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知看到他时,与秋瑜有几分相似的俊丽面孔上浮现一抹笑意:“我思忖着,你也该来了,如今这局面,也只有吕家可以收拾,只有你们,才敢收拾。”
娇小的孩子依然坐在属下怀中,看到秋知,却主动跳到了地上,没有再摆出居高临下的模样。
孩子柔嫩的声音在室内回响:“我这次走了许多地方,见过不少糜烂的官府,东滨算是好的,以你的处境,能做到这一步,已是不易。”
秋知笑道:“毕竟我有个傻儿子,他要赈灾,当爹的总想着帮一帮,只是秋家的势力集中在湖光道,粤东道这一块还是不熟,我尽了全力,也只能找回一半的粮食。”
吕瑛接话:“剩余一半不是找不回来,而是如果要找,你的官帽也不保。”
只这一句话,秋知面上的笑意便消失了,然后他面露苦涩:“到底是雨神后裔,您的灵慧比成人都不差了。”
吕瑛不语,只走上前几步,秋知便主动起身将主位让给吕瑛,吕瑛毫不客气地坐上去,又有奴仆过来倒茶送点心。
秋知坐在下首:“此次东滨城粮仓被贪污一事,我是心知肚明的,要不是小瑜带着暴雨台风的消息回来,让他们不敢出海,那些粮食最终会被运到焦家手中,又或者被海上的风浪彻底沉了,这事我也是默认的。”
“做官不就这样么,若想加入某一党,就得先和他们同流合污,民间有些人做生意,都要商人带着买家、中人和管事的官一起去嫖,或者一起做些什么只有自己知道的脏事,才能被视为自己人。”
秋知苦涩道:“我是想做实事的,可有些实事,不入一方势力,便绝对做不成,我先前做县令时想修堤,若没给上官贿赂,他便不给我钱粮,我现在又想重整此地商税律法,将港口经营得不输给琼山港,为北地送更多粮饷,助将士们抵御孟人,可焦阁老却压了我的奏疏,意思很明显,我投诚,他才将这份折子送到圣上面前。”
“那些人一直如此,党争总比做实事重要,想做实事的人也会被他们拉下水,染得一身脏臭,我有报国之心,却也成了蠢虫!”
说到最后,秋知已满脸嘲讽。
吕瑛想,若是自己不管此事,秋知为了秋瑜而强行捞回来一半粮食,那一半粮食本该是依附焦家的其他大族来吃,现在吃不着,必然会恨上秋知,而秋知又想做实事,以后还是要投靠某一方,只怕以后最好的结局,也不过是实事办了,给皇帝捞了足够的军饷,可自己也满身污水,到了不得不被新帝砍头以谢天下的地步。
在南禹的朝堂上,想做实事的官员反而很难有好结局。
吕瑛一想到南禹的腐朽,还有那盘根错节的一群大族,突然就有点不想要老秦家的皇位了。
吕瑛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恹恹的:“行了,我知道了,你把商税的折子呈给我,其他的你甭管了。”
秋知对吕瑛深深一礼:“多谢吕公子,鱼仔能得您的看重,真是三生有幸,属下明白,您出城救壳人,既是为了庇护信徒,也是让鱼仔不至于得罪死壳人。”
在粤东道待久了,秋瑜的爹也开始像其他当地的父母一样,用“X仔”叫自己的儿子。
吕瑛:“没事,我帮你也不光是因为你儿子,你本人也有我出手的价值。”
这年头想找个有心办实事的官还挺难的,没想到东滨一行,就让他逮着了刘红花、秋知两个,只要他们能力不差,吕瑛就把他们当吕家插在粤东道的棋子用了。
想来他那便宜大伯也不会介意自己腐蚀粤东道吧。
吕瑛懒懒想着。
秋知上前为小人家倒茶,又对吕瑛鞠了一躬,和姜平、岚山、岚溪、华美静等人互道姓名。
这就算新马仔入伙了。
跟过来的刘红花拍拍秋知的肩膀,亲热道:“我早和你说了,到了此处就得拜雨神爷爷的码头。”
秋知摇头感叹:“我可是天天拜雨神哩。”
【小剧场】:
本章瑛瑛简直撒着渔网到处捞人,捞完灾民捞秋瑜的爹。
秋知: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和吕家混,看刘红花那么精神的样子,儿子又那么喜欢吕家小公子,吕家总比焦家有良心吧?反正不和焦家混,跟着焦家混,一天饿三顿,三天饿九顿,儿子都要饿矮了。
秋瑜:一门双马仔,骄傲的挺起胸膛。
第68章 上岛
台风一直没停,吕瑛也不在乎,他每日出城救人,又以雨神后裔的身份前往壳人们的围龙屋与他们交流,在信仰的帮助下,大多数人也会给他个好态度。
等吕瑛提出他要抄某几户人家,希望与他们合作时,这些人家面色一变,进而倒在了利益的诱惑下。
台风一结束,吕瑛就果断带着刘红花、壳人支援的民兵,将他盯上的富户都抄了。
不过三日,抬价的粮商药商就被吕家军抄家,该砍头的砍头,该进修路队的进修路队。
粮食和田产、地契、房契都归吕瑛,金银归出了力的人家,又将贪污粮饷的官员拉到大街上罚跪,并对全城百姓公布他们的罪名。
秋知有点犹豫:“是不是太狠了。”
有几个官吏身上是有功名的,也拉街上让他们被老百姓扔石头喷口水,实在是不怎么体面。
吕瑛斜他一眼,意外道:“我留了这些人的性命,让他们能活着进修路队,这不是已经很仁慈了吗?他们贪了那么多粮食,可是要百姓的命呢。”
在台风天出门到山区、偏僻的村镇救人,吕瑛深刻体会到琼崖岛外的路走起来多差劲,他还准备让刘红花做监工,督促着这批新的修路队早点把东滨府周边道路给修好呢。
念在秋知到底还是秋瑜亲爹的份上,小朋友耐心教导他:“道路通则商路通,这个道理无论是海商、陆商,都是一样的,所以吕家军每年都要维护航路安全,琼崖岛的港口更是年年修葺。”
秋知心算了一把修路和维护港口的钱,抹了把汗:“东滨府没这么多修路的钱。”
吕瑛无比淡定:“以后就有了,我帮你砍了那么多人,没了这批人,你收税会更顺畅的,再不行,你还可以从我这里贷钱。”
贷钱贷粮都是自古就有的,看在秋知贷钱贷粮是为了做实事的份上,吕瑛还可以少要点利息。
秋瑜进屋的时候,就正好看到他爹为了给东滨府修路,从吕瑛这里贷到了大笔钱粮,且和东滨府里还能说得上话的官吏们一起,手指沾了红色印泥,往那张借贷的字据上摁指纹。
秋瑜调侃:“几分利啊?别不是十出十三归吧?”
吕瑛踹他一脚:“我只要了一分利。”
秋瑜闪避:“这么厚道?”
吕瑛冷笑一声:“再要多了,这群穷鬼给得出这些钱吗?”
秋瑜:噗!
室内所有“穷鬼”都惭愧得低下头。
有句话叫做“到了地方不拜码头就什么都做不成”。
这话放焦家面前,就是如果不给他们跪下,他们能让人什么事都做不成。
这话放吕瑛面前,就是不给他做马仔,他就没法名正言顺的出手相护,庇护者手下们在各方贪婪势力的觊觎下做实事。
秋知亲身体验过两边不同的行事风格,最后还是觉得吕家人能准备在南洋建国,自有其道理在,好在儿子和吕家孙少爷是朋友关系,日后秋知要是在南禹的官做不下去了,他就去吕家的朝廷混个一官半职吧。
吕瑛行事有个特征,便是做完前期准备后,干什么都绝不拖沓。
几乎是迅雷不及掩耳之间,吕瑛已用手头强大的武力横扫一切不服。
一省通常会有十五到二十个卫所,每个卫所一千人,东滨府作为靠海的港口之城,此地卫所有两家,分别是刘红花和贝海龙两人,两人都是雨神的虔诚信徒,给吕瑛做马仔的资历十分深厚。
这两位千户出人,全程患病百姓该隔离的隔离,不遵医嘱就丢乱葬岗,没得商量,也没人敢再猥亵女子幼童,因为吕瑛对此类人都是直接宣布罪状后当众处死,然后又派人把受害者带去琼崖岛绣坊干活。
接着吕瑛又召集这些军士,许以钱财和粮食,让他们去把城里积水给排了。
由于官衙里那些妨碍官仓放粮的官吏则通通进修路队,空出来的位置被吕瑛派人占起来,大家也默认瑛哥是借着天灾的名头,为吕家侵占粤东道做准备。
只要吕家肯在吃肉的时候带大伙喝汤,大家只会夸吕家小公子此番收拾乱局如快刀斩乱麻,连句坏话都没有。
等秦湛声养好病的时候,城内秩序已经恢复,各处都在重建,连卖肠粉的小贩都开始重新上街做生意了……
“若这场灾难发生在巴蜀,恐怕没个两三年都缓不过来。”秦湛声看着周遭,路过的百姓虽行色匆匆,可他们面上却没有灾后的麻木绝望,也没有人去逃荒。
因为秋知支棱起来以后,靠着吕瑛支援的钱粮,他开始以工代赈,召集民夫重建东滨城破损的城墙、各处民房,大家都有活做,有饭吃。
连女子们都有活,不是做饭洗扫的杂活,就是直接被吕瑛用船拉去琼崖岛做女工。
自从瑛哥发现女娘们性格稳定、不会闹事等优点后,琼崖岛的纺织、食品行业就以女娘为主了,除此以外,医疗和教育这两个行业也开始有女娘涌入,这主要是因为女性耐心细致的性格特性,让她们在这方面大放光彩。
别的不说,为了收更多的税,女人也是必须走出门做活的,那孩子谁管?扔扫盲班去上课的话,是不是要有老师来教?总不能放着这么多活蹦乱跳、四处闯祸的小孩到街上给大人们添乱吧?
再有就是章芍、华美静也说如今女医匮乏,有些女工生了病,不敢去找男医看,可她们两个也管不了全岛的女病人,而幼儿生病也是女医照顾时更细致,那是不是要培养更多女医呢?
琼崖岛的成药业正在发展阶段,男人更容易受到诱惑,财色一勾,便是魂儿都飞了,前阵子还逮着个想盗走药方卖给别家的男工,是不是女工更适合做这些保密的工作?
要知道许多女工离了琼崖岛,是很难靠自己做工养活自己的,她们只能做男人的附属品,对吕家的忠诚度是更高的,基本只要好好教育一下,就是和吕家军的军士们一样忠诚的。
琼崖岛有百万人口,诸多蓬勃发展的产业,需要女工们发光发热的地方实在太多了。
于是能从扫盲班毕业的女娘中,那些成绩优异、资质好的,要么被章芍带走,做她的助手和学徒,还有些是去慈育堂,接受如何做教师的培训,又有些出色的,则被薇妈妈挑走。
乌鸦和喜鹊父女经此一事,已对雨神的仁慈灵验深信不疑,乌鸦已定带女儿去琼崖岛去,将她送入那扫盲班。
“孩子总不能和我搞一辈子的杂,让她识个字,若成绩好,再被哪位吕家管事带走做个学徒,一辈子也有了着落,便是将来婚嫁不顺,也能养活自己。”
乌鸦疼爱独女,搂着她说出这段话来。
对于大部分禹人来说,他这话可谓惊世骇俗,有些性子开明的江湖人却是能接受的。
比如暴雨台风时回老家帮助乡亲们的黑角白梅夫妇,他们是演皮影戏的,走南闯北什么事没见过?负心汉子苦命女的戏码比他们演的皮影戏还精彩。
得知乌鸦想给女儿找比男人更可靠的归宿,白梅赞同道:“舍给雨神倒不失为一条女儿家的好路子。”
黑角道:“我们也和乌兄一道去琼崖岛吧,听闻那儿有钱人多,想来给赏钱时也会更大方。”
这就是想要在乌鸦父女去那边安家时帮把手的意思,乌鸦十分感激。
秦湛声笑道:“那我和六哥也去吧,正好,六哥想救他恩主家的小姐出来。”
唐六豪迈道:“大家一起走吧,我以前在琼崖岛随主家办事,路更熟哩。”
六人到底都是一起闯荡江湖的朋友,一起出门更有底气,这便齐齐出发,谁知走到了港口时,却发现此处已没了可以搭载他们的船。
东滨许多受了灾的女娘都要去琼崖岛讨生计,又有船要出发去将被台风拦着运不出去的货物给出掉,港口熙熙攘攘的全是人。
秦湛声挤在人群里差点窒息,还是靠着小巧灵活的喜鹊四处转悠,才找到了一户船家。
女孩扭头,用清甜的声音唤道:“爹,吴老板说我们可以和这条船走!”
其余五人挤过来,才知道吴老板也是负责运女娘的船家,喜鹊是可以上他的船的,只是只能带一个家属。
白梅也是借着找活干的名头,上了这艘船,秦湛声一咬牙,拿了张银票:“这位吴大哥,可否通融一二?”
吴老板呵呵一笑,指着自家船旁边,一艘有点破烂的小船:“你们坐那个吧,别看小,跟着船队一起过个海峡罢了,也是不会出事的。”
至于海船的颠簸嘛,嗨,就这点路,颠一下有什么关系嘛!
等好不容易到了琼山港,秦湛声扶着膝盖,低头把早饭全吐了。
勉强站直身子,秦湛声捂着口,小声道:“不好意思,六哥,诸位,等久了,六哥?”
他疑惑地叫了一声,见唐六呆呆望着前方,便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随之也呆了。
台风过后,东滨港一片狼藉,即使商人们硬着头皮出船,可也盖不住那儿的狼狈。
琼山港却完全不一样,此处修缮得比东滨港更大,用一种奇怪的石料(其实是水泥)铺得平平整整,有专门主持秩序的人在此处声主持着货物的进出。
只穿了背心的苦力们推着独轮车,如同搬家的蚂蚁一般,将货物运送到港口旁的仓库中。
不远处,运送工人的船只停靠好,就有各工坊的管事过来挑人,还有诸多洋番操着半生不熟的话语和商人们讨价还价。
海浪时不时拍打港口边缘,却不能撼动此地的繁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