糖就可以买个大活人,这放锅里的糖比难民们还贵重!可见即将接纳他们的定安县指定对他们没有坏心眼,且一定是富庶之地!
刘紫妍看到那冒着热气的稠稠的粥,再闻着已经溢满整个港口的姜味,知道自己终于把这六千人交托到了靠谱的人手里,当即鼻子一酸,心口一松,捂着脸想要先哭一场。
王周周在此时赶过来,语速急促:“刘小姐,这些人不能一直停在琼山港太久,得把他们送到定安县,县衙的人手不够用了!”
钱阿全还在和吕瑛求支援:“孙少爷,再借我些人吧,我给钱啊!”
吕瑛奶奶软软的声音隔着雨声,也有股公私必须分明的冷酷劲儿:“吕家护卫队做短工的价格是一日50文,你带够钱了吗?条子呢?批了才能走公账。”
钱阿全立刻回头吼:“杨添胜,快过来!给我写张条子!”
这吵闹的声音让刘紫妍抹抹眼角,笑开来,她对王周周说:“我这就来帮忙。”
定安县衙租了大量的马车、牛车来运人,但大部分人还是得靠自己走到定安县,这路上自然需要有人去引路和维持秩序。
钱阿全也知道吕瑛已经给足了支援,作为这些难民未来的县官,有些事必须他来办,这二十岁的年轻人一咬牙,硬着头皮安排诸事,又亲自走到队伍前列,先带一批人出发。
刘紫妍再次成了最后一批跟队出发的人,蔡椰被分到她这一队维护秩序,一直都帮忙抱着小红。
幸好定安到琼山的路已经修过一遍,虽雨水将路浇得发软,走起来却比官道更平整,待走到道路尽头,在道路两旁,一排排的船型屋已在此处静候。
男女分开,住到不同区域的屋子里,一屋住四人,里面放了木板竹子迭起来的简易床,床上搁了草编枕头、草垫,一套在两广各处估衣铺子搜集过来的旧衣,还有薄毯,又有小陶盆和陶碗、筷子,都是齐备的。
说的不夸张些,难民队伍里有许多人连衣服都是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而且这死人衣大概率是他们人生中的第一件衣物,往日他们家只有一套衣裤,谁出门谁穿,窘迫至极不说,到了冬日更是冷死人。
至于床?哪来的床啊,都是睡稻草!和虫子老鼠为伴的!
没想到定安县一来就有屋子分,有衣物和床,刘紫妍如今已懂了民情,自然知道定安县是尽力给了最好的安置条件。
她找到吕瑛,发现他正在与钱阿全等人算账,毫不犹豫就要跪下去。
“紫妍多谢吕公子救这些人,大恩大德无以为报,这条命以后就是您的!”
吕瑛眨巴清亮的眼睛,心想这姑娘倒是豪气不输男儿,她没说以身相许,只说把命给他,可见她自认有比身子更重要的东西,比如才华和办事能力。
他抬手,金花过去将刘紫妍扶起。
吕瑛:“坐着吧,定安县本就缺能干活的人口,所以我才答应接这些人,若他们只会吃饭不会干活,那我是不会收的,陈钧,你说要借多少?”
定安县丞陈钧恭敬道:“定安县欲以本县信用,向公子借贷银钱三千两购置粮食,一年内必还。”
诚然吕瑛很有钱,私房银子就有二十多万,但他不能用私人的钱去帮助官府发展,所以这次定安县建船型屋、备基础的衣物家具、雇船、找郎中、买药材,花的钱已超出官衙储银,便必须找吕瑛借钱。
吕瑛:“可以,做契书过来。”
契书是早就备好的,又要在姜平、老管家、薇妈妈、岚釉这吕家四大管事级别的人面前做公证,流程完备。
等在姜平的见证下签好字,契书一式三份,吕瑛一份,姜平一份,官衙一份。
吕瑛收好契书,难得夸道:“你们现在倒是都有些做官的样子了。”
吕瑛评价一名官员,不看脸不看对方摆不摆官架子,只看对方能不能干活,活做得好不好,钱阿全、陈钧、杨添胜、王周周这四大马仔如今都过了他心里的及格线,他便夸了一句。
却不知这几个累死累活都不叫苦的汉子听到吕瑛难得有好话,都有股老板终于将他们这些马仔放眼里的感动,险些热泪盈眶。
备契书的杨添胜嬉笑:“都是孙少爷教得好。”
钱阿全也笑:“对,没您的话,下官还浑浑噩噩,哪里能做这么多大事。”
一时之间,堂屋内全是夸吕瑛的声音,姜平也想夸一句吕瑛对百姓好,不愧是神仙,他以后一定忠心耿耿护卫孙少爷,刘紫妍腹中酝酿,也要对恩人再表示几句。
毕竟吕瑛要是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一群人围着他夸,肯定是因为他的钱和权!
但吕瑛是个只有七岁的小孩子,而且他长得实在是太可爱了!白白嫩嫩,五官如同细致描摹的古画,古典中带着江南烟雨的秀丽,声音也软绵绵的,个子娇娇小小,抱起来轻轻的,小胳膊搭在肩上,散发着淡淡的檀香,简直让人心都化了。
有时吕瑛嫌弃下雨后路面泥泞,不愿自己走路,大家可是争着抢着要给孙少爷当坐骑呢!
他们心中狂呼:孙少爷,骑我!我肩膀宽!我走路稳!
然后他们就看到吕瑛一皱眉,警惕道:“你们一起说好话,是不是有什么事要求我,所以才先拿好话来哄我的?有事直说,别搞这些。”
众人:……
明明都是真心在夸老板,却一不小心就触发了老板的疑心病,这可咋整。
一口气多了六千的人力,虽然已经有点赶不上春耕了,但还是紧急补种了许多菜田,还有种桑,再有就是修池塘河渠等水利,总之不会让人吃白饭。
刘紫妍看了几天,见定安县衙有足足的粮食包下这六千口人的饭,也没有把他们的劳力往死里用,便彻底安了心。
然后吕瑛便召见了她,询问秋瑜的状况。
刘紫妍一怔,便叹道:“秋少爷他说湖湘之地的洪灾不简单,若要破局,让留在那里的百姓不至于太苦,田地不被兼并,就得有个人护着罗千户修堤赈灾,最好是能给盐帮一个厉害,震慑他们。”
吕瑛轻轻道:“所以他还是去€€浑水了。”
秋瑜真是个大笨蛋。
他挥挥手:“刘小姐去休息吧,待风雨歇了,我便派人送你回湖湘,届时要请你在路上,替我给两广总督带封信。”
刘紫妍下意识想问什么信,却又不好意思多问,她只是下意识想,听闻吕家在南海、沿海的权威比藩王更甚,如今吕瑛又有信心与两广总督对话,可见吕家势力之大,那盐帮在他们面前,怕是什么都不算,连曹家在此处都不能与他们相比。
吕瑛当晚便启程去找吕房,请外祖亲笔写一封书信。
吕房本是在雕一个形似沐跃的小木雕,巨大的细犬兔子趴在旁边,狗爪子扒拉一只小球。
见外孙前来,兔子过来摇尾巴嗅闻,吕房淡淡道:“写什么信?给谁?”
吕瑛拿出早就备好的稿纸:“用您的字迹抄一遍就行了。”
吕房接过稿纸,看了其中内容,再联想湖湘之地发生的事,心里便什么都明白了,他捏了捏鼻梁。
“帮你是可以,但是海飞奴,外祖有件事,已经想说很久了。”
吕瑛不解,但还是坐好:“您说。”
吕房严肃道:“动太多脑子容易不长个,你娘七岁的时候可比你高一个头。”
吕瑛大怒,果断指着吕房:“兔子,舔他。”
外祖有洁癖,被狗舔一下要泡一个时辰的澡。
两广总督孙尧斯还真见过吕瑛,因为作为皇帝放在两广的马仔,武官一系出身的他虽然没像刘千山一样被当地豪族压制,但朝中有诸多文官都暗地里有海船在赚海贸的钱,这家违法乱纪的有背景,那家强抢妇女的还是有背景。
孙尧斯光是收两广的农税都收得鼻子快歪了,海上的商税那更是全靠抱吕家的大腿,才每年能从海商手里扒拉出固定的数额交给朝廷。
所以吕瑛满月的时候,孙尧斯还特意送了一箱子金银美玉,大把银票,亲自上门道贺。
可怜孙总督晕船,坐海船去琼崖岛的路上吐得和傻子似的。
等两家交情好了以后,孙尧斯也知道了吕瑛是吕家孙辈里的独苗,那么不出意外,以后的南海王便是这孩子了,所以吕瑛每年生日,孙尧斯都会命人送重礼。
便是姓孙的不会一辈子在两广做总督,可他家也有跑海的商船,海边的倭寇又指望吕家去打好为朝廷省一笔军费,交好一下,不寒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