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风势越来越大,毛团越来越小,每当他快碰到时就会被吹到更远的地方。
他呜咽着哀求,双手深深地抓进焦土里:“别吹了,不要吹了……我只想捡起来……就剩一点了……”
可是狂风不听他的,转瞬间席卷起地上的烟尘和废墟,旋转着飘向空中,那一小团毛毛被吹散成一片枯黄的絮。
季庭屿哭喊着从地上爬起来,扑进风里。
身体猛地一凉,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穿过风墙,跨进了一个完全陌生的空间。
是医院产房。
房里有两张病床,一张空着,另一张围满了人,医生带着护士进来查房。
季庭屿抹了抹眼睛,跟在他们身后走过去,发现那张床边围着的是自己的家人,爸爸板着脸,妈妈笑盈盈,小豆丁哥哥垫着脚什么都看不到。
他凑过去帮他哥哥了一眼,温暖的襁褓里包着一只好小好小的小猫崽崽,还没有睁开眼。
原来我刚出生时才这么一小点……
他吸吸鼻子,从死亡的恐惧中挣脱出来,事已至此,再不甘又有什么用,
只是贺灼……如果回到尼威尔看到他的尸体,该有多心痛呢……
猫咪落寞地低下头,走到家人身边,像刚出生的幼崽一样寻找安全感。
可是家人看不到他。
季庭屿挥了很多次手后终于放下,安静地挤到家人中间,眷恋地看向帮他擦洗身体的妈妈。
妈妈还很年轻,眉眼间没有一丝岁月的痕迹,暖橘色的长发盘起,用桑茶花发夹固定在脑后,看起来温柔至极。
她一边帮猫崽擦拭身体一边取笑:“呐呐呐,快看看我们小宝,怎么这么小啊,跟个小耗子似的,要快快长大啊。”
季庭屿鼻子发酸,挨着妈妈的肩膀蹭蹭:“怎么您也笑话我。”
哥哥捏紧拳头大声表示:“我会给弟弟吃很多饭!还会保护他!把他变成小猪!”
季庭屿剜他一眼:“你才是小猪。”
爸爸则拉着一张驴脸咋舌:“omega啊,不太好养,他又这么小,能养活吗?”
季庭屿瞪圆了眼睛:“好不好养关你屁事!说得好像你养过似的。”
身后蓦然传来一声轻笑,一道阴柔的男声调侃道:“你小时候蛮可爱嘛。”
季庭屿疑惑地回过头,看到产房门口站着个仙风道骨的清瘦男人。
一身青袍,蓄着长发,左侧袖子空荡荡地系着条绳子,绳子末端绑在他旁边的捷克狼犬身上。狼犬通体黑亮,威风凛凛,伸出前腿护在男人身前。
看得到我?
季庭屿怀疑他这身打扮是来捉鬼的道士,而自己好巧不巧是一只新鬼,刚死两分钟就被捉走未免太过丢人,于是试探性地晃了晃肩。
男人没反应。
再向前跨一步。
还是没反应。
到底看不看得到啊?
季庭屿抓抓脑袋,想了两秒,突然转身张嘴就冲他做了个鬼脸:“略!”
血刺呼啦的吓死人,就不信你还这么淡定!
这次男人有了反应:“嚯,长大了更可爱啊。”
季庭屿:“……”
妈的好丢人。
“你谁?”他气呼呼质问。
男人微微颔首:“鄙姓臧。”
第65章 求你等等我【和好】
臧?
这个姓氏特殊。
据他所知宜城就有一个神秘的古老家族姓臧,避世绝俗,轻易不与外人来往,从家主到小辈都有些古怪的守旧作派。
季庭屿确信自己没见过这个人。
“你是来捉鬼的?”
臧先生摇头。
那就是一路投胎的亡魂了,相逢即是有缘,聊聊吧。
季庭屿随口问他:“怎么死的?”
男人貌似噎了一下,摇头笑笑,团起袖子把两只手横着插进袖管里,身上仙气瞬间变地气,看起来亲切许多。
“对象太猛了,马上风。你呢?”
这次轮到季庭屿噎了。
相比之下他的死法太过平平无奇,有些没脸提。
扬扬下巴道:“臧先生是吧,我姓季。”
“喔,那我叫你小季吧。”
“那我把你打断吧。”季庭屿一秒变脸咬牙切齿道:“你给我换个字!”
臧先生一脸无辜:“可我只知道这一个单字啊,要怎么换?”
季庭屿摸摸鼻子:“你把小换成大啊。”
臧先生:“……行吧。”
人总是越缺什么越强调什么的。
臧先生站到他身边,和他一起看向病床。
小摇篮里猫咪崽崽喝饱了奶,舔舔嘴巴歪头要睡。天气不冷,季妈妈用毛巾做小被子给他盖上肚脐,轻轻哼唱摇篮曲。
季哥哥看到了自告奋勇要哄弟弟睡觉,结果哄着哄着自己先睡着了,霸占了猫崽的床不说还差点把他拱下去。
季庭屿看得烦死了:“这个二百五。”
“是你哥?”臧先生问。
尽管季庭屿非常不想承认还是点头,看他面对这么诡异的事脸上也没什么异样,就问:“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人死之后真能看到走马灯?”
“我上哪知道去,我第一次死。”
“我倒是第二次了。”
“那你牛逼。”
“……”
不是,你哄小孩儿呢?
季庭屿没有得到答案,恹恹地转过头去,仔细观察这间病房,发现除了中心焦点的他爸妈之外,其余的一切都只是个虚影。
医生和护士的脸模糊得看不清,墙壁像是虚设的屏障,轻轻一按手指就会陷进去,最清晰的是悬浮在头顶的一盏灯,菱形的琉璃灯柱里折射出五颜六色的光,将眼前这个狭小的小空间照得像一笼光怪陆离的梦。
他们被推着在梦里行走。
每次风沙扬起时,梦境就会陷入一片虚无的黑夜,眼前的景和人统统被风刮向身后,他则如同被指引般迈步向前,顺着召唤来到新的空间。
抬脚踏入的那一刻,灯光再度亮起,撕破虚无的黑夜。如同一只巨大的画笔从他脚下开始向内涂染,将黑白的世界铺上五光十色。
他看到了自己幼时住过的小楼。
翠绿翠绿的爬山虎顺着墙壁疯长,堵上了他房间的小窗,季庭屿想起他小时候总是幻想外面站着一只超级恐怖的怪兽。
臧先生在身后推了他一下:“走吧,看看小季主任这一生有没有出过糗。”
两人从窗子飘进卧室,刚一进去就被来回奔跑的猫崽踩上了脚。
“哎呀。”臧先生佯装跌倒,睨眼看季庭屿:“疼死了,给我踩坏可要讹你喽。”
季庭屿嗤他:“怎么不给你踩断呢。”
猫崽和爸爸妈妈一样看不到他们,自顾自玩自己的,季庭屿找了个角落坐下,看到时光如同静谧的河水般流动起来。
房内的布置瞬移变换,猫崽也在飞速长大。
脸蛋更加圆润,耳尖竖了起来,尾巴从一颗球变成一颗大球,四条腿却是一点没长。
突然的某一天,他喝奶时“砰”一下就长出手和脚变成白白嫩嫩的小娃娃,给自己吓了一跳,眨巴着眼睛一动不敢动。
“呦,这么早就学会变人了,真厉害。”
臧先生真心实意地夸他。
季庭屿也觉得自己小时候很厉害,但是再厉害也没人分享。
他越长大,家里就越冷清。
妈妈是战地记者,产假结束后就回到了工作岗位,常年驻扎在尼威尔,那里苦寒危险,不可能把一个小婴儿带在身边。
哥哥在国外读书,随着年龄增长与家庭的羁绊日益变浅,回国的次数越来越少。
季拙权则嫌弃他的性别和本体,在他妈走后就把季庭屿扔给保姆照顾,整日整月不闻不问,保姆照料得也就愈发不上心。
很快,这间被爬山虎挡住阳光的房子里就只剩了他一只小猫。
小孩子第一次学会变人,在普通人家是要举办一个小小的成人礼的,对宝宝的突出表现进行鼓励,还要教他认识自己的手和脚,告诉他:不要怕,这只是你身体的另一种样子。
但是季庭屿没有人教。
他不明白怎么喝个奶就把自己喝成了这样,吓得钻进被子里躲起来,看着自己的小圆手很陌生,放在嘴里咬了又咬,也没有弄掉,伤心地吧嗒吧嗒掉眼泪,心想:我要变成小怪物了,像窗户上的大怪物一样。
臧先生叹气:“小可怜儿,哭鼻子了。”
季庭屿鼻酸:“没事,哭着哭着就长大了。”
恐惧和孤独变成家常便饭,他逐渐习以为常,在最活泼的年纪掌握了与其相处的绝技。
他上午坐在有光的地方玩拼图和绘本,困了就往沙发上一躺,翘起尾巴来一下一下拍着自己的后背,哄自己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