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的明奴红了脸,犹如思春的少年,画面浮现在半空中,结果再显然不过。
孟秋沉默了片刻,开口道:“兴许是巧合,想来他原先未曾和女子有过接触。”
分不清女鬼和女子,被耍的团团转,却又因为这般的坦诚,反而侥幸没有遇害。
“也没有夺舍的痕迹,他被烧伤过脸?”孟秋问。
“未曾。”
江雪鹤指尖泛出亮光,梦境里画风突转,他控制着梦境,江明奴背后的女子消失不见,变成了石洞里受困的江雪鹤。
在梦境里,能够反映出主人的内心。
明奴在梦里并没有上前,而是眼睁睁地看着江雪鹤死在了石洞,待到江家的人过来时,只能为江雪鹤收尸。
孟秋明白了什么,他没有过问江雪鹤的家事,对江雪鹤道:“看来你这个弟弟有些厌恶你……你对他做了什么?”
江雪鹤原先未曾注意过江明奴。
因为孟秋的问题,他短暂地陷入回忆,在一个月前,江明奴每次见到他,都会带着喜悦和讨好,那双眼看着他时总是湿漉漉眼巴巴,怯懦地喊他哥哥。
如今不过短短数月,江明奴对他隐藏了厌恶和畏惧。
江雪鹤大致回忆了这一个月以来发生的事情,并没有找到其中能够连接在一起的事件。江明奴容貌也未曾被烧毁,但是在梦中所言不似作假。
见他沉默不语,孟秋没有再问,他重伤初愈,手腕上的纱布尚且没有解开。
“他和邪祟没有任何交集,这件事我会向掌门汇报。”孟秋收回手掌,半空中的画面消散,梦境跟着一并散了。
“像他这般的体质,倒是难见。”孟秋若有所思地留下这么一句,他收到掌门传唤,身形在原地消失。
明奴醒来时已经天黑,他趴在书桌上,殿中非常暖和,醒来时殿中没有人。明奴四处看了看,没有找到江雪鹤的人影。
脸上睡出来了印子,明奴视线扫过去,桌上还放着几本书册,明奴视线掠过去,没有看书册,目光落在桌角的点心上。
点心摆成一盘,精致雕刻成雪蕊的形状,散发出清甜的香气,上好的糯米糍炸出来的,边缘用玉簪花瓣点缀。
明奴只在江雪鹤这里见过这般精致华贵的点心,他看了两眼便收回了视线,起身去找怀梨。
怀梨还在门口守着,明奴道:“时间不早了,劳烦怀梨替我向鹤哥哥问安,我要回去了。”
怀梨略微颔首,明奴已经向外走出了一段距离,怀梨却又叫住了他。
“二少爷,等一等。”
明奴闻言站住,他转过身,怀梨手里多了一份油纸包,怀梨对他道:“这些是鹤少爷让给二少爷的。”
隔着油纸包,隐约能够看见点心的轮廓,明奴略有些意外,他下意识地看向殿里,那里什么都没有。
“替我谢过鹤哥哥。”
明奴揣着点心离开,点心还是热乎的,一路回到了自己的院子。
院子里,忘春正好回来,见到他稍稍安心,“二少爷,我正要去寻你。”
“今日我出门给你带了新的话本回来……”
忘春在整理话本的缝隙关注着明奴,明奴双手空空,他刚刚好像看到了明奴拿着什么东西。
隔壁院子里养了一条黑狗,黑狗嘴巴里叼着油纸包,里面的点心散落在地上落得四处都是。
“二少爷,你方才是不是拿着什么东西?”
“没什么。”明奴说。
院外的白影一闪而过,在原地消失。
第9章 巨人观
明奴从江雪鹤那处回来,接下来两个月,江夫人没有再传唤他,他每日在院子待着,一直等着陵江先生的消息。
直到前往剑道书院那一日,明奴才再次见到江雪鹤。
他人在后院,多多少少听到些消息。江雪鹤两个月没有怎么出门,江夫人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治好了江雪鹤的弱症。
初春三月,暖春逐渐复苏,院子里的千金枝枝叶长开,翠绿的叶子犹如深绿靛青相融。
临走前,奶娘又为明奴检查了一遍。
“明奴,此次前去兴许一段时日回不来,你自己要多保重,照顾好自己。”
“若是有事便去找鹤少爷,你们同出一枝,在外多互相照应……”
明奴最舍不得奶娘,包子都是奶娘为他整理的,他上前抱了奶娘一下。
“我知晓了,奶娘也多保重,好好照顾自己。”明奴说,“若是有事便找忘春。”
明奴略微小声说:“我房间里还藏了些银子,都是平日里攒下来的,在床下第二节 地柜里。”
忘春在前面喊道:“二少爷,该走了。”
“傻孩子,奶娘怎么会用你的钱。”奶娘笑起来,面容柔和了许多。她随即想起来了一些传闻,忍不住叮嘱道,“我听闻书院里都是九州各地王族亲眷,明奴,你莫要招惹他们。”奶娘忧心忡忡。
“我知晓了……”
明奴和奶娘道别,他被忘春送上马车,身上带了一柄前几日忘春为他准备的剑。
剑是铁剑,比通常的剑要短上一截,他拿起来刚刚好,并不太重,轻便易携。
忘春在剑鞘上为他刻了一轮弦月,弦月略微弯曲,镶嵌在入鞘的位置,与整柄剑融在一起。
凡世入仙门大多都在少时,九州世家大多稍稍晚些。剑道书院所收弟子多为世家王亲,这些弟子有家中为他们准备的最好的资源,他们不必与一众弟子在仙门授道,只需在四大仙门放开收录时,直接拜入顶级仙门。
前世时,江雪鹤入剑道书院,很快便一跃而出,一路顺畅无比,从剑道书院到四大仙门之首扶风,后来拜入现今唯一踏入九重天境的仙门首座€€€€君无尽座下。
而他,少时未曾修炼,根骨开化稍迟,加上常年多病坏了身子底子,之后注定与仙门无缘。
他入了扶风,以江雪鹤下人的身份,每日要做的事情便是侍奉江雪鹤,替江雪鹤承伤,人生陷入重复的逆境,最后死于非命。
到死的时候,连死都不能由自己选择。
“明奴公子,我们到地方了,接下来走水路。”怀梨在马车外出声。
明奴的思绪收回,他闻言掀开了窗帘,从江州到襄州需要坐船过去,今日似乎是节气,树枝上挂了许多下坠的明灯。
似乎听忘春讲过,这两日是初春,和上元连在一起,格外的热闹。
视野里出现一抹红,江雪鹤从马车下来,那张明艳的脸配上冷淡的神情,凤眸略微偏移,视线落在他身上。
他们出来这一趟,下人只带了怀梨一人。
怀梨对他道:“明奴公子,东西我可以为你拿。”
明奴包子里放的都是一些必需品,他只考虑了一瞬,随即摇了摇头,对怀梨道:“不必。”
他同怀梨讲完话,江雪鹤已经侧过脸去,从他的视角只能看见江雪鹤的侧脸,还有那柄雪白的剑。
今日人多,江水扑向岸边,岸边的花灯有些被打回来,里面的烛光受潮熄灭,坠入黑暗之中。
这种节气和鬼神有关,街上卖鬼神面具的便多,有青面獠牙的赤鬼,有弯眼含笑的艳鬼,还有煞面阴冷的黑白无常。
耳边传来少年的欢声笑语,明奴已经看见好几个戴着面具的少年从身旁过去。他们晃过去,那些鬼神面目清晰又模糊。
“明奴公子,我们该上船了。”
怀梨唤了他一声,明奴收回了视线,他跟在怀梨身后,江雪鹤走在他身后,他们一前一后地上了客船。
江州水运繁华,舫船连天碧顷,主板上明灯挂着,有女子在上面跳舞,琵琶声传来,映着连绵不断的江水声。
从江州到襄州,两个时辰的水路,怀梨对他道:“明奴公子,我们走的客船,今日还剩一间房,若是你累了,进里休息便是。”
客船歇息的地方房间很窄,只比马车稍稍宽敞一些,明奴瞅了一眼,江雪鹤已经进去,在窗边能够看到半边侧脸。
“不必了,我在这里待着,正好想听听曲。”明奴小声说。
怀梨没有强求,明奴靠着栏杆,耳边是水声,从他的角度,能够看到台上跳舞女子的侧脸,琵琶声宛转悠扬。
底下的人群中……明奴视线一扫,便扫到了几名戴着面具的少年,其中一名少年似有所觉地扭头,面上戴着的婴鬼面具骤然晃在眼前。
琵琶声消失,耳边只剩下江水声和婴孩的啼哭声。
面具下一双漆黑没有眼白的眼睛渗入他的视线,几乎与婴鬼面具融在一起,仿佛濒临死亡的婴孩。
明奴瞬间全身冰凉,那双没有眼白的眼还在脑海里,倏地,少年转了回去,耳边响起了琵琶声,台下的人在拍手称快。
“好!好!好!”
“哗啦”一声,浪花坠入江面,几名少年如常地凑在一起嬉声笑语,方才的感知似乎是错觉。
明奴指尖却是冷的,他顺着看过去,发现自己手背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层水珠,栏杆方才被浪打湿,变得同样湿淋淋的。
就在此时,远处传来一声惨叫。
“啊€€€€”女子的惨叫声在舫船上回荡,琵琶弦音在此时断了,明奴下意识地进入人群之中,江浪扑上来又退去。
船板上扑上来一具女尸,按照仙门的说法,把这种死法叫做“巨人观”。女子的尸体在水中泡了多日,整个人浮肿拥挤,面部青肿双眼上翻,肚子鼓出来肿胀的圆球,血丝和蛆虫隐隐可见,在里面,有一团蜷缩聚集的肉块。
那坨红色的肉块连着血丝,看不出形状,只能看到一对纯黑没有眼白的眼睛,以一个畸形的方式生长在上面。
腐臭扑面而来,身旁的船客尖叫起来,有的直接被熏吐了。
“这是什么东西?方才这里还什么都没有。”
“听说这处水路有水鬼,此事尚未上报仙门。”
“怎么看起来有些眼熟。”
明奴捂着自己的口鼻,他被熏得脸色白了下来,身旁的男子一拍脑袋开了口。
“我想起来了,这是上个在台上跳舞的花娘,她前段时间因为定亲没有再上舫船,怎么如今在这里……”
舫船上很快来了人,这些商船有些会请仙门弟子护送,有些会请九州内的门府,来的人一身青衣,上面的图案明奴并不认识。
巨人观的尸体近在眼前,明奴背后发凉,这便是九州治下,若是没有修为,邪祟作乱时,人命便如草芥。
他下意识地看向客房的位置,窗口处隐隐可见一截绯红衣角,江雪鹤兴许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但是江雪鹤坐视不管。
明奴手中还拿着自己的那把袖珍剑,他低头看了眼,在凑热闹和回去之间,选择了后者。
他转身时眼角扫到了什么,那名戴着婴孩面具的少年隐在人群之中,两人对上视线,少年视线略深,很快转身消失在人群之中。
明奴莫名心头浮上不好的预感,他耳边一切人声消失,脚踝传来冰冷粘腻的触感,客房近在眼前,他走了几十步,依旧停在原地。
手背和背后冰凉,空气仿佛蒙了一层朦胧的湿气,明奴意识到了什么,他摸了摸自己的袖子,摸到一片冰冷湿凉。
他的衣衫悉数被浸透,沉甸甸地落在身上,步伐越来越慢,有些呼吸不上来,他能清晰地听见自己沉重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