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含珏眸中复杂，“你来迟了一步。”
明奴在结界前站定，草木依旧如春，却有无声的阴影落下来，遮住了他的面容。
……
三月前。
九千明台之上。
君无尽的身影出现，他的面容模糊不清，纵然是江雪鹤，亦看不清对方真容。
“入我门下，不可有六欲。”
江雪鹤依言应声，嗓音平静无波，“无师祖允许，弟子不会踏出虚妄峰半步。”
君无尽问道：“只求一事，以彼之身，平他心疾？”
红衣少年静静地没有反应，既已做了决定，君无尽不再多言，只问了最后一句。
“还需再见他最后一面？今日一别，兴许再无来日。”
神像悲悯的眉目低垂，映着红衣少年略微弯曲的背脊，那张艳丽的面容出现些许浮动，随即消散。
“已不必再见。”
他只怕多看一眼，便会信念崩塌。
第118章 吾心即碧倾
明奴回到了药谷，风声静悄悄地掠过林木，卫歌在梧桐树之上，火凤化作一只灵巧的小鸟，卧在枝叶之上闭目栖息。
药谷弟子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师祖此次前去，听闻湘母被擒，玉阙士兵邪咒解除，如今少正宫主执政。”
“湘母为祸一方，幸而有师祖在……”
“听闻她不日便会问斩。”
明奴站在院外，两名弟子不过是议论两句，晾晒完草药之后便离去了。
无人得知卫歌的身份，他是前朝将军，原先未曾露过脸，众人只当是少正安带回来的侍卫。
因为少正安无意间发现，似乎卫歌听他喊舅舅时会有反应，他便时不时地喊两句，恰巧被人听见，只当他们二人是亲属。
卫歌仿佛已知他心中所想，在梧桐树之上静静开口，“他们已命鬼相前往南境，即便湘母被斩，不日鬼门大开，九州注定会重新洗牌。”
“江明奴，你当何去何从？”
明奴低声开口道：“有师祖在，他会守护天下安宁。”
卫歌：“如此，你当愿做废人？”
“废人”二字令他眼睫略颤，他抬眸便能看见远处高悬的虚妄峰，那里有九千明台，有人间相，有虚妄婆娑。
兴许这便是最好的结局。
江雪鹤抛却前尘往事，他心绪已平，恩怨忽已往，来日再见，便是萍水相逢。
明奴踏入药谷之中，药谷长老和弟子在一起，他在指点一众弟子分辨药材，院中草药一部分被晾晒，另一部分放在净瓶之中。
“这离忧草，便是离忧酒的材料，凡世的离忧酒，喝了能够短暂忘却前尘往事，这酒在仙门却被禁止，你们可知为何？”药谷长老问道。
净瓶之中的药草缓慢生长着，枝叶在阳光下舒展出翠绿的阴影。
其中一名弟子道：“我知晓，长老，仙门修炼艰难，若是常迷醉于此，兴许会前功尽弃。”
药谷长老闻言回复道：“是这般不错。”
“你们年纪尚轻，沉醉于此，兴许会荒废修为，修炼越往上越艰难，只因一时沉醉做出错误的选择，之后会追悔莫及。”
“世间憾事数不胜数，岂能桩桩了却。所谓抛却，不过是黄粱一梦，醒来便知世事无常。”
明奴在一旁静静地站着，他穿过院子回到自己的房间，他在窗边坐下，看着窗外梧桐树叶舒展。
平日里，李逍火总喜欢待在树上，他喜穿玄衣，隐藏在树缝之间，常常没人发现。
有时候在树上睡觉，有时在树上坐着偷听人讲话。
如今梧桐树空无一人。
明奴碰向自己心口的位置，心疾已平，为何他还会痛到难以呼吸？
他身形随之在原地消失，出现在自己的院子里。
这处院子原先是他和李逍火住，现在空无一人，平日里不会有人过来。
他沿着房间边缘把青石挪开，地下阴凉，正中央的石头上放着玄衣少年的尸体。
李逍火身体外面包裹着一层药汁，药汁能够让他的身体长时间不腐烂。
那张婴鬼面容放在一旁，虎子从他怀里钻出来，虎子不敢出声，自从李逍火死之后，二根一并消失了。
地窖阴凉，那双眼依旧闭着。
明奴摸摸那张婴鬼面具，随之去感受李逍火的呼吸。
玄衣少年静悄悄地躺着，没有呼吸，面容平静，像是一尊完好的雕像。
从清晨到夜晚，明奴在这里待了一天一夜，他在深夜时回到药谷，药谷弟子已经寻他多时。
“明奴！吓我一跳，你去了哪里？”
明奴没有讲话，药谷弟子早已熟悉，对他道：“今日梅公子和少正公子过来了，还有你的同门师兄弟……他们一起来看你的情况。”
“你回来了便好好休息，下次出门前可否讲一声，”药谷弟子略微犹豫，对他道：“我们……都很担心你。”
明奴稍稍站定，对方眉眼忐忑，他平静片刻，说了个“好”字。
“太好了。”药谷弟子随之松了口气。
明奴随之进入房间，周围安静下来，烛光闪烁不断，他闭上眼，眼前便是李逍火的面容。
没有任何预兆地，断灵剑刺入李逍火的身体，婴鬼面具之下的面容显露出来，少年温敛俊朗，眸中带着释然。
仿佛死在他手里理所应当。
他随即被惊醒，睁开双眼，烛光燃烧了一小段，不过半个时辰不到。
从那日起，便再也无法入睡。
日日如此，夜夜如此。
明奴翻转了身体，目光看向窗外，梧桐树影静静浮动，如今那里有一人一鸟两道人影，却已不是故人。
院外。
卫歌喜欢在梧桐树待着，火凤亦然，白日里没有见到明奴，梅含珏和少正安一并出现，见到人之后稍稍放下心。
“卫将军，他如今情况如何？”梅含珏问道。
透过窗户能够看到那道人影，一直在窗前坐着，似乎日日如此。
卫歌回答道：“不如何，和先前一样。”
“听说他愿意说话了，开口喊的是裴仪。”少正安说。
梅含珏叹气，眼中隐有寂寥，“只可惜，如今已经无缘再见。”
“他原先与李逍火形影不离，两人连着心与筋脉，他恐怕需要一些时日才能走出来。”
“我们只需等着便是。”
三个月过去。
明奴只喊过江雪鹤的名字，之后又陷入沉默之中。
他在药谷待了一月，平日里哪里都不去，有时去藏书阁，研究的是起死回生之术，有时去山下，碰到阴鬼邪祟时他会前去。
上元节时他下了山。
梅含珏与少正安平日在练剑峰，除此之外便是找明奴，明奴修为比他们高，他们二人如今找明奴需要费一番力气。
“今日是上元节，他要去何处？”
梅含珏与少正安置身在人群之中，少正安寻思着给卫歌带些礼物回去，眼角一扫，扫到了一道雪衣身影。
“那里，是不是……”
少正安扯了一下梅含珏，两人同时看过去，远处长桥之下，雪衣少年在岸边长身而立，手中托着一盏花灯。
明奴眉眼如画，被花灯衬映着柔软起来，那双眼眸恢复了些许神采，有很弱的光在浮动。
“他在跟什么人讲话……梅含珏，你能看见吗？”
只见明奴手中托着花灯，似在和什么人讲话，双眼看向某一处。
然而在明奴对面，分明什么都没有。
梅含珏背后浮现出一阵凉意，他回想起来去藏书阁所见，明奴借的都是一些诡邪禁书。
“疯了……裴仪，你不管他，他兴许会疯魔。”
明奴察觉到了什么，他依旧托着花灯，眉眼侧过去，和人群中的梅含珏与少正安对视。
三人对上视线，明奴视线稍顿，随即收回目光。
“以他的生辰姓名……还有死时的时辰，便能查到他如今在何处？”
明奴对面的阴鬼点点头，阴鬼是摆渡阴鬼，常年在此处收揽花灯。
“有他生前之物更容易查到。”
明奴随之把花灯递过去，这盏花灯是李逍火先前给他做的，上面有李逍火留下的气息，还有他的字迹。
阴鬼接了过来，半空之中浮现出无形的幽火，片刻之后，阴鬼把花灯还给了他。
“没有……”
“查不出他如今在何处。”
只有一种可能，已经魂飞魄散。
明奴在原地怔然，阴鬼随之消失，水面略微晃荡，很快便静止下来。
远处两名担心他的少年已经到了桥下，梅含珏与少正安只远远地站着，并不敢上前，在一旁欲言又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