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拂之远远地就拉住了时章,带着他绕到旁边。
宋拂之看着人行道上的碎玻璃,紧紧皱眉:“谁弄的也不管吗?伤到行人怎么办。”
时章无声地看了看这家屋子。
大门锁是两只掉漆铜锁,看上去用了很长时间,二楼阳台上晒着凌乱的衣服床单,被洗得都褪了色泛着白。
时章收回目光,没说什么,只是牵住了宋拂之的手。
“前面快到了。”时章轻声说。
宋拂之问:“你带了钥匙吗?”
“带了。”时章摸出一把老式的铁钥匙,笑笑,“但我还不知道能不能打开门,太久没回来过了。”
他们来到巷子的尽头,时章在一扇十分不起眼的门前停了下来。
钥匙一拧,门锁响起一声略显沉闷的“咔”,门开了。
长久无人居住的房子里有股难以描述的空寂味道,灯坏了打不开,阳光斜照进来,空气中悬满漂浮的尘埃。
屋里面积很小,灶台就在客厅里,基本家具都还在,都是旧旧小小的。
宋拂之走进屋里,把窗户推开通风,时章在后面叫住他:“别碰里面的东西了,全是灰。”
宋拂之摇摇头:“没事的。”
“我的房间在楼上,要来看看吗。”时章说。
宋拂之:“当然。”
水泥砌成的楼梯又窄又陡,走上去很艰难。
二楼层高很矮,现在的时章甚至要稍稍低着头,不然头发就会蹭到结满灰尘的天花板。
楼上有三个房间,一间小卧室,一个卫生间,还有一个面积稍大的空房间。
“这是我的房间。”时章按下开关,有点惊讶,“呀,这灯还能打开呢。”
然而房间里幽暗的灯泡闪了两闪,滋地一声灭了。
时章直接笑了出来:“真不给面子。”
宋拂之却笑不出来。
因为这个房间太小了,里面摆着一架用棕绷编成的老式绷子床,窄窄的,紧挨着的就是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东西了,连扇窗户都没有。
时章说:“这儿是储物室改的,所以面积比较小,但是够我睡的,让人觉得很安全。”
宋拂之:“怎么这样啊……”
“看着挺寒碜的,但其实我那会儿很快乐,尤其是上高中之后。”时章说。
“那时我妈早就已经去国外了,所以这整栋房子都是我的,可自由了。”
宋拂之指着旁边的空房间,有点不解:“这个房间更大啊,你为啥不睡这儿?”
“宋老师真厉害,这就是我想讲的故事,要不要听。”
时章眨眨眼睛。
不知道为什么,宋拂之感觉时章的心情一直还不错,于是他也放松了些,笑着说“你讲”。
时章用纸抹掉床沿边的灰尘,克制地就在边边上,宋拂之也跟着他坐到边边上。
“好的故事总是欲扬先抑的……”
时章说,“你也看得出来,这里不是一个环境很好的地方。”
“从我妈肚子大起来开始,什么都瞒不住,我们家的事情从一开始就传遍了邻里,成为他们茶前饭后的谈资,被津津乐道地嚼了很多遍。”
“客观来说,住在这里的居民文化程度都不高。自从我有记忆开始,我都记不清他们骂过我多少词,奚落我妈的更难听,总之我们在这儿就不太受欢迎。”
时章居然还能笑着眨眨眼,“听起来像不像灰姑娘?美好的童话故事都是这样开头的。”
宋拂之皱着眉轻轻拧了一下时章的耳朵,默不作声地环臂抱住了时章,抱得很紧。
其实时章还是简练了许多,他略去了太多丑陋难堪的细节。
一个企图攀高枝的女人,和有钱人一夜情之后生了个孩子,还被有钱人抛弃在这个地方,于是一切都是她们自讨苦吃,她们活该被鄙夷和嘲笑。
时章的母亲在邻里中没有自己的名字,只有侮辱性的各种蔑称。时章呢,被叫“小野种”,“没爹的”都是家常便饭,更多难听的他都不想回想。
在小学,时章毫无疑问遭到了所有同龄人的孤立。
瘦弱阴郁,身世肮脏,好像天生的反派,欺负他似乎是一件正义的事情。
孩子们的教育大多数都来自于父母,当这些父母们都称时章为“野种”,说他是不该出现的存在,那么小孩们就拥有了制裁他的正义资格证。
正是好斗的年纪。顽劣的小孩们把独行的时章围住,大声喊他“垃圾”,抢走他的课本和零食,夺走他辛苦采回来的植物样本,哄闹地踩烂在泥坑里。
时章打不过,只能咬着牙忍受。
在别的幼鸟仍在巢里嗷嗷待哺的时候,时章就已经明白了什么叫做弱肉强食,什么叫做不进则退。
这些细节时章都没有说出口,他一笔带过,转到下一个章节。
“但是很可惜,我不是灰姑娘,我没法保持自己的善良和纯真。”
时章坦诚道:“我变成了一个坏孩子。”
宋拂之:“你才不是坏孩子。”
“那就是个小反派。”
时章说:“我让自己变强,在他们欺负我的时候还手。但那时候都还小,打打闹闹的成不了气候。从小学闹到初中毕业,我都习惯邻居小孩们找我的茬了。”
“直到我初中加了把劲儿,中考成绩不错,考进了王老师的高中,进了王老师的班。这是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情之一。”
时章充满歉意地笑了笑,“也成为了当时最让王老师头疼的学生。”
“我高中选择了住校,很大程度上避免了和邻里来往。高中离我们家远,学生们几乎也住在镇子中心,不了解我的身世,所以班上同学都对我不错。”
“但有天周六,我拿着很重要的东西回自己家。那群邻居小孩在街边抽烟,他们看着我抱着个大袋子,就冲上来抢我的东西。他们人多,很快把我的东西从袋子里扯了出来,扔了一地,然后开始笑话我。”
时章浅浅地呼吸了一下,才继续道:“那些真的是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东西,所以我当时就怒了,具体怎么打的人我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怒火冲上头顶,把他们都摔到了地上。”
宋拂之张了张嘴,没出声。
“有人叫了警察,我被拘了,因为未成年,从轻,关了我五天。”时章说。
宋拂之:“你没做错,明明是他们应该被惩罚,凭什么是你……”
时章摇摇头:“他们有那么多张嘴,我只有一张嘴。”
宋拂之垂眸望着地面,不知道时章曾在这里度过了多少这样的日夜。
所有的安慰在此刻都无能为力,宋拂之作为一个幸福的孩子,觉得自己甚至没有权利向他表示同情。
因为他连那样千分之一的磨难都没有感受过,谈何同情。
这时,只有肢体动作是最有用的。
宋拂之不管不顾地摁着时章的后脑勺和他接吻,从未有过的掠夺意味。
这个吻深且持久,宋拂之好像是想从中获取到哪怕零星的感同身受,像离少年的那个时章更近一点。
分开时两人都气喘吁吁,宋拂之眼里含着水光,目光里情绪很多。
“……”
时章难得如此被动,声音低哑地笑:“我知道你想表达什么,谢谢宋老师。”
宋拂之抿走唇上的一点湿润,盯着时章:“你说我想表达什么?”
时章说:“€€€€以后你时章就是我宋拂之的人了,什么事儿都有宋老师罩着,别人欺负不着。”
宋拂之硬是被他给整笑了:“你语文高考阅读理解拿的满分吧?”
气氛到这儿缓和了些,时章用手肘碰了碰宋拂之,慢悠悠地开口:“但是,诶。”
宋拂之:“嗯?”
“你都不好奇,那天我手里拿的什么东西那么重要,能让我直接大打出手吗?”时章问。
宋拂之眨眨眼,他真没想着问这些,反正他知道那是对时章很重要的东西就对了。
但是时章都反问他了,于是宋拂之很配合地问:“是什么呢?”
时章清了清嗓子,说:“嗯,它是一种,在有些人眼里,可能有些怪异的行为。”
只一瞬间,宋拂之脑中如电光闪过,心跳突然加速。
他看着时章,声音有点哑:“嗯,能有多怪异……”
时章的手指在空中比划了比划:“就是,现在很多年轻人喜欢的那种动漫,宋老师班上估计也有学生喜欢吧€€€€然后有个活动就是把自己打扮成动漫里的人物,戴假发,穿衣服,这样的活动叫cosplay€€€€哈哈,怪不怪?”
“啊€€€€哦€€€€”宋拂之的脑子有短暂的混乱,目光也有短暂的呆滞。
“我知道啊,cosplay嘛,我知道的,我又不老。”宋拂之有点语无伦次。
时章挑了挑眉。
宋拂之在几秒钟内捋了捋思路。
时章今天把他带到自己家里来,大概就是为了坦白以前发生的事。
比如自己是个“坏孩子”,比如高中和别人打架,再比如,他曾经玩过cosplay。
这对时章来说是一场郑重的坦诚,意味着他彻底向宋拂之敞开了自己。
宋拂之在感动之余,也有点慌张。
如果宋拂之不知道时章在网上的身份,那么他现在大概是懵逼的,然后会变成惊喜,接着会说:你居然喜欢二次元吗?我也是啊,而且我也看cos哦,你之前cos的是什么?
可问题是,宋拂之已经知道了时章的身份,更关键的是,他甚至自己也开始玩cos了,而且打算把cosplay的作品作为时章的生日礼物。
如果他现在说自己也玩cos,那时章势必会顺嘴问,你的号是什么。
到时候,藏着不答有问题,不藏着就更出问题€€€€那惊喜还算个屁的惊喜!
其实宋拂之没来得及进行如此理性的分析,他只是下意识地觉得暂时不要触碰cosplay这个话题,否则越聊越深,会很难收场。
宋拂之很快整理了表情,从懵逼变成了惊讶:“你这,教授,我真看不出来€€€€其实我也挺喜欢看看动漫什么的,我没想到你也。”
这次轮到时章惊讶,帅教授很不顾形象地张大了嘴:“啊?宋老师,真的吗?”
“是真的。”宋拂之揉揉耳朵,眼神有点儿飘忽,“但我平时就默默看点儿,动漫漫画都很有趣,只是没怎么深入了解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