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到前朝某改粮田为桑田的政策时,他看到这样一句批注。
若不能克服兼并土地之痼疾,则国家如同得了久病的病人,越病越重,直至死亡,因而君主需明白,在必要时为百姓朝地方豪族挥刀,并不会动摇君权,反而是为本国续命。
人生而追逐存活与快乐,若不能让百姓安居乐业,则王朝注定走向灭亡,前半句是吕瑛和秋瑜在港口边说完相声后发现的,后半句则是他看到定安县闹粜时的感悟。
章桦看着这张纸条,生出了一个琼崖岛上几乎所有人都会有的念头€€€€吕家真的是神仙的后人吧,不然没法解释一个七岁的孩子便有如此天纵之资啊!
他站在书架前,将这张纸条看了又看,又想,这孩子字写得挺好的。
而在不远处,一柄镶着红宝石堆砌的玄鸟的古镜,其光滑平整的镜面对着章桦,如同千万年不变的岁月锚点。
因事关吕瑛的健康,才砍完人的吕房连沾了血的衣物都没换,便匆匆赶了过来。
见了章桦,又问了竹因子药方之事后,吕房看向吕瑛:“海飞奴,此方凶险,稍有差错便会送上性命,用吗?”
吕瑛坚定道:“用,我还有许多事要做,我得活下去。”
那就用。
吕瑛当晚便开始喝那虎狼之药,又接受针灸,这药效很猛,喝下去后他便捂着胃疼了半夜。
除此以外,章桦还备了蒸桶,要吕瑛进去蒸药气,又对他进行推拿,折腾得吕瑛浑身疼痛。
可就是如此痛苦,吕瑛也不曾抱怨,更没有对章桦发脾气,小人家为了防止自己一个不小心病死了,还特意给秋瑜写了封信,说了自己最近做了什么,并叮嘱秋瑜,在湖湘还是悠着点,小人家在生病,万一挂了,就没法远程保护秋瑜了。
等孩子开始退烧、能睡得着觉时,章桦便守在他边上,准备给小人家守夜,预防高烧反复。
不过人的精力到底有限,守到后半夜时,章桦也开始犯困。
他坐在架子床旁的台阶上,双手抱膝,时不时看着吕瑛,渐渐地,上半身便趴在床上,双眼一睁一闭,被瞌睡虫围了起来。
章桦终于忍不住,闭上眼睛,呼吸均匀起来,淡淡的檀香混合着草药的苦香,引着梦中的他走入一座高大敞亮的宫殿。
有浅金色的纱幔随空气无声摇动,他走入殿内,见榻上无人,忍不住皱眉,又朝花园走去,便看到一道颀长的身影,穿着玄黑龙袍,腰系玉带,大把墨色发丝披散着,如一片厚实的缎子,那人皮肤却白得像玉。
“赎命,来了?”那人唤他的字,回身,如画般秀丽细致的面孔含着淡淡笑意,声音令章桦想起了母亲曾弹奏的筝,韵律清雅、筝音动人。
章桦跪伏于地:“多谢陛下为臣的父亲洗刷冤屈。”
青年帝王踩着玉屐走到他面前,单手将只有一米七且身材清瘦的太医令拎起。
“别跪了,我收拾马帮只是顺手,为了抢驿站的活,都开始扮山贼袭击朝廷命官了,不杀不行。”
“你母亲身体还好?我记得她想多收些学生?那就去吧,多些大夫,才有更多老百姓能治病,不然病死太多人,连产妇生个孩子都动不动一尸两命的,谁给朕交税?”
章桦忍不住笑,他想,陛下还是那么重视百姓和百姓的税。
秦湛瑛轻轻说:“赎命,你的父亲是好大夫,因为他时不时就去发了疫疾的地方治疗穷人,这很难得,但百姓不是一个大夫能救的,所以朕预备将医药推广到更大的地步。”
“我们要召集一批人,教给他们常见病的诊疗和处理,还有集合稳婆,进行成体系的教育,他们不需要学到你这样医术精湛的地步才能出师,只要能治常见的伤病,用便宜的药材救一些能救的病,就能让很多百姓免去小伤小病拖成大问题。”
章桦听到陛下的话,有些为难:“可这么做,必然要大量的钱粮,而且学生要从各地招来的话,要处理的琐事不少,怕是难办。”
秦湛瑛说:“朕会给你钱,人也是朕给你召来,打了这么多年仗,朕还算有些威望。”
章桦恍然,是啊,陛下是大禹最尊贵的人,他打跑了北孟人,为所有百姓减赋税,打击地方上的那些强盗,给老百姓公平和正义,百姓们尊敬陛下,若陛下以自身威望召人,必会有无数人响应。
若真的能让更多老百姓生病时有医来治,便是章桦此生最大的功德了,他心中沸腾,接下了这份君主交予的使命。
这一年,秦湛瑛二十六岁,他告诉章桦,大禹要建立一个老百姓也能受惠的医疗体系。
第二年,秦湛瑛病逝,新君登基,在文官集团的提议下,朝廷宣布为了减少支出,医药下乡一事就此休止。
而章桦为了教授更多医者而写下的《慰民方》最终被储藏于宫中书阁,而署了他母亲名字、专治女科的下半册《慰民方》后来在战乱中遗失。
章桦冷眼看着曾经强盛的禹朝在秦湛瑛走后步入衰退,当初陛下为了禹朝禅精竭虑,可这王朝要下滑起来,速度也快得可怕。
待步入老年时,禹朝已经变成了章桦都觉得讽刺可笑的模样,那个曾经被无数人视为理想国的大禹,在秦湛瑛死后,便也跟着死了。
他望着陛下死后变得无比冰冷陌生的皇宫,突然流下泪来。
陛下,陛下,那些人不许我们把医药给老百姓了,怎么办呐?
京城下了雨,已经六十多岁的太医令走到雨中,仰着头看着天,心想,雨神啊,您把您最优秀的子孙还给人间吧,把他还给我们吧。
许多人都认为秦湛瑛是雨神后裔中最出色的一个,也许在他死后,雨神便把他召到身边,或许他们的陛下如今也是神仙。
可他们只希望秦湛瑛回到人间,就连人间百姓也是如此,他们在家中挂上秦湛瑛的画像,祈求他在天上庇佑他们,将他视为真神。
说来可笑的是,怀宗皇帝嫉恨这位哥哥,竟是不许人间祭祀他,甚至令人销毁民间私藏的武宗画像和牌位。
巨大的悲恸中,章桦流着泪醒来,他捂着脑袋,吸了口凉气。
“我怎么哭了?”章桦摸着眼角,十分疑惑。
他这是做了什么噩梦啊?
随着他的动作,绣了厘家蛙纹的毛毯滑落,章桦看着这条毯子,又发现床榻上已没了吕瑛的踪影。
他连忙爬起来,一边衣袖抹脸,一边跑出卧室,就看到小小的吕瑛穿着黑色的衣衫,腰系一条有鸽纹的青色腰带,在飞雨的伺候下吃早饭。
“章大夫醒了?”吕瑛对他点头,“我的烧已经退了,多谢您。”
章桦往前迈步,却一个踉跄,差点栽在地上,他磕着膝盖,痛叫一声,眼前的石砖上出现一双毛毛拖鞋,这鞋子也不知怎么做的,上面还有圆乎乎的青蛙,看起来可爱得紧。
吕瑛想扶他,但看看自己的小手手,又把手揣回袖子里,悠悠道:“章大夫,早餐吃面吗?”
章桦看着吕瑛农民揣的样子,内心猛地一颤。
年轻的神医不知道这种现象叫做被萌到了,他只是严肃地想,亲娘啊,这凶残的吕家孙少爷光看脸真是可爱得过头了,看到他,儿也想娶媳妇生娃了。
见章桦回答说吃面,吕瑛就让飞云再去端一碗面来,他现在生病,面汤是撇过油的骨汤,里面加了翠绿的菜叶和葱花,面条则是精细的白面,吃起来爽滑劲道。
章桦胃口大开,发现吕瑛吃完了又让侍女梳头发。
那叫飞霜的侍女爱惜地用牛角梳梳着孩子厚实的头发,轻柔地用梳子为他按摩头皮,那头发就像缎子,又黑又亮,柔软滑顺,看起来手感极好。
章桦吸溜着面条,像是想起了什么,说:“孙少爷,我母亲医术不在我父亲之下,尤其擅长药膳,您病后体虚,要不我写信请她过来为您调理一番?”
说完这话,章桦自己都惊讶了。
他竟然与竹因子一样叫吕瑛孙少爷,且还要为了他请母亲不远万里赶来琼崖岛!
可是想起他一路行来时看到的琼崖岛的民生,章桦又觉着若母亲能在此地生活,也是一件不错的事。
起码孙少爷在,母亲行医时也不怕一言不合就被病人的亲戚砍了。
吕瑛回道:“行,要我派人去接……章大夫,您母亲贵姓?”
章桦:“我母亲姓华,对了,我小妹也跟着母亲,她才十一岁呢。”
吕瑛就说:“要吕家派人去接华夫人和章小姐过来么?”
章桦回道:“那就麻烦孙少爷了。”
吕瑛当场吩咐管他内库钱的飞雪去给章桦的母亲、小妹在琼山城买个院子,地段要好,最好前堂能开药房,后院住人。
“家具用黄花梨的,成吗?”吕瑛问章桦。
章桦结结巴巴:“黄花梨太、太贵了,给我们普通的就好。”
吕瑛:“一个院子而已,我又不要你给钱,那就用黄花梨的吧。”他后半句是对飞雪说的。
飞雪福了福,应了是,又对章桦一笑,目光里带着老马仔看新马仔的友善。
吕瑛又问:“华夫人和章小姐喜欢什么衣服?我手头有不少绣坊,章大夫去挑几匹适合华夫人和章小姐的,作为我送的见面礼,可好?”
章桦差点给吕瑛跪了。
在吕瑛身体开始转好后,远在湖湘的秋瑜也终于帮着罗大虎赈完了灾,四县堤坝的口子也被堵了起来,水也退了。
这些日子秋瑜和盐帮的人明里暗里斗了许多次,连剑法都在数次死斗中越发精进,当然伤也受了不少,甚至还中过一次毒,全靠阳盛子道长护着才苟住命来。
不过也不知为何,那两广总督却突然派兵过来支援,使罗大虎和刘千山的腰杆子硬朗起来,要办什么都顺利了。
见事情即将结束,秋瑜舒了口气,先回去了衡州府,和刘紫妍打了招呼,要在刘巡抚家养养伤。
刘紫妍和上次见面比起来黑瘦了一大圈,但小姑娘的精神头却更好了,而且也不知小姑娘在琼崖岛遇到了什么事,刘紫妍竟然命人专门在巡抚府内腾出一个院子,正堂内摆上了一尊青蛙石像,还有一个大号香炉。
小姑娘早晚三炷香,看起来已经成为这只青蛙的虔诚信徒。
秋瑜:这蛙蛙好像是厘家的雨神啊。
看来瑛瑛又无意识为雨神招信徒了,这孩子以后要是不做皇帝,去做教派的教主大概也会很有前途吧,这么一想,燕教主没能成功把瑛瑛拐走还真是个遗憾。
接着秋瑜满头黑线地发现不仅刘紫妍会给雨神上香,连那位阳盛子道长路过这个院子时,也进去敬了炷香。
面对秋瑜的小眼神,阳盛子理直气壮:“怎么啦?老道这辈子就见过吕家这一家真神,既然雨神真的存在,那老道路过时替我们道家祖师爷打个招呼又有何不可?这湖湘常闹水灾,老道看他们就该多拜雨神呢。”
刘紫妍认真点头,表示对阳盛子的赞同。
秋瑜:“……我对你们的信仰没有意见,算了,我来敬一炷香,求雨神多保佑瑛瑛身体健康吧。”
歇了两天,胳膊上的刀伤结痂,秋瑜就打算出发去湖北开石膏矿。
就在此时,黑洋番科菲上门求见,送来吕瑛的信。
秋瑜连忙将老科请进来,当场打开吕瑛的信,先是从信里得知两广总督孙尧斯的辅助是吕瑛叫来的,还有湖湘地区不是也有石膏矿吗?吕瑛通知他那几个有矿的山头吕家都拿下了,秋瑜可以直接去那边开矿,顺便解决四县灾民的就业问题。
“瑛瑛,不愧是你,隔着这么远还能给我打这么强的辅助,你太牛了!”秋瑜一边夸一边接着看。
定安县和隔壁县因为抢水打起来了,瑛瑛处置了他们,附他处置的方法。
秋瑜€€:“呃,瑛瑛居然对钱大人强调司法公正……钱大人以后不是刑部尚书吗?原来年轻时也不能坚守《禹律》啊,啧啧啧,这就是萌新吧。”
吕家水军内部有问题,瑛瑛处置了他们,附处置方法,比如写军规和准备扫盲。
秋瑜:建、建立军队纪律?告知军人为何而战?妈耶,这是吕警官教的还是瑛瑛自己悟的?
等看到吕瑛生了病,虽然来了个叫章桦的大夫,但瑛瑛还是怕自己命不久矣,叮嘱秋瑜在外要注意安全,不要太浪。
秋瑜瞳孔地震:太医令章桦也来了!
看完这封信,秋瑜觉着吧,有些人大概生来就是要吃皇帝这碗饭的。
他默默将信叠好,收到怀里,对刘紫妍说:“刘小姐,我决定留在湖湘开矿,先紧急运一批石膏矿回去给瑛瑛,他说弄到了不少苦力,要把琼崖岛好多路都修缮一遍,正缺建材呢。”
刘紫妍麻利地回道:“好,那我也来帮忙吧,吕公子对我有大恩,我以后都听他驱使了。”
秋瑜一听,看刘紫妍的目光就多出一份同僚之情。
他懂了,面前这位刘小姐和他一样,都是瑛哥的编外马仔。
为了瑛哥的修路大业,两个年轻人都忙碌起来。
第37章 书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