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时正霖的妻子坐在病房边缘的沙发里,手里握着一方刺绣手帕,目光有些空洞。
时章略点头,喊了声“阿姨”。
她抬眸看见时章来了,一个招呼都没打,直接起身走了出去。
时章不太在意,他越过医护人员的身影,见到了躺在病床里的时正霖。
短短几星期,时正霖已经瘦得脱相。
此前还能从轮椅上站起来和时章讲话,现在整个人已经像是被抽空了,干瘪痛苦地皱眉。
医生看到有家属来了,低声解释道:“癌痛,癌症晚期很难受的症状。我们在为先生上止痛药,不久后症状会有所缓解。”
时章很轻地发出了一声“嗯”。
过了一会儿,时正霖好像清醒了一些,艰难地睁开眼看向时章,气声虚弱地喊他的名字。
旁边的医生护士看了看时章,小声说:“先生叫您,去跟他说说话吧。”
时章挪到床边,微微低下头。
时正霖口齿模糊,时章听了半天,也只听到破旧的喘气声。
到最后,他终于听清,时正霖断断续续地说的是:“和宋…宋…你们离婚…我给你们……”
后面的时章没听,不管是钱还是房子还是家业,都是没有意义的。
时章直起腰,留下时正霖一个人陷在病床里复述那些执着单薄的文字。
时章突然感到一阵怜悯般的情绪,在生命的最后一段时间,他脑子里的却还执著着那么狭隘的东西。
时正霖还在艰难地发声,但时章没管他,坐到椅子上,用清晰的字句,温柔地说:“嗯,我和一个叫宋拂之的男人结了婚,我们很相爱,生活很幸福。我们不会离婚,也不会有孩子。”
时正霖的呼吸突然急促了起来,每一声好像都要把肺抽出来:“宋…会知道你以前……”
“是的,他会知道的。”时章静静地打断他,“但也轮不到您来说。”
时正霖突然开始剧烈咳嗽,医生们连忙围了过来。
时章往外退到一边,最后看了床上的病人一眼,面色平静地往外面走去。
时正霖总是把时章的过去作为他的把柄,和所有其他人一样,好像低贱的出身就能让一个人永远有理由被钉在耻辱柱上。
在此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时章也是这样认为的。
所以他无法容忍别人骂他“没人要”,也绝不会主动对任何人提起自己的家庭情况,因为那样会让他被瞧不起,会让他自然而然地成为众矢之的。
但现在时章不这么认为了,有人能接受他被摊开的一切,成为他的安全屋。
时章很少依靠别人,但宋拂之给了他无穷的力量和底气。
病房外,走廊的窗户透出窗外湛蓝的天空,时妍站在窗边,望着远处的高楼。
她知道时章站到了她身边,开口道:“我知道那天老头子去学校找了你,自从那天之后,他的状态就一直很差,知道前几天突然恶化。”
时章:“你在怪我?”
时妍摇摇头:“他的病本来就治不好,迟早的事情,跟你没关系。”
时章:“那你在谢我?”
时妍转过头,很淡地笑了笑:“谢你,也要谢老天。”
病房里蓦地又传来一声近乎凄惨的喊叫,两人目光一闪,不约而同地往外面走了一些。
时章说:“他很疼。”
“应该没有生孩子疼。”时妍看了时章一眼,“也没有被抛弃那么多年来的疼。”
时章说:“这样受折磨不如早点结束生命。”
时妍脸上的笑意几乎有点残忍:“我当然希望爸爸能努力多活久一点。”
“但你能早点解脱。”时章说。
“我已经解脱了。”时妍看着时章问,“你呢,你解脱了吗?”
时章背靠着墙,突然笑了一下:“嗯,有人带着我飞走了。”
本来是挺沉郁的聊天话题,时妍听到这句话,突然露出一脸宛如吃到苍蝇的表情。
她咧咧嘴:“你炫夫狂魔?”
时章笑着“啊”了一声:“我没这意思。”
“你怕是不知道。”时妍突然笑了,“老头子查到你家那位之后有多崩溃。”
“家里好不容易有两个儿子,虽然说本家的那个小的弯了吧,所幸还剩一个流落在外的野孩子。结果没想到这位野的也是弯的,好家伙,真是好事成双。”
时章:“老头子做梦都想子孙满堂,现在连梦都做不了了。”
时妍耸耸肩:“福报。”
两人默契而无声地对视了一会儿,都看到对方眼中含蓄的戏谑。
时章问:“那你呢,之后怎么打算?”
时妍说:“老头子没把公司实权给我,但也只是他没给。”
意思是她会自己拿。
时章说:“加油。”
“还加油……你当是高中拉拉队?”时妍瞅他。
时妍顿了顿又说:“如果你之后有什么事,可以找我帮忙。”
时章也不客气,说:“好。”
之后还有事情,时章打算从医院离开了。
离开前时妍叫住了他,用那种很家常的口吻喊他:“哥。”
这次时章应了声“嗯”。
时妍说:“替我向宋先生带好。”
时章说好。
-
宋拂之在内景场地折腾了整整一个上午,中午吃了个饭继续折腾。
上午走了挺多弯路,拍出来的总是不太满意。
但下午就好了很多,连拍几条都达到了宋拂之的预期效果。
洛琉璃找的摄影师是很有经验的老师,他都对宋拂之有些惊讶。
“一般人很难有这种镜头感,Fu老师表现力好强,拍几次就知道怎么表现是最好的。”
他说。
宋拂之还不习惯自己被叫成“Fu老师”,怎么听怎么中二,过了好一会儿才晓得不好意思。
洛琉璃倒是完全没有不好意思,也道:“对吧,我也觉得!第一条我那么随便一拍都能那么好。完了啊老Fu,你是不是个天生的coser啊,入错行了吧?现在转行吧赶紧的。”
宋拂之笑着摆下一个姿势:“扯淡。”
章鱼老师在漫展结束后出了几张场照,都是角色的经典动作。
所以宋拂之也特地选了这几个动作,只不过由于他主要打算拍视频,所以直接改成角色的动态动作,配上场景和道具,很帅。
宋拂之看自己的作品和批改卷子一样严格,有时候摄影老师都说很完美,宋拂之却还是不太满意,要最后来一遍。
下午时分,宋拂之终于收获了满满一张卡的满意素材,火急火燎地往自己原来的家里赶。
卸妆、换衣服,把一身叮铃桄榔的玩意儿全堆在客厅。
宋拂之连收都不想收拾,最后紧急在镜子前抓了一下被假发压乱的头发,抓起车钥匙就往楼下冲刺。
洛琉璃无语大笑:“你急急急急什么?”
宋拂之在奔跑的间隙回她:“时章大概快结束了,我要去接他。”
洛琉璃还是笑他:“你现在往自己家里藏cos服的样子,好像一个背着老婆偷偷金屋藏娇的渣男。”
宋拂之竖起三个手指:“渣男再当三个月。”
事实证明宋老师的时间概念是很准确的,他停车在街口等了会儿,就看到时章朝自己走过来。
“怎么样?”宋拂之迎上去问。
时章说:“都顺利。”
时章的表情自然而舒展,让宋拂之放下心。
他把手里漂亮的木头盒子放到宋拂之手里:“桂花糕,路上好多小朋友都在排队买,我就也去买了点。”
是宋拂之很喜欢的那种透明清甜的桂花糕,捧在手里香香的。
“我还买了点鸡肉。”时章说,“最后去喂孽子们一顿?”
宋拂之笑笑:“已经是孽子了吗!”
然而两人刚刚开车到时章家楼下,他们听到头顶传来一阵鸟鸣。
两人仰头看,几只鸟展开翅膀,从时章家的窗台边滑翔而出,很快飞远,又优雅折返,在空中盘旋。
姿态潇洒从容,在绚丽的紫色夕阳下映出自由的剪影。
时章轻声道:“鸡肉好像用不上了。”
宋拂之:“突然有点伤感是怎么回事。”
“没准明年孽子们长大又回来了。”时章笑笑,“把咱们这儿当个长期免费食堂。”
宋拂之笑起来:“那孽子们得好好谢谢时厨子的饭。”
鸟儿们在这个平常的傍晚,没有告别地离开了,飞向它们温暖的春天。
直到鸟儿们都飞不见影了,宋拂之还在抬头看,眼睛眨眨的。
时章抱住他,把宋拂之的下巴搁在自己肩头。
他轻轻地抚摸宋拂之的后背,在他耳边说:“也谢谢宋老师给我翅膀。”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