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离开树林,秦湛琪踉踉跄跄地跟上。
五岁小孩腿短,跑不快,幸好前方的姐姐也走得不快,秦湛琪小跑几步,抓住对方腰间的青色绸带,也没有被拒绝。
夫子庙是文庙,七巧时少有女子来参拜,他们路过夫子庙时,庙祝看到了秦湛琪,眼睛瞪得老大,却忌惮提着剑的神秘少女,不敢上前,只得去叫人。
秦湛琪察觉到了夫子庙中有些人不对,他不敢出声,只紧紧抓住那“姐姐”的绸带,抓得光滑的布料有了褶皱。
吕瑛仿佛对一切都无察觉,无比平静地出了夫子庙,将细剑收好,拉起小孩的衣领子,拽着他穿行于人流中。
“怎么走丢的?”
“有内鬼,把我推到了穿着王府家丁衣物的陌生人怀里。”
“怎么落内鬼手里了?”
“想玩,没发现周围的人被换了。”
“以后注意吧。”
“谢谢……这位姐姐。”
吕瑛停住脚步,他低头,语带笑意:“我可不是姐姐,我是……哥哥。”
秦湛琪震惊:男的!?
七月,梁州的风也是热的,人群密集,气味并不好闻,可在这喧杂的环境中,秦湛琪却闻到了一股月樨般寒凉幽静的香气。
吕瑛蹲下,将灯交给他:“现在去茶楼的二楼找你的姐姐吧,因为你丢了,她们连灯会都不能逛,只能在那看风景。”
说完,吕瑛握住秦湛琪,将孩子转了个身,推入了茶楼之中。
秦湛琪往前一扑,好不容易站稳,再回头时,却已不见了那人的踪影。
送回走丢的小鬼,吕瑛用轻功走小道,跑了一阵,心中一悸,他停住,捂住心口,靠着墙缓缓蹲下。
对他这样先天心脉不全的人来说,才养好热伤风,再激烈运动的话,心脏便会用它的方式展现一番存在感,督促吕瑛躺下休息。
吕瑛缓了一阵,摸出小瓶,服用了一颗护心丹,就察觉有人在靠近。
他抬起头,就看到有几个男子不怀好意地望着他。
为首的汉子满脸赘肉,笑得令人不适,眼中满是粘腻:“这位姑娘,可是身体不适。”
他旁边的干瘦小个更直白些,搓着手嬉笑:“小姐,是不是胸口不舒服,我帮你揉揉啊?”
吕瑛轻喘一声,细剑从袖口滑出,胸腔涌起一股戾气。
“滚!”
少年削了几条手臂,只是躲闪不及,裙角沾了血,他甩掉剑上血,捂着心口,勉强往前走了几步,就双腿一软,跪坐在地。
梅沙恰好此时找了过来,望见吕瑛状态不对,他风一般刮过来,跪在吕瑛面前。
“小殿下,可是心悸,疼不疼?”
吕瑛缓缓摇头:“不疼。”
梅沙眉头紧皱,握着吕瑛的手腕,为他输送真气调理,等吕瑛呼吸平缓一些,便将人抱起,纵身一跃,在各处屋顶快速行进着。
“东西到手了,回去休息吧,你要不能养好身子,下一样东西我也不帮你找了,咱们直接回去,让华夫人、章大夫、老驴鼻子一起盯着你。”
吕瑛沉默一阵,问:“怎么轮到阳盛子就成了老驴鼻子?”
梅沙一噎,没好意思告诉吕瑛,自己上琼崖岛偷鲲鹏印时,去七星观摸了一趟,结果白天踩点的时候反而被阳盛子拉着算命,坑走了三百两银票。
吕瑛突然轻笑起来:“你后来找阳盛子讨那三百两银子了没有?”
梅沙:“原来你知道啊。”
那老头说梅沙与琼崖岛五指山有缘,倒是挺准的……后来梅沙被吕瑛抓住扔去修路队的时候,就是负责修五指山山路的。
两千米的路啊,所有水泥都是梅沙亲自搅拌的,手都搅粗了一圈,害得他现在一看五指山就和看了孩子一样亲切,连在琼崖岛上置办的二十亩地和小院子都买在了那附近。
他轻快道:“我确实与五指山有缘,家就安那了,看在老驴鼻子算命准的份上,我就不找他讨钱了。”
吕瑛悠悠道:“我也想过找他算命来着,但他说我贵气太重,让他看不清我的命数,对了,照月珠给我看看。”
滢蓝的珠子被塞到吕瑛手中,这照月珠有吕瑛半个拳头大小,里面有点点荧光聚集而成的玄鸟。
也不知是不是吕瑛的错觉,他老觉着珠子入手时,那玄鸟对他眨了眨眼。
【小剧场】:
秦月庭、秦月湖、秦湛琪:我们那凶残又美丽的大哥。
秋瑜挠头:有吗?瑛瑛顶多小时候凶一点,长大以后就越来越温柔了,他巡视农田时会给农家小孩塞糖吃呢。
吕晓璇:诶?我儿子凶吗?除了我打牌赖账的时候,他从来不对我发火的。
↑谁的滤镜最厚。
第80章 离梁
吕瑛躺着养病的时候,梁州府倒是波澜四起。
梁王府世子被拐子劫走一事触怒了梁王与曹王妃,于是王府兵丁和曹家人满城搜捕罪犯,连吕瑛住的院子都被波及了。
梅沙应付搜捕倒是很有一套,他扮作一个行商将人哄走,回到院中,对坐在榻上研究照月珠的吕瑛说:“这事本来也不复杂,就是曹王妃的哥哥打死了人,被另一族报复,狗咬狗波及了小一辈罢了。”
秦氏一族虽为皇族,祖上却不过是个挖矿的驼背疯子,底蕴不足,梁王也非强势的王爷,那对秦湛琪动手的大族自觉只要做的隐晦便不会有事。
吕瑛正在打谱,指尖敲着棋盘:“看来曹家与梁王联系很深了。”
梅沙:“可不么,曹家在湖湘势力大减,全靠巴着梁王的名头在梁州府圈地才回了口气呢,秦湛琪作为梁王与曹家结盟的结晶,也是金贵得很。”
吕瑛淡淡道:“那就都是以后要收拾的人了。”
梅沙一惊,如今南禹税收还是以人头税为主,而隶属于泽的琼崖岛、南洋群岛则是田亩税,而粤东道和粤西道这两年也做了税改。
若非这两道实质上已经被割给了泽,换了承安帝来做此事,恐怕士族们会纷纷造反哩。
但吕瑛的身份却不单单是泽的独苗继承人,更有一半秦家的血,梅沙进了百闻坊,因武功高,一开始级别便不低,自然知道以后南禹也归面前这贵不可言的小公子。
如此一来,改税就不仅是泽的国策,以后也会是南禹的,梁州也不例外,而若要在梁州实施田亩税,就必定会和曹家和梁王对上。
如果吕瑛的生父要做这道国策的绊脚石,他会停手吗?
他不会的。
琼崖岛的士绅反抗改税时可是直接被吕瑛杀穿了,城墙上的头颅被挂满,剩下的就堆京观,许多头都被石灰腌制过,几年过去也只剩白森森的头骨,还有些人则在修路队里过得比牛马还不如,最后活生生累死,或者在开山凿石时被砸死。
谁敢拦吕瑛,谁就是他要杀死的敌人,吕瑛只对百姓操爹妈的心,对敌人却冷酷到了极致。
梅沙问:“小殿下,梁王世子被劫一事,我们要管吗?”
“你也说了,狗咬狗罢了,我们不掺和曹家与他人的恩怨。”吕瑛继续打谱,“不过你说对秦湛琪动手的那一族姓于,可是刀王于白劲的族人?”
于白劲,江湖排名第一的刀客,其夫人为百手仙子赵乐,是有名的暗器大家,擅长为武器淬毒,嫁人后也没有退隐江湖,反而用她的毒术为夫家锦上添花。
吕晓璇提过赵乐,说这姐们喜欢用带锈迹或染了粪水的暗器,发出去后能让人伤口发炎。
赵乐嫁人后也不改风流做派,曾暗示过神弓吕“今晚来姐姐房里”,这一段吕晓璇就没和儿子说了,作为江湖第一“美男子”,她遇到的类似的尴尬事可太多了。
梅沙蹲下:“正是于白劲,于家有一世代相传的铁矿,他们族中无论男女皆要练刀,男子更要学铸刀技艺,以前开龙爷起事时还为军队提供武器。”
“那就难怪他们不将梁王放眼里了,江湖最顶级的世家,又在开国时立过功,不得了。”
吕瑛端起药茶喝了一口:“若是南洋也有这样的世家,我可就有麻烦了,要知道动用军队杀光他们,光是后勤准备就累死人了。”
对话到此结束,梅沙低着头,内心并无对吕瑛的畏惧,只有满满安心。
若一个普通人对亲爹各种淡漠,那自然是会令人觉着此人薄情寡义的,可吕瑛站在家国百姓与生父的势力之间毫不犹豫选了家国百姓,作为百姓的一员,梅沙绝不会因此责怪吕瑛。
待养好心病,吕瑛便开始在梁州一带考察民间,他虽自称是趁着家里长辈还不算老、干得动才溜出门来游玩,这一路却很少玩乐,藤箱中的笔记却变得越来越多。
吕瑛如今考察出经验来了,来一地时先总的将此地了解一遍,接着列个大纲,自己琢磨好要了解什么,比如开垦出来的田亩有多少,田亩所有权集中在哪些人手里,自耕农与农奴比例,农业如此做大纲,士、工、商也不例外。
他是允许自己的属下翻这些笔记的,只要别弄坏纸页就好,于是吕瑛一边写资料,梅沙就跟着一边看。
小伙子是江湖第一贼盗,眼光可犀利得很,一眼就看出这些凝聚了吕瑛对各处民生了解的文书是好东西,看的时候只恨自己没有过目不忘的才华,最后干脆拿了个本子,将自己觉得重要的段落摘抄下来,反复背诵。
吕瑛不喜欢他这么做:“不是写成书的东西便成了金科玉律了,尽信书不如无书,你看可以,别将之奉为绝对正确的东西,必要时要质疑我。”
梅沙震惊:“质疑你?”
吕瑛对他的眼神很不满:“质疑我怎么不行了?我会为了这点事砍死你不成?”
那倒不至于,吕瑛对自家属下一直算得上厚道,不然死忠于他的人不会那么多,要让吕瑛下死手,那肯定是犯事了。
梅沙抹汗:“您好歹也是雨神后裔呢,算半个神仙,我一个凡人,哪敢质疑您。”
吕瑛沉默,随即一叹:“说的是呢,这大概就是政教合一统治方法的缺陷了,当底下的人失去质疑上层的能力时,他们会被欺负的。”
偏偏“上层”这玩意腐朽起来的速度比男人早泄的速度还快,吕瑛是天生的多疑,就是疯了也不会信这些人以后不堕落,所以他有点愁。
吕瑛并非那种“将难解的问题交给后世人来解决”的性子,遇到难题了,便是不能立时解决,也要留个警示给后来人。
也许以后他要给属下们、百姓们的心中埋下一些学会质疑的种子,这就又牵扯到如今扫盲班课本的更改了。
吕瑛将这件事记在心上,又教导梅沙:“你在百闻坊做事,也要学会到民间多走走,写我这样的笔记,你看我怎么做,以后我派你出门做调查,就心里有谱了。”
《明君预备役手把手教你做民间考察》
梅沙受宠若惊,主家亲自教下头的人做事,这可难得,但他很快就笑不出来了。
梁州府是大城,按理说是繁华的,典妻卖子之事却很多,只因当地大族多,这些大族和官府一般,官府收税,他们也要收,什么过路钱、红白事的贺钱,百姓自然穷得响叮当,根本承受不起任何天灾意外,稍有不慎就会面临要找人借钱的境地。
那高利息的印子钱一借,从此利滚利的,就一定会走到让百姓典妻卖子的地步。
以往梅沙是看这些看惯了的,可他在琼崖岛过得太快乐了,那儿被吕瑛杀得根本没有印子钱存活的余地,老百姓缺钱自然可以找工做,连孤儿都有慈育堂养。
梅沙心头便不自觉升起一份“大逆不道”的念头€€€€南禹的当今皇帝也不怎么样啊。
连个小孩子都比不过。
看着吕瑛蹲田边,用才学的梁州腔哄着一老农,老农稀里哗啦把祖宗十八代都交代了,梅沙又摇头,罢了,朝堂诸公高高在上,哪里会亲自下乡来做这调查?怕不是踩个黄泥路都要嫌污了缎子做的靴。
然后他听吕瑛说:“小梅,你来一下。”
梅沙:“来了。”
吕瑛嫌太阳大,找了有树荫的地方十分熟练的一蹲,梅沙跟着蹲,就听吕瑛说:“我有事要你去办。”
根据吕瑛调查,越是琼崖岛影响力辐射得不够远的地方,越是有一种现象,便是孩子等于资产。
这里的资产不是说什么孩子大了能当劳力,而是真的可以把孩子卖出去,比如那老农一辈子生了八个孩子,养身边的只有三个,其余五个都是卖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