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纳托斯则看到徘徊的灵魂。
在侍女的惊叫声划破夜幕之前。
€€€€她奉国王的命令来找墨伽拉,还有已经回到王宫的赫拉克勒斯,让这对恩爱甚笃的夫妻带着新诞生的孩子带着孩子在宴会上露面,接受来自宾客的赞美,还有祝福。
然而她只看到血。
溅在地上,宫殿的墙柱上。
墨伽拉倒在血泊之中,瞳孔溃散,漂亮的眼睛里再也看不到温柔和慈爱。
她的面容依旧美丽,只是永远、永远地失去了生机与鲜活。
她遭到袭击,被残忍地杀害了。
可是,谁有能在赫拉克勒斯,世上最英勇的大力士的眼皮底下€€€€去杀害,他的妻子?
侍女木然、绝望地转动眼球,将视线挪到公主面前那道高大、雄武的人影上。
他伸着粗壮有力的手臂,虎口正紧紧钳着什么。
婴儿的脖颈就卡在那上面,脑袋无力地垂着,如同睡着了那般安静。
那个人。
侍女所有的声音被卡在她的喉咙里,面色惊恐,却无论如何也发不出喊叫的声音€€€€他看过来了。
用他浑噩的,如同野兽的眼睛。
他是......赫拉克勒斯,忒拜人人称赞的勇士,公主墨伽拉心爱的丈夫。
侍女本能踉跄着退开,跌倒在地,大脑空空如也。
赫拉克勒斯捏着脆弱的新生儿的尸体,踏过那片浸透妻子白裙的血泊,一步、一步地朝她走去。
他什么都看不见。
他眼前只有扭曲的蛇影,獠牙大张的狰狞巨兽。
现在€€€€又有新的怪物要来害他了。
“他被某种东西蒙蔽了心智。”塔纳托斯停止了观察。
他在赫拉克勒斯的身上的确发现了一些奇妙的,有别于神和人类的地方。
“赫拉的诅咒发作了。”
阿尔忒弥斯淡淡道,“在他见到自己骨肉的瞬间。”
他比惊吓过度、倒在地上无法动弹的侍女看到得要更多,不止是眼前这一幕惨剧。
公主凌乱的头发和衣摆,地上散乱的陶罐碎片,还有她手上紧紧攥着的,用来裹住婴儿的襁褓。
种种迹象都表明这里曾有过一场不自量力的反抗。
母亲曾试图保护她的孩子。
连余光都不曾施舍,阿尔忒弥斯径直路过了陷入疯狂的青年。
他在忒拜的公主面前停下,俯身,阖上她的眼睛,“卡戎,冥河上的那位船夫€€€€是不是?”
“什么?”
“向每个亡魂收取船费。”
阿尔忒弥斯已经找到了公主生前的首饰,那是一顶用黄金打造的花冠。
他从上面拽下了几片叶子和花瓣,“要放到嘴里还是?”
“我带她回去就好。”
塔纳托斯想了一下,“卡戎也有不收船费的时候。”
墨伽拉的灵魂已经离开了这副躯壳,此刻正茫然地徘徊在宫殿外面。
现在再将金币或宝石塞进她的嘴巴,她也无法再将它们带走了。
赫拉克勒斯残忍杀害了被吓到不能动弹的侍女,像对待自己的子嗣那样,扭断了她的脖子。
他没有发现两位神的存在,茫茫然环顾四野,脸上露出彷徨、无助的神色。
凶恶的怪物被他杀死了。
世界只剩下安静,没有其它任何东西,犹如一片纯白的安静。
他忽然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往哪里,在何处寻找自己的妻子,还有那个新诞生的孩子。
一切消失得那样突然。
赫拉克勒斯无法找到他们,也不知要如何回到忒拜。
流离失所,没有城邦可归的人是何其不幸。
他看不到归途,他没有城邦。
“还有赫拉克勒斯也一起。”
他站至孩童般无措的青年身前,伸出手,准备将他的灵魂从这幅饱受蒙蔽的躯壳内解放出来,结束他的痛苦,给予他平静、永久的死亡。
半神是可以轻易被杀死的,他们的血和人和神都不同,蕴含一部分的神性,但又像凡人在体内循环、流淌。
这样的血液滋养他们的躯壳,让他们近神;但从精神层面看,他们也只是要比普通的人类要强韧一点,远远上升不到不朽的层次。
塔纳托斯推测,随着赫拉克勒斯死亡,他这幅躯壳中的血液凝固后,那些神性也会逐渐消散,令其变得与凡人无异。
所以,杀死赫拉克勒斯,远没有带走一条凡人的姓名那么简单。
将青年的灵魂牵引出来的瞬间,他还要把那些神性也全部磨损€€€€或者说消耗掉。
只有如此,他杀死的才能算得上“半神”。
“这样也好。”
阿尔忒弥斯已经把那具婴儿的尸体重新放回了母亲的怀抱,“要是放任不管,赫拉克勒斯说不定还会杀掉更多无辜的人。”
“由你结束他的痛苦,让他们在地下团聚也不错。”
直到诅咒逐渐消退,他眼中的世界恢复原本的样子。
然后,这个亲手将妻子和孩子杀死、还残害了许许多多性命的人将永远永远地被从心灵上击溃,背负疯狂和残暴的评价,作为无可赦的罪人,在悔恨和痛苦中度过他的一生€€€€这才是神完完整整的报复。
对比之下,连死亡都显得那样温柔、仁慈,前所未有地可亲起来。
“或许。”
塔纳托斯不置可否。
赫拉克勒斯杀妻杀子已经是既定的事实。
他是半神,有别于普通的凡人,死后神智依然保留,知道生前那些过往。
死亡不能让逃脱痛苦,只是让那滩泥淖不会那样深罢了。
何况,他们也没有阻止赫拉克勒斯杀害那个侍女。
属于死亡的力量将青年包裹住。
赫拉克勒斯有一种强烈的直觉和不祥的预感,变得焦躁,在原地挣扎,可视野依旧中什么也没有,他发出不安的、带有恐吓意味的低吼,试图和那团充斥着无形阴翳的空气搏斗。
阿尔忒弥斯意义不明地感慨道,“他原本可以得到幸福的。”
如果他不是宙斯的儿子,而是仅仅作为凡人安菲特律翁的孩子的话。
塔纳托斯没有回答她。
他还在围剿那些在青年体内不停逃窜的神性,将其聚拢,然后,在将灵魂牵引出这具躯壳的瞬间一次性解决。
这将是必定成功的尝试。
塔纳托斯能隐约感知到,他即将触碰那条代表规则的无形之“线”,并一定程度上更改它。
€€€€如果没有干扰的话。
凭空冒出的,近乎透明的纺线了缠上他的小指。
与此同时,三位女神出现在赫拉克勒斯的身后,手中分别拿着纺锤,量杆,以及剪子。
“是摩伊赖,命运的女神们。”
他听见阿尔忒弥斯的传音。
女神的声音有些低,带着沙哑“当心,她们很麻烦。”
奇怪的是,塔纳托斯在她们身上同样感受到了某种血缘上的联系,只不过同赫墨拉他们比起来,它显得微弱而缥缈,仿佛随时都会消失。
“年青的死神。”
手持金剪者,被憎恶的命运的终结,阿特罗波斯冷漠、无感情地开口,“他的性命不应在此刻终结。”
“这是已经注定的事。”
负责丈量的拉刻西斯紧接着开口,面容同样肃穆、神圣,“无论是谁都不能更改。”
“即便我们无法编织你的纺线,如记录其它神那般记录你的命运。”
透明、闪烁着流光的丝线被收回了纺锤上,克洛托的神色一如另外两位姐妹那般严峻,“但至少现在,英雄赫拉克勒斯的身侧,死亡不能如影随形。”
她们一齐判断:
“死神,你现身的时机还远远未到。”
“这就你们阻拦的理由?”
阿尔忒弥斯冷冷看向她们,“光靠‘注定’,可没有办法说服我。”
他的指尖已经虚虚凝聚出箭的影子,随时都能搭上那张无形的弓弦,毫不留情地射向她们。
“这套说辞用来应付对大地、对奥林匹斯山知之甚少的死神可以€€€€拿来约束我,未免有点太早了。”
命运的女神,摩伊赖。
与其说是神,倒不如说是规律、规则的映射,这个世界最忠实的观察者与记录者。
据说她们的纺线上早已写下乌拉诺斯的统治由克洛诺斯结束,克洛诺斯的又会被宙斯推翻,在命运面前,在世界既定的运行规律面前€€€€诸神和凡人没有任何区别。
可惜阿尔忒弥斯并不相信所谓的“既定”。
他想要的无论如何也会得到,即便是命运也不能阻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