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吧,丁昭低头,小口喝啤酒,“我妈给我做了好多菜,我放冰箱了,如果你想吃,热一热就行,有个八宝饭还是我妈找人手工做的,红豆沙馅,包你好吃。”
程诺文只顾抽烟,没说话,隔了很久才问:“你每年都和你妈一起吃年夜饭?”
“嗯,再麻烦也要回去,我妈从小一个人把我带大,养家不容易的。”
“有人能坐在一起吃饭,比没有好。”
“那你呢?年夜饭怎么吃,双份儿童套餐?”
“你查我户口?”
程诺文不爱谈论私事,他为自己划出一条明确界线,任何人想跨过,都会被不留情面地扔出去。
丁昭垂下肩膀,“没有,随便问问。”
“小馄饨,比不上你家丰富。”
冰箱一直有几盒冷冻馄饨,库存。之前半夜丁昭给程诺文煮过,后来他们在家加班,也常吃来做宵夜。程诺文是个烦人的,不吃开洋,葱也要少放,汤头调味鲜不鲜都要评价,不过丁昭做成什么样,他嫌弃完,还是会吃,全吃光。
年夜饭吃小馄饨,惨过独居老人,但老人过年都有志愿者上门慰问。丁昭不明白,为什么程诺文要把过年过得这么凄惨。
读出他表情,程诺文点上第二支烟。
“以前上海马路上有人会推个小推车,卖柴爿馄饨,拿木头烧火,馄饨放在砂锅里,二十个,一碗一块五,你吃过没有?”
丁昭摇头,只是听过。
“我过年就吃那个。”
除夕在路边摊过?丁昭不解,“你家没人做饭?”
程诺文吸一口烟,将什么咬在嘴里,再吐出,“我爸是知青,下乡认识的我妈。我出生之后,他有机会回上海,但我妈和我里面只能带一个,就选了我,后来他被分配去杨浦的煤气厂上班,我就跟他住在中原的工人新村。”
那次程诺文送他回家,当时丁昭还住杨浦,问程诺文怎么对那里的路面那么熟,他说住过,在中原。
“他在车间做事,每个月工资几百块,全部拿去打牌,赢了才有晚饭,输了可以两天不吃饭。家里从来不过年,因为大年夜的牌局都是玩最大的,他不可能不去,就给我留张票子,我一个人沿着马路走,找很久,找一家开着的馄饨摊吃一碗,只够吃一碗。”
程诺文点烟灰进烟灰缸,继续道:“我想过回去找我妈,花了很久存够买车票的钱,那个时候没有线上买票,要亲自去新客站买,我去了,排队排到我,卖票员说小孩不能单独上火车,没办法,只能回家。我在工人新村住了十年,读初中的时候,我爸再婚,摆酒席那天,他叫我去发喜糖,顺便通知我,说我妈走了。我没问走是什么意思,但从那天开始我就知道,靠这种人,我一辈子都走不出那个新村。”
CO2无人不晓,程诺文修养品位兼备,精通两门外语。丁昭看过他的领英,本科读的上海非常好的一本,中间还有一年去欧洲交换,以为至少高知家庭长大,没想到他的童年如此坎坷。
他屏住呼吸,听程诺文以一种平淡的方式讲述完故事后半段:念书、打工、上大学,出社会后与三百个人竞争T&H的实习名额,留下五个人,他是其中之一。头三个月没有薪水,跑了四个,他是剩下那个。
在T&H做到AM,他放弃金饭碗,跳出去跟着老总自立门户,苦捱两年,接到€€仕后,程诺文真正做到的第一个大项目,那支TVC拍摄,其实是为了宣传€€仕那句slogan“be the difference”的中文版本。
当年文案出了两版,表面看,差别极其细微:你似非凡,非凡似你。
最后程诺文强推后者。配合从挫折中倒下又站起的三封影帝,与那支如今被抄烂了的标杆式黑白广告片,让€€仕这句本地化的广告语自此深入人心。
你似非凡,非凡遥不可及,是等你模仿的东西。
非凡似你,你是你,足够夺目,非凡都被吸引。
两者天差地别。
程诺文选后者的原因,丁昭现在理解。如此精准的洞察来自于他的经历,爬到金字塔顶端,程诺文付出的艰辛远超常人十倍,这么长这么孤单的一条路,他走过来,仅凭自己一个人。
同情、可怜,哪种回应都显得苍白,甚至有点像对程诺文的侮辱。谈及旧事,程诺文没有一丝羞耻。对他来说,人生起落再正常不过,那是他的过去,造就他的养分,他坦然接受。
“明年,”丁昭不禁道,“不要再吃小馄饨了,如果你愿意,可以和我回家过年。”
程诺文斜眼看他,丁昭反应过来,这邀请的话听着太奇怪,赶紧补充,“你别误会,是……呃,我妈听说你在工作上帮我很多,所以想谢谢你,而且你要和我回家,就看到叮叮车了,这世界上不会有人不喜欢叮叮车的!”
他找手机,要翻出照片视频证明,证明所言非虚,证明他这颗砰砰直跳的心只是对一时慌不择言感到紧张。
程诺文按住他,久久才说,“你哄我呢。”
声音之低,危险前兆,丁昭点一下头,随后条件反射,缩起脖子往后。
“你什么动作?”
“我以为你又要骂我了。”
“我有病吗,为什么骂来哄我的人?”
丁昭将脖子放回正常为止,“你需要别人哄吗?”
“被哄谁不喜欢,做阿康平时都得哄别人。”
“?你哄过谁?”
“我哄过你好吧。”
程诺文伸手,手指抵住他额头弹了一下:“北京喝多那次。”
翌日丁昭酒醒,实在不好意思,装了几天鸵鸟,但程诺文做的事情都记得,思索片刻,他疑惑问:“讲龟兔赛跑也算?我明明让你唱歌的。”
程诺文正欲发作,叉烧玩腻球球,跑到阳台的防护栏边上,歪头看着他们。
想抱抱!要抱抱!
程诺文灭了烟,挥挥手散掉周围的烟味,准备将狗抱进怀里。
叉烧拿后腿蹬他,不是你!
“我来吧。”丁昭接力,比格长势快,一个月重几斤,现在抱它像举个哑铃,锻炼都省了。
叉烧贴着丁昭脸颊,使劲嗅嗅,发出满足的呼噜声,这画面让程诺文很不痛快,捏住它的鼻子,小没良心的,到底是谁养你?
丁昭扬起嘴角,托住叉烧,学妈妈发来的视频那样,举着它前面两条小短腿,合在一起对程诺文拜年,“叉烧来和Nate爸爸说加油,新的一年,工作加油,生活也加油。”
程诺文并非不需要别人,他只是独行太久,习惯什么都自己解决,从而将依赖别人视作一种失败。
透过叉烧看着对方,丁昭定定道:“只要你需要,小狗都会陪着你,你想找它,它随时都会出现,你说句谢谢就可以。”
过年上海内环不许燃放烟花,晚上安静得出奇,一句话晃悠悠,可以荡进心里。
沉沉夜幕下,说不清程诺文眼中那一星半点的亮光来自哪家灯火,他动了动喉咙,握住叉烧伸出的小爪子,放在掌心。
“谢谢宝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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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章新剧情要开始了,离搞上不远了!
第38章 旧关系(1)
开春,时间飞快,四个月后的毕业季,CO2进了一批新实习生。
有三个分进客户A组,广告新人杰西卡拿到一张工牌,她挂名在庄晓朵下面,实际工作分配由两名AE负责,一个是漂亮精干的上海小姑娘,另外一个性子慢,耳根还有点软。
谁好对付,好像很清楚,但杰西卡入职两周,品出点门道,丁昭看似温吞,实际到工作上,有时比赖茜还执拗。做表格式不对,半全角忘切这种小毛病,他都会退回去让杰西卡重做,不过说话态度很好,都是请你再看看,再改改,有问题随时问我。
有次杰西卡工作出了岔子,留下加班填坑,蹲在座位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丁昭见她应付不了,主动帮忙。杰西卡感动不已,说请他吃麦当劳,丁昭笑笑,说好。
他要的不多,只点一个儿童套餐。杰西卡奇怪,为什么要吃小孩餐?后来看他收起赠送的玩具,喔一声,问你喜欢收集快餐玩具?
“不是我,帮朋友抽的,他最近想要这个。”丁昭指着包装袋上一个长得很抽象的香蕉公仔。
丑东西!杰西卡心里翻个白眼,“你朋友品味好怪喔。”
丁昭笑起来,“我也这么觉得。”
他拆开包装袋,眼睛一亮。哇!杰西卡兴奋喊,“你太欧了吧!说要什么就抽到了!”
“小运气而已。”
有丁昭帮忙,杰西卡心安不少,她知道丁昭进CO2后一直跟着程诺文做事,多少有点内幕,趁机向他八卦:最近BD比下一个腕表的案子,AB组抢执行抢了一个礼拜,最后落到A组这里,也不知道程诺文怎样安排。
“Nate会找我们组哪几个做丹斐啊?”
丁昭咬着吸管喝牛奶,“我也不知道。”
“这两天他有找过谁吗?”
“他不每天都很多会吗?Nate的日程表是共享的,你也看得到啊。”
啧,口风好紧,难怪组里老说程诺文是张无忌,后面跟个小昭,兢兢业业,忠心耿耿。
丁昭是小昭,贴切,一个模子刻出来,但说程诺文是张无忌,杰西卡觉得不准。张无忌优柔寡断,程诺文雷厉风行。他们实习生私下聚餐,常感慨程诺文火眼金睛,一丁点小错误也能给你揪出来,管你是谁,训话毫不含糊,对职场眼泪更是无动于衷。某个出身金贵的实习生有回被他骂哭,家里有人找老总,他也不理,下次再犯,照骂不误。
她原话搬运,丁昭视线盯住电脑,手不停:“Nate是严格,说话也直接,但每次都很中肯,他有哪次批评人是夸大其词或者讲过脏话吗?”
“这倒没有。”
程诺文不是温柔领导,实习生们畏惧他的同时,又冒出粉红泡泡,说CO2帅哥靓女一众,程诺文依旧脱颖而出,他的严厉冷酷放在里面,倒变成了加分项。
丁昭对后面这句话表示认同。
“Nate的帅,在于那种自信心,你看他走路那股劲儿,哎呀,每天看他换衣服,像看汤姆福特的T台走秀一样,模特都没他潇洒。”
“他不穿TF的,成衣版型对他来说太小了。”
杰西卡一根薯条停在半空:“你怎么知道呀?”
“咳,我有向他请教过穿衣搭配。”
喔喔,明白了。杰西卡将薯条蘸上番茄酱送到嘴边。丁昭虽然比不上程诺文,平日穿着略显朴素,但也备着几套手工西服,开会时见他穿过,宽肩窄腰,套套漂亮。
A组的男阿康,程诺文绝对极品。丁昭清爽,脸嫩,带点难得的少年气。另外几个,这般那般。还有大头,嗯,大头,是个好人!
新人入司,总有几分罗曼蒂克的幻想。程诺文化神一样的人物,离得太远,只得瞻仰一下。她看着陪自己加班的丁昭,这么忙,还抽空留下加班帮自己,或许……
三分好感刚冒头,杰西卡马上打自己一拳,CO2工资高福利好,就一条规则太不人道€€€€不准办公室恋爱,老天爷,真当这里是天庭呐,个个杜绝七情六欲。
她怅然,薯条辣翅都不再美味。丁昭伸手在她面前挥一挥,“吃好了吗?还有好多没改完呢,你再不抓紧,我俩要一起看恒光的日出了。”
哦来了,杰西卡回过神,擦擦手,老实在丁昭指导下敲起键盘。
*
丁昭帮实习生收尾,回家比程诺文还晚。一开家门,叉烧蹿到他面前,速度飞快,几成残影。
他伸手点地,“坐好。”
叉烧原地绕两圈,坐下了。他摸摸比格,问程诺文:“你今晚没下去遛它吗?”
“遛过了,”程诺文坐沙发上摁电视遥控,“它昨天吃什么了?有点拉稀。”
“不是让你别喂它吃罐头吗?那个鸡肉味它每次吃肠胃都不好。”
丁昭抱起叉烧,揉了揉它的小肚子,叉烧立马长长呜一声。
“明天周末了,我带它去医生那边看看吧。”
“顺便给它查下抗体,快一年了,差不多要打疫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