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阿尔戈号被海神劈开,沙利叶掉进海里,是转瞬间发生的事,伊阿宋却感觉过去了足足数年之久。
每一秒都很煎熬。
更糟糕的是,在他们一点一点,在摇晃的船身上,拽着那条绳索,在拉锯中缓慢后退的时候。
伊阿宋听到细微的,从手中传来的,麻线断裂的声音。
他不知道现在应该担心绳索在他们齐心协力把同伴营救上来之前就会断掉;还是以现在的速度,沙利叶或许支撑不到他们把他拉上来。
……虽然阿尔戈号已经被劈成两半,就算获得了这场拉锯的胜利也证明不了任何事情,他们仍是失败的。
但他站在这里,不是为了向谁证明,从开始就不是为了赢得胜利。
他决定贯彻他的决心。
伊阿宋没有再习惯性向神祈祷,尽管过去遇到危机时他总是那样做。
他只是无言地将那根连着自己,还有其他同伴性命的绳子握得更紧,咬紧牙关,毅然决然。
然后,他看到一道煌煌烈烈,划破天际的金芒。
滚滚下垂,几乎压到他们的头顶的浓厚云翳顷刻间被劈开两半,露出被层层遮盖的碧色穹苍。
天光一瞬间倾泻而下。
此刻烈阳炽盛,伊阿宋被那道不输太阳的金芒刺得眼前一片模糊,根本看不清那是什么。
“是箭。”
他听见从最前方传来的,英雄低低的慨叹,“……阿尔忒弥斯来了。”
在狩猎女神的车驾抵达之前,她的箭。
她张狂凛冽,犹如实质的杀意,便已经挟着无匹的气势,袭向浪涛中的波塞冬!
那一箭瞄准的,正是沙利叶之前射中波塞冬、让整片大海陷入狂暴的位置。
赫拉克勒斯手臂,小腿一齐发力,猛地后退,将浸入海中的绳索拽上数截。
“……快拉!!!”
伊阿宋以平生最快的速度反应过来。
被拽到海水上层,大半身体浮出水面的时候,塔纳托斯仍是茫然的。
€€€€那股突兀的力道从上方传来之前,他正在准备解除掉身上的限制,还有伪装。
因为他感觉阿尔戈号已经快要沉没了,要是其他人都掉进海里,接下来可能会有点麻烦。
他不擅长救人。
银发青年浑身湿漉漉的,头发浸成一缕一缕,紧紧贴在身上。
但海水凝结的速度要比它滴落的速度更快,在波塞冬因从遥远方向射来的一箭分神之际,德墨忒尔已经重新呼唤出霜冻,令海面层层封锁。
那条之前就浸泡、吸满了海水的长绳瞬间变得干硬,脆弱如纸,断裂在凛冬的劲风之中。
塔纳托斯看向自己手上的那截绳子,思绪莫名。
他发现自己更不方便暴露身份了。
……所有人都在看他。
赫拉克勒斯,还有佩琉斯甚至已经站到了船舷上,准备跳下来,冲到他的身边,把他从这些冰块里解救出来。
凛冬的封锁足够深重,现在的大海恍若平地,大大方便了其他人的行动。
问题在于,在他们把“沙利叶”救出来之前,“沙利叶”就会先一步因严寒而死。
这些人。
不,应该说,他的同伴,都已经拼命到现在这个地步了,塔纳托斯不想让他们的努力白费。
€€€€好在也不全然都是坏消息。
追循着某道几近于无的熟悉气息,银发青年将目光转向神色凶恶,正用力将贯穿他肩膀的金箭拔出的波塞冬。
在水下的时候,塔纳托斯没有感应到这支箭。
因为阿尔忒弥斯没有亲至,因为他周围全是海,全是波塞冬因忿怒而狂乱汹涌的神力。
可是他现在看到了。
没有任何原因。
在看到那支箭之后,他就知道阿尔忒弥斯一定会像之前承诺的那样。
无论何时何地,都会马上赶到的。
塔纳托斯还是第一次觉得阿尔忒弥斯的速度有这么慢。
他知道自己的现在的念头或许不太讲理,甚至可以说无理取闹,却还是忍不住会去想€€€€要是阿尔忒弥斯快一点,即刻出现就好了。
下一秒。
就在试图悄悄解开部分限制,先摆脱眼前窘境的时候,塔纳托斯听见鹿的叫声。
他看到箭,一支又一支,接二连三,曳着赤金的、如同火焰般燃烧的流光,星点般袭向德墨忒尔所在的方向。
阿尔忒弥斯从半空中跳下,不偏不倚落在他身前。
因为急切,还有匆忙。
他的颊上挂着汗水,模样看起来也有些狼狈€€€€那种仪容不够端正的狼狈。
“塔……”
阿尔忒弥斯嘴唇嗡了嗡,随即意识到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泰然自若地改口,“€€€€他们没有伤到你哪里吧?”
“……要是你再不过来的话。”
塔纳托斯小声,不太自然地别过眼。
截止到阿尔忒弥斯真的出现在他面前,他都是希望阿尔忒弥斯能立刻赶过来的。
“看来我赶到的正是时候。”
阿尔忒弥斯向他伸手,态度无比自然。
塔纳托斯被他从层冰中解救出来。
因为寒冷,加上失温,银发青年的脸色透着青白,嘴唇也被冻成紫色。
阿尔忒弥斯清楚这只是表象。
实际上,那些冰对神来说根本算不上什么损害。
他却还是不由自主,油然而生一股带着自责的恼怒。
“交给我吧。”
活动了一下手腕,郑重地保证完毕,阿尔忒弥斯阔步向前。
塔纳托斯喊了一声他的名字,叫住他,视线却仍停在某处被冰封的海面上,“……给我一把弓。”
阿尔忒弥斯愕然,微微愣住,随后,毫不犹豫地把自己的神弓解下来,丢给他。
神弓分量不轻,塔纳托斯接住它的时候,手腕不受控制地朝下沉了沉。
“€€€€其实,我也不是只会用箭。”
他听见阿尔忒弥斯这么说,声音里带着笑意,而后,旋风般冲出去。
塔纳托斯抱着神弓,沉默走向正朝自己冲过来的同伴。
“要继续吗?”
他在他们面前停驻,地询问。
“当然。”
佩琉斯伸手,相当自顾自地和他碰了碰拳。
他扬着眉,声音清晰而洪亮,离经叛道,并且理直气壮。
“阿尔忒弥斯和波塞冬他们的恩怨是神和神的恩怨,又不是我们的。”
“我们可是好端端被毁掉了船。”
佩琉斯强调。
“没错!我们可是被毁掉了船……!”伊阿宋在船上附和得同样大声。
话是如此,但阿尔戈号的残骸还飘在海上,没有沉没,要是船舱里的木板,还有工具没有全部沉到水里,等战斗结束,阿尔戈号应该有机会能从两半恢复成一个整体……应该。
塔纳托斯压下莫名上扬的嘴角。
他朝着手心哈了一口气,然后,重新握住了弓,看向更远处的海面。
阿尔忒弥斯正同赫拉,波塞冬,以及德墨忒尔对峙。
他身陷三位主神的围困,赤手空拳,却丝毫不落下风,甚至有完全压制肩头带伤、力有未逮的波塞冬的趋势。
塔纳托斯拉开弓,搭上了箭。
而赫拉克勒斯已经拔起一簇海浪凝成的坚冰,马力全开,朝海神奔去。
“……你们简直疯了。”
船上,还算冷静的俄耳甫斯忍不住开口。
美狄亚正在伊阿宋的怂恿下咏唱法术,试图给战局中的另外三位神制造阻碍。
其他人也是一样。
最先冲向波塞冬的赫拉克勒斯甚至已经抓住了海神的三叉戟,阻止了他挥杖的动作。
下一秒,他被浪涛击退出去,而狩猎女神凛冽攻击也在此刻杀到。
头顶上空的太阳正源源不断在驱散寒冷。
俄耳甫斯感应到阿波罗的气息。
显然,光明和太阳在暗中帮助他们 。
他弯腰捡起自己断了两根弦的琴,走到美狄亚旁边,弹奏起来。
他觉得自己可能也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