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刚不坏 第24章

“你到底想说什么?”

道歉的话在电梯时已经说过了,丁昭惭愧:“是我想得不够周到,应该先和你确定行程,不该想当然就让行政订酒店的,搞得让你和我挤一间房间。”

程诺文总监头衔,出差的住宿预算在2k以上,至少住个五星级,现在却要和他共享商务酒店的小房间。上司看重隐私,在家时不让他进卧室,如今倒好,两人二十四小时贴身相对,睡觉都要头顶头。

他低下头小声说:“你别生气啊。”

“我是生气,气你笨,气你粗心,还好对象是我,如果今天是给客户安排,出这种状况就麻烦了。”

“下次不会了,这几天委屈你将就一下。”

程诺文垂下眼看电脑,“也没那么委屈,CO2刚开的时候,出差为了省钱,住宿专挑廉价旅馆,现在你们的条件比我那时要好多了。”

丁昭有些吃惊,CO2福利在业内一直领跑,该给员工花的钱老总毫不吝啬,很难想象初创时居然是这番景象。

“公司以前有这么困难吗?”

“真要抱怨,可以说三天三夜。”

丁昭竖起耳朵。

“我和Beth当初离开T&H,签的竞业协议是两年不能服务同类客户,T&H那个业务量,不做类似客户,基本在广告圈就是判死刑了,为了能让公司开下去,但凡可以赚钱的项目,不管规模大小,我们都接,路演派送地推,这些我都做过。”

原来程诺文竟和自己一样,干过最底层的业务。丁昭不敢置信,他听赖茜说过,程诺文在T&H的时候也很风光,入司两年做到AM,晋升速度无人可比。

广告创业,成功固然璀璨,但背后的失败者更如细沙。第一次听闻CO2往事,丁昭震惊之余更多是好奇:T&H是国际4A,家底丰厚,属于人人羡慕的顶尖平台。程诺文要待下去,坐上AD也是迟早的事情,为什么会选择和老总急流勇退,从高峰掉落谷底重头开始?

程诺文见他表情,语气未改:“我不是说过,你看我只是表面,背后我付出过多少代价,你不知道。”

他合上笔记本,继续道:“CO2最早的办公室只有一间,和小会议室面积一样大,座位都是背靠背。那时候在延安路高架旁边,每天上班都能听见汽车声音,关窗也隔不了。前两年里,每次现金流出问题,Beth就会站在窗口喊干脆跳下去被车撞死算了,这样就不用再给谁垫付款。”

老总平日运筹帷幄,实在难以想象也有这种撒泼打滚的时刻。丁昭犹豫半晌,问:“整整两年都是这样?”

程诺文点点头,“没有别的办法,熬过竞业协议的期限之后,稍微有了点起色,后来接到€€仕,我们从最小的外包开始做起,赔钱都硬着头皮做下去,一步步做到leading agency,CO2也慢慢好起来,有了现在的规模。进恒光第一天,Beth站在窗旁边,她往下看,和我说28这个层高好,因为太高了,我们现在有那么多钱要赚,就没人舍得跳楼了。”

所有一切并非空中楼阁,丁昭以往看这些高层行走潇洒,还以为他们是凤凰命,天之骄子一路顺风顺水,未曾尝过民间疾苦,没想到是早已将最苦的东西嚼烂吞进肚子,才换来今天成就。

难怪他将€€仕看得如此重要,丁昭不由吸口气,对程诺文生出多一分敬佩。

“所以有些事情既然发生了,就别把时间浪费在后悔上,”程诺文敲他面前桌子,“明天和活动公司开会,要对的东西准备好了吗?”

丁昭回过神,将文件发给他,程诺文看完后说大致没问题,后两天活动强度大,没事就早点休息。

他手没停,继续工作。丁昭磨蹭一会,问程诺文有没有什么事情自己可以帮忙。

“你保持安静就是帮忙了,”他指床,“闭嘴去睡觉。”

丁昭听话照办,他躺在那张加出的窄窄的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悄悄从被中露出眼睛,程诺文还在办公。他将书桌的台灯调暗一些,也许是为了不影响丁昭入睡,也可能只是单纯不喜欢光线太亮。

还在想程诺文的事情,脑子自动在想,无法停止。程诺文在T&H是什么样?再往前呢?实习,读书,或者更年轻些的时候。

房内窗帘未遮,程诺文的背后是都市的无尽黑夜,他独坐桌前,电脑屏幕散发白光,打到他脸上,颜色冷冷,让其周身都镀上一层锐利光圈。

“那两年里你想过放弃吗?”丁昭幽幽出声,问出脑中盘旋整晚的问题。

程诺文敲键盘的动作一滞。意识到发问太唐突,丁昭缩进被子,说抱歉,是我多嘴了,你不用理我。

疲倦向他袭来,很快入眠。直到沉睡之前,程诺文都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

分房的尴尬很快随着飞速而来的工作被碾碎€€€€他们睡觉的时间太少了,每天几乎都在外边跑,不停开会盯场轮轴转,程诺文更忙,还要抽时间处理A组其他业务。丁昭醒时看到让出去的那张大床,被褥极少痕迹,怀疑程诺文晚上都睡不足两个小时。

可在外,上司始终精神奕奕,不见丝毫疲态。丁昭偶尔撑不住,会议上打个呵欠,都会接到程诺文迎面而来的眼刀,提醒他注意形象。

两人这次接待global客户,多有社交饭局。为表诚意,基本挑的都是米二米三,价格贵到丁昭咋舌。他自己吃是消费不起,蹭一蹭公司报销,上了餐桌上不敢乱说乱动,全权由程诺文负责。

与某些醉心客户关系的阿康不同,无论台面上还是私底下,程诺文从不屑做溜须拍马那套,他将自己放在与客户的平等位置,即便是在饭局,聊天说笑也有分寸。

€€仕的几位高层浸润名利场多年,见多识广,米其林餐厅仿佛自家食堂,与程诺文讨论口味出品,从主厨心思聊到侍酒水平,丁昭半个字都听不懂,只能闷头将一道道菜送进嘴里。

程诺文忙着应酬,分不出闲心关注他。见丁昭坐着不说话,某位离他最近的客户秉持绅士原则,慈眉善目询问他食用感想。

丁昭对食物的评价只有好吃和不好吃,舌头打结,好不容易蹦出几个英文单词,客户立即看出他缺乏高档餐厅经验,嘴角弯一弯,不再多问。

整张桌子只有自己格格不入,丁昭大感窘迫,今天过来,他连餐巾摆膝盖都是临时偷学程诺文。桌上那么多刀刀叉叉勺勺,哪个喝汤,哪个吃甜品,他也搞不懂,做什么都比别人慢半拍。

砍掉自己的这个角落,那边自成一个世界。也许是说到尽兴处,几位高层笑意满满,彼此举杯致意。

气氛使然,丁昭跟着举起酒杯,他想东想西,没注意,饮下时杯子一歪,剩下半杯葡萄酒全部洒在身上。

丁昭一时吓到,手不稳,酒杯落地,碎裂声异常清脆,引得众人侧目。在旁服务的侍应生看见此等重大事故,立即迎上去,轻声细语请他去洗手间处理。

第一反应是看程诺文,对方闭一闭眼,很烦恼的样子,接着头一偏,示意丁昭尽快出去弄干净。

红葡萄酒毁掉一件衬衫,幸好没有伤及外套,那件定制西服,他只有这么一件拿得出手的衣服,这几天日日穿,日日熨,要是弄脏就麻烦了。

花了很长时间,丁昭才将衬衫上的酒渍擦得淡些,不至有碍观瞻。等走回座位,桌上氛围正值高潮,程诺文更是焦点,与人推杯换盏,谈吐自如。他没注意丁昭回来,丁昭坐的那个角落无人问津,在一派热闹中显得静悄悄的。

无形的门分隔两人。门后是程诺文,游刃有余穿行其中,丁昭扬脖子扬到断,也只有看的份。那个门外的世界,他进不了。

第二天,丁昭去商场重新买了一件衬衫,打完折99,比他穿的号码小一号,但正常号码要199,贵一百块,丁昭不舍得,衣服小点没事,多穿穿就大了。

小号衬衫裹上正码外套,尚且还能佯装体面。圣诞夜,€€仕的全球执行总裁从巴黎飞来北京,参加十周年点灯仪式。他们前几天的辛苦没有白费,整场活动顺利举行,高层们相当满意,活动结束后的庆功派对上,几人对着程诺文和颜悦色,赞扬声不断。

程诺文法语流利,全程陪同国际高层,丝毫不见紧张,谈笑间,那种自信姿态已和他融为一体。丁昭跟在他身后,语言不过关,只能当个哑巴,负责端茶递水。

眼前程诺文的背影,明明只差两步距离,却像越走越远。上司的滴水不漏是多年练成,离得最近的丁昭观察时总是忍不住想,要锤炼成程诺文这样,除了所谓努力,自己还需付出什么?

他学程诺文,偶尔学到点皮毛便暗自窃喜,觉得好像是离对方更近一些。可惜他以为的那些成长,在程诺文看来,只是那么微不足道的一小步。

自己连酒店还会订错呢,吃个饭也不上台面。那日置装,他傻傻问对方从fake it到make it要多久,程诺文说二十年,或许不是一句玩笑。

走得太慢,不跑,永远都追不上。

某位大人物忽然惊呼,众人抬头望去,纷纷笑起来:原来是北京下雪了。

会场节日氛围浓郁,一众人等欢天喜地,互道圣诞快乐。丁昭一时看入迷,他停下脚步,和程诺文拉开距离,上司也没发现,注意力都在其他同行人身上。

活动结束,他也不用再与程诺文黏在一起,客户接待交给对方就好,自己该做的是撤场或者清点物料,很多杂事都在等他。

正恍惚,有个声音和他打招呼,“喔,你是CO2上次来参加柏嘉丽活动的那个阿康吧?”

丁昭回过头,来人他有印象,柏嘉丽的公关总监,克拉拉的老板,之前柏嘉丽的庆功宴上见过一面,没想到对方还记得自己。

“我和Nate前几天一起参加创新峰会,听说他会多留两天给€€仕办活动,正好和几个朋友在附近,顺道过来看看,原来你是€€仕组的,怪不得后来柏嘉丽活动都没见过你了。”

他上下打量丁昭,认出丁昭穿的还是上次那套定制西服,不留痕迹地笑一笑,发出邀请:“空吗?一起抽根烟?”

第33章 新秘密(3)

丁昭下意识想拒绝,一来他不抽烟,二来担心走开之后程诺文找不到自己,结果远远一望,程诺文正被一众人等包围,分身乏术。

上司本是发光源,吸引他人靠近也正常,自己消失片刻,程诺文不会注意。

拒绝的话到嘴边停住了,劝他的人笑意渐深:“刚干完活,休息一下是应该的,Nate要怪起来,就推我身上好了。”

也不是所有事情都要程诺文点头他才能做,丁昭不再犹豫,一个好字出口。

柏嘉丽公关总监叫Paul,人过四十,保养得当。丁昭与他交换过联系方式,看对方朋友圈,非常懂得享受生活,定位经常是全球各地。递烟给丁昭时,他问丁昭多大,听过答案后,眼里微微放光,ah一声,玩味说,果然很年轻啊。

他将样式考究的名牌火机递给丁昭,香烟则从一枚经典老花银质烟盒中抽出,丁昭看不出什么牌子。以前读书时和同学聚在一起抽烟,大都是炫赫门或者黄鹤楼,也会换口味抽点外烟,他跟着融入集体,吸过那么几次,分不清个中区别。

香烟味道都怪得差不多,程诺文的也是。他抽烟不换牌子,永远是那包白壳万宝路,长情过所有炮友。有段时间CO2流行电子烟,赖茜大头他们常换烟弹口味,西瓜可乐,橘子汽水,闻着香喷喷的,丁昭问程诺文为什么不换那个抽,家里养狗,他每次抽烟都得上阳台,也挺麻烦。

程诺文说没用,电子烟力道弱,有需要的时候,还是真烟管用。

丁昭为自己点上火,想起程诺文吸烟的姿势,一套动作他看过无数次:先从盒子挤出一根,用嘴咬住,抽出来,打火机点燃,这时程诺文就会伸出他那两根堪称纤长的手指,夹住香烟,浅浅吸上一口,再吐出,变成一个烟圈。

那么不健康的行为,由程诺文来做,似乎也好看了一些。他想学,但怎么学都不伦不类,只能像和同学尝试时那样,老实吸一大口。

烟丝立即燃烧,在他口腔内横冲直撞,久违的冲击力袭来,丁昭差点当场咳嗽,喉咙费力忍住,表情却不受控制,早已皱成一团。

别急。一只手搭上他肩膀,Paul在他耳边低声道,“慢慢来。”

这副嗓音很适合劝服他人,Paul没嘲笑丁昭,反而耐心指导。香烟只在入口时辛辣,后劲柔和,越抽越顺,尼古丁通过刺激神经产生愉悦,对今天的丁昭格外起作用。

“是不是放松很多?刚才看你挺累的样子。”

等他抽完一支,Paul又打开烟盒,递去第二根。丁昭想了几秒,伸手接过。

两人边抽边聊。做公关的巧舌如簧,与丁昭这个几乎称得上是陌生人的对象交谈,话题也是一个接一个,天南海北,没有半秒冷场。

听丁昭提起这趟是第一次来北京,Paul问你去哪里玩过没有。丁昭摇头,说天天工作,今天活动结束,再过一天就要和程诺文回去,要不是圣诞节当天机票紧俏,他们原先是准备更早回上海的。

“Nate也真是的,来都来了,也不带你出去见识下,”他用开玩笑的语气道:“北京和上海不一样,好玩的地方靠找,还得有点门路才能找到。”

回忆起前几天和客户吃饭的事情,丁昭有些局促:“我都不懂,带我去太浪费了。”

“哪里浪费,你这么年轻,有大把机会,”Paul慢悠悠说,“而且做阿康多见点世面,对工作也有帮助,有些事情就得趁年轻的时候才能享受。”

丁昭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Paul很快转移话题,和他聊起€€仕,再谈到柏嘉丽上次两人见面的那场活动,一拍手,说那次丁昭给克拉拉帮忙,理应好好感谢,他却忙着其他事情,只在庆功宴和丁昭喝了一杯,不够,冷落他了。

“好久之前的事情,您太客气了。”

“不是客气,哎,你不会是觉得我年纪太大,说话有代沟,不愿意和我们这种老年人来往吧?”

丁昭连忙摆手,不是的。

“哈哈,我说笑的,但想感谢你是认真的,Nate要是不肯带你出去,我可以代劳,今晚圣诞夜,我和几个朋友在国贸有个局,你要有空,欢迎来玩。”

说完,转手就给丁昭发了地址,还说局上会有京城广告圈的大佬,丁昭来认识下没坏处,多个朋友多条路,职业发展也多点可能。

这张请帖千斤重,突如其来,丁昭没有实感,抓着头发说我待会还得去工作,晚上不一定有时间。

“人不能总在工作,娱乐也很必要,”Paul听出他的犹豫,“还是说你怕Nate不放人?”

丁昭没出声,Paul唇边浮出一抹笑容,“老板不是上帝,偶尔也可以€€€€”

他眨一下眼,似在引诱:“骗骗他。”

*

陪完客户出来,程诺文第一件事是找丁昭。

客户在庆功派对上喝多,一群欧洲佬在异国过圣诞,兴致好得不行,开香槟开上瘾,喷得到处都是,连带着溅到程诺文的西装外套,碍于礼貌,他不能说什么,接连几天都陪他们吃饭喝酒,心里早烦透了,好不容易寻到借口离开,出门想叫丁昭一道回去,没想到对方居然失踪,找了半天也不见人。

换作平时,丁昭应该听话地站在门口,伸长脖子等自己。程诺文整晚社交,累得半死,此刻没见到人,心情再跌两分,正烦闷,抬眼看到丁昭从外面慢吞吞走回来。

他劈头盖脸一句责问:“你跑哪里去了?”

丁昭反应木木的,说里面闷,去外头呼吸新鲜空气。

程诺文端起严厉的架势,怪他不该擅离职守,没说两句,皱起眉:丁昭身上一股浓重烟味,离几步远都能闻到。

“你抽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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