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太子吐槽,旁听的冯筝都低下头。
这话太子殿下可以说,他只能听,而且还未必听得明白。
秦湛瑛也只是自言自语,他拿梳子将头发梳了几下,本就丝滑的发丝很快就顺了,挽个发髻,用白玉冠固定好,啃了个馒头夹青椒炒蛋,喝了杯奶茶,秦湛瑛让冯筝去召人。
他懒懒道:“既然来了,就见见吧,不过让梁王和王妃过来就好,那三个小的么,先送去扫盲班上课吧,我记得离这最近的扫盲班只要走一里地就到了,让他们自己走过去。”
冯筝:“是。”
会面地点在秦湛瑛所处院落的正堂,梁王第一次和秦湛瑛面对面,见到少年太子的第一眼,便面露激动。
这、这孩子果然与传闻一样,与母妃长得有七分像,神态……神态为何与父皇那么像,有点可怕。
秦湛瑛则完全没有因为梁王是生父就客气一下的意思,他将梁王一家扫了一遍,施施然在上首落座。
梁王下意识行礼:“见过太子殿下。”
他是宗室亲王,对皇帝和太子都可以只行半跪礼节,若关系好,拱手弯腰即可,秦湛琪若在此处也是如此。
曹妃福身,这是一种双膝微屈的礼节。
秦湛瑛挥手:“起。”
他没有表现出任何与人亲近的意思,生父要跪就跪,曹妃要福就福,等赐座后,他也只是摆着标准的上位者高贵而温和的神态,居高临下地询问了梁州当地事宜,以及当地人口、户籍、田亩自己等自己比较关心的问题。
梁王一个问题都没答上来。
秦湛瑛:……
他又换了个话题,问蜀锦的买卖,这是梁王府有插手的生意,每年也会送贡缎去大京,梁王当即滔滔不绝起来。
秦湛瑛面色不动,心中感叹:娘啊,你果然是脑子不清醒才和这个男的成亲生子吧?这人根本只有脸能看嘛!
随着闲聊,他能看出曹妃有些不安,目光落在曹妃挺起的肚子上,漫不经心地想起在照年镜中看到的禹武宗的过去。
禹武宗十几岁的时候是个标准的地狱乐子人,时不时开个北孟皇族贵族大逃杀副本,后来脾气渐渐变好了,所有人也没缓过神来,面对他时都挺战战兢兢的,他三弟很怕他,可能也和从小就被笼罩在不可名状、不可直视、危险至极的大哥的阴影下有关系。
他很了解这个三弟,他资质一般,骨子里又被教歪了,若是二弟压不住曹家等勋贵地主集团,让三弟掌了权,恐怕要坏事,毕竟一直低头装乖的人,突然被幸运大礼包砸中成为人上人了,对之前压自己头上的人反而满心怨毒了。
但禹武宗在政治漩涡中其实是护过自己的弟弟妹妹的,他从没让弟弟成为政治斗争的工具,反而把他们压在上书房好好念书学习,从未考虑过让两个妹妹去和亲,她们的婚事是他亲手安排,两个妹妹婚后都过得不错。
前世的每个人都站在自己的立场上谋求着自己认为的最大的利益,而禹武宗在最复杂险恶的漩涡中保留了良心,这事想来也有意思,在史书上注定要留下暴虐名声的禹武宗,其实是个算得上善良的人。
另一个秦湛瑛在渐渐脱离戾气最重的少年时代后,母亲给予他那份仁慈就在心里冒了头,坐在皇位上,让他有足够的高度俯视众生,渐渐地,他发觉创造历史的主角似乎不是王公贵族。
王公贵族玩弄权术,握有大量财富,鄙夷工匠和田里的泥腿子,可他们只是少部分人,而那些沉默的大部分人,他们种地产粮,会织布,而且吃饱饭穿上干净衣服后,和王公贵族一样,也是黑发黑眼,流着红色的血。
而且纵观历史,在有关天下至高权力的斗争中,虽然大部分人都是谁赢了跟谁,但实际上呢?是那些大部分人决定跟随谁,谁赢。
书读太多了,见过的事太多了,又太爱琢磨,秦湛瑛逐渐跳出一个皇帝的视角,看到了更高处的真理,他还没悟透,却下意识想要对百姓好一点。
他也不觉得对百姓好,会让他们成为自己的威胁,因为他会带军队抗击外族,重视农桑教育和医疗,他对这天下是有用的人,他自信自己会是所有想过好日子的百姓愿意跟随的那位君王,他又不吃白饭,和那些对百姓不好的团体也不是一路人。
秦湛瑛想朝创造历史的人们走去,想要悟出更多真理,但还没等他彻底了悟呢,人就没了。
不过在死前,那位秦湛瑛已经十分肯定,在他死后,禹的朝堂迟早会面临一场巨大的动荡。
他死得太早,有些人没杀干净,这些人势必会反扑,而被他提拔的那些人又已经形成新的利益集团,且内部还不怎么团结,届时一定会杀得血流成河了。
而他答应章桦要推行的、可以惠及天下百姓的医疗,建立更多慰民署的事也办不成了,那些或是野心勃勃或是心怀大义的女官们,大概结局也不会好吧。
至于曹妃、曹家、曹妃的儿子们,他们在禹的史书上会落下怎样的痕迹,秦湛瑛也不知道了,但曹妃成为太后后,首先看中的是自己的家族利益,曹家的利益就是要击溃禹武宗留下的班底以吸食更多国家血肉。
死亡来得太突然了,秦湛瑛来不及做任何准备,只留下一段记忆给另一个自己,而对小太子来说,这段来自禹武宗的记忆是一段财富,因为他可以直接站在秦湛瑛已经悟出来的阶梯上,朝着更高处攀登。
但如今局势与禹武宗那会儿还不一样,毕竟他娘练出了一支军队,成为了他想要推动变革时最有力的支撑,他还有秋瑜。
他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梁王的声音停住,小心翼翼注视着他。
秦湛瑛放下茶盏,淡淡道:“你们的来意孤已知晓。”
他看了一眼曹妃:“孤问过母皇,她说,梁王日后还是梁王,但只能是梁王,当年的婚事已经废了,那就废了,不用重来,不过她也说过,不介意孤与弟妹相处,到底是手足么,梁王府的小世子与两位郡主以后就放在孤这边吧。”
这就是不想和梁王过于亲近,但愿意照拂一下弟妹的意思了,梁王心中欣慰,甚至有点感激。
前妻是一诺千金的人,她在和离书中写过与自己一别两宽,无怨无恨,果然就没有和他计较为难的意思,只是他自己不好,错过了这段亲缘。
但其实……这样也好,秦树安很喜欢吕晓璇,他不希望吕晓璇将人生浪费在生育中,也不想她为了生育损耗健康,这就是秦树安后来提出要纳妾的缘故。
曹妃有一名兄长在助他入京复仇时丢了性命,所以他也尊重曹妃,曹妃吃醋时杀了人,秦树安也不想计较,曹妃为了曹家的利益,必须要有自己的孩子,所以拖着病弱的身子流产两次才有了秦湛琪,如今又要生第二个儿子来上双保险,秦树安也愿意配合。
而曹妃则愕然抬头,看向秦湛瑛的目光中带上了恐惧和感激的复杂神情。
太子竟是在她找着机会开口前,就已经明了她的来意,且承诺能保秦湛琪。
这是何等的敏锐和聪慧,他看起来只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穿一身素色常服坐在农家院子里材质普通的圈椅上,却仿佛将她整个人都看透了,她的所有心思都逃不过这少年的眼睛。
不愧是寄托了禹泽两国一统天下夙愿的贵子,不愧是雨神后裔,果然不是凡物。
就在此时,秦湛瑛仿佛无意地提起:“不过梁州的治安可不好,近年来犯了好几个案子呢,我手下的军队在那边驻守,顺便推行田亩税的时候,抓了好几个人,有放高利贷的,有贩人的,还有强抢良田的,血债累累,百姓何辜啊。”
这一句话让梁王神情严肃起来:“我会配合梁州驻军,帮太子殿下早日治这些恶人。”
“哪怕他们背后姓曹?”
“哪怕他们姓曹。”
梁王握住曹妃的手,紧了紧,示意她不要担心,那些事是曹家的事,不关她的事,安心就好。
曹妃心中一酸,垂下眼眸。
夫君心里到底还是有她的。
秦湛瑛挑眉,轻声说:“犯罪的罪犯死了,有些事就算了了,他们不死,这事就不会过去,人命不是可以随意玩弄的轻飘飘的玩意,日后梁王也该记住这个道理,莫忘了开龙爷分封诸子是为了让你们镇守一方,而非祸害一方。”
这话落在梁王耳里,是儿子警告他以后别犯事。
落在曹妃耳里,便是€€€€你做过的事,你害死的人,太子都知道,你把命赔了,这事就了了,这任梁王和下任梁王就不用为你的罪拖累,你自己死得体面,你的孩子出生后就不会有一个名声不好、因犯罪而被收拾的母亲。
曹妃听懂了,她甚至明白了为何太子不让秦湛琪和父母一起来拜会,太子并不想当着亲弟弟的面逼死他的生母,也算是留了一线慈悲。
曹妃微不可察的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完全明白太子的意思,等秦湛瑛端茶送客,她便被梁王扶出去了,她努力憋着眼泪,不敢让人看见自己红了眼眶,免得外人说太子欺负生父的继室,引来闲话,惹太子不快。
梁王和曹王妃拜会的事情就到此结束,曹妃之后很快就和梁王回去了,留下小世子秦湛琪和两位郡主秦月庭、秦月湖,世人皆赞太子友爱手足,有长兄风范。
而秦湛琪终于和秦月庭、秦月湖见到了他们那传说中无比优秀的太子哥哥。
七岁的小孩和两个十岁出头的少女看着面前少年的面孔,都惊讶地张大嘴,时光仿佛回到了去年七月,容色€€丽、衣着清雅的“少女”从人贩子手中救下了弟弟,又与他的姐妹们擦肩而过。
如今他穿着银白色的太子常服,对他们微笑道:“从今日起,你们便叫我大哥罢。”
虽然在家中见惯了父亲的脸,再看到大哥时,秦湛琪还是忍不住红了脸。
秦湛琪想:大哥真的好好看,而且去年他就救过我,想来一定是个很好相处、很温柔友善的哥哥吧,他对我一定没恶意的,不然去年救我做什么呢?
他那因被父母抛下而不安的心立刻就定了,父母将他们留在这儿,肯定也是为了让他们和这么好的哥哥多相处吧,太子哥哥这么优秀,一定能从他身上学到好多东西呐!
看似温柔的大哥无比顺畅地接收了三个弟弟妹妹,将他们踹去了扫盲班,还语调柔和地鼓励他们好好学习。
又过了三个月,梁王妃曹氏难产,在生下一个体弱的男孩后,血崩离世。
已经被哥哥带着下田干过活,时不时在哥哥的书房里帮忙打杂的秦湛琪哭成了泪人,他跪求了太子哥哥,被允许回梁州奔丧,两位郡主为了孝道,自然也要和弟弟一起回去。
在上马车时,秦月庭回头看了一眼太子所住院落的方向,秦月湖扯了扯她的衣袖。
“姐姐?”
秦月庭回过神来,神情复杂,将那个猜测永远地压入心底。
“没什么。”
第119章 一腿
秦月庭是梁王府三姐弟中第一个通过扫盲班毕业考试的人,但小姑娘并没有沾沾自喜,在知道扫盲班的书籍都是秦湛瑛领头编的以后,小姑娘就如同儒生背诵儒家经典一般,将扫盲教科书的课文都连摘抄带背的记在了脑子里。
她知道吕家血脉的神异,只要不是意外离世,基本都能活到九十岁以后,所以秦月庭很清楚,自己在死之前怕是都得在那位美丽却也危险至极的太子哥哥手下吃饭了。
要知道他们只差了两岁!秦月庭父母两边都没什么长寿的人,母亲那边的长辈过了五十岁就容易头疼和中风,长辈里最长寿的开龙帝不到七十岁就走了!
秦月庭觉得自己一定活不过大哥,何况这年头作为女子,头顶有个强势厉害的哥哥罩着有什么不好?
认清现实,秦月庭适应起新生活那叫一个快,哥哥让读书读书,让跟着一起去田间考察就走边上给大哥提杂物,甚至还用自己蹩脚的针线做了荷包扇套袜子给太子大哥。
至于比她小一点的月湖,这丫头倒是个傻乐的,没几天就学会了上树掏鸟蛋,还学会了骑马,又跟着祝大午扎起了马步,太子哥哥也很喜欢她活泼的模样,秦月庭就不操心了。
最小的湛琪弟弟也没有被苛待,太子哥哥对湛琪只有两个要求,健康长大,做个不惹麻烦的好人。
他们读书、学算学、地理、农事,一日三餐吃的营养丰富又清淡,每日必须练武半个时辰,时间走到了1325年一月时,男孩女孩们都肉眼可见地窜了一截个子,体格也结实起来。
梁王再看到三个孩子时,虽心中仍有丧妻之痛,看到他们也满心欣慰:“你们大哥将你们照顾得好,吕家那边底蕴深,也比我们这边擅长养孩子些。”
他问:“你们大哥哥身体可还康健?有没有按时吃饭?忙不忙?”
秦月庭正琢磨着如何说话,秦湛琪已经抢答。
“太子哥哥很忙,他把贵乾道里好多聚集起来反抗田亩税的人都砍了,堆了京观,闹得最凶的那几家都被分开,分别流放去了云南道、粤西道,地方不远,太子哥哥说这是强迫那些人分家,省得又闹事,但是他不许我们看京观。”
秦月庭有了捂脸的冲动,湛琪简直是个漏勺,大人们问什么答什么,若非太子哥哥许他们看的都是不需要保密的东西,她现在就想把这孩子的嘴缝起来。
梁王:“……他不让你们看是对的,你们太小了。”
与此同时,大京的承安帝也在听秦湛瑛做工作汇报。
年底了,总要把之前一年干的活汇总起来,看看自己干成了哪些事么,秦湛瑛来禹的时间不长,干的事却不少,巴蜀道的水利和道路、来年春耕都安排了,贵乾道的田亩税被他按着在改,且道路水利也在搞。
承安帝赞同道:“在农闲时,总要让那些人有事做,不然他们就要闹事了,只是贵乾道多山多石,竟是难以找到平地,在那儿修路也够费劲的,也只有农闲时打发一下罢了,正好给百姓们多一口饭吃。”
秦湛瑛:“也不光是打发农闲。”
他将背上的背包往前一甩,打开,倒出一沓考察笔记,将最上头一本递给承安帝,提示:“看十三页。”
十三页是一张夹进去的纸,展开就是一副秦湛瑛根据已有的贵乾道地图,自己重新绘制的新地图,标注了官道、小道的位置,何处时宜种什么作物,何处分布着汉人,何处是苗人,何处是布衣人,又有大姓宗族聚集地。
与其说这是一份军事地图,不如说是官吏治理当地时的最佳参考。
要绘制这样一张图纸,获取上面的信息,秦湛瑛肯定是抓紧时间带人把贵乾道都跑了一遍,才能对当地了解到这般地步。
这其中的心血、用进去的心思,还有绘制地图的人本身对于治理一地的才能,都是承安帝从未在宗室中见过的。
承安帝珍爱地摸着这张地图,抬头看着秦湛瑛,发觉这少年比上次见面时是高了,但也瘦了。
他眼前一热,动容道:“好孩子,你肯定是辛苦了,难怪瘦了这么多。”
其实吃饭时胃口还行、只是为了不上外边的旱厕而习惯在出门时少食少水结果饿瘦的太子殿下:大伯真是个感情丰富的人呐。
他谦虚道:“还好,跟着我一起过去的军士和属官也有帮忙,这图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但大伯,您看这的地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