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青岩 第4章

其实除却在掖庭的那几日,青岩未曾在宫中伺候过一天,他虽有徐都知教导,精于茶道,可做茶是一回事,操办一场盛大周到的宫宴,又是另一回事,青岩并无这方面的经验,皇后却放心的把全盘事务都交给他,多少是有些为难人的。

只是青岩有了不愿因自己牵连王爷的心思,便对这强加到身上的差事,愈发上心起来€€€€

他熟悉门道的,便一一亲自过问布置,大到宴席当日要近身服侍贵人们的宫女、内侍,全部由他一一挑选、亲自教导不必说,小到御花园设宴之处开的什么颜色、何种品种的花,哪一桌哪一处用什么颜色、什么质地的茶具最相宜,也都各有安排;

他不熟悉门道的,如当日要邀请的贵眷名单,谁与谁交好,谁与谁不睦,在不逾制的前提下,哪桌最好和哪桌挨近些,隔远些,都一一请教旁人。

他本就生得好,说话又不仗着皇后将这场宴席托付给他端架子、拿腔捏调,总是一副笑模样,一段日子下来,整个坤宁宫上下,竟无人不买他的面子,就连皇后身边服侍的玉总管,也愿意提点两句。

日子一晃便是大半个月过去,品茗宴也终于要来了,青岩心知明日宴席,王爷也是要出席的,只盼望这场品茗宴他操办的还算体面,不至于丢了王爷的脸。

只是青岩万万没想到的是,就在宴席前一日傍晚,他正领着几个内侍检查着明日的布置,玉公公却来传了话,说皇后要见他。

青岩心中有些紧张,好在这半个月来他虽忐忑,皇后却再没说过什么试探的话,也一直温和以礼相待,对他甚为客气。

青岩以为皇后只是要在宴前提点他小心些,明日别出了错,倒也没想太多,只跟着玉公公去了坤宁宫。

可七拐八绕间,青岩却发现玉公公带他来的这处殿宇,并非皇后的寝殿,而是一处荒弃许久不用的偏殿。

他逐渐感觉到有些不对,可玉公公闷不吭声,他便也不敢开口,直到进了殿门,看见空旷的殿宇中摆了一张如意云霞乌木椅,皇后端坐其中,身后只站着常跟着她的祥嬷嬷时,逐渐感觉到有些不对了。

青岩跪下,额头贴着交叠的手背,叩道:“小的给皇后娘娘请安。”

皇后的声音淡淡的,听不出什么情绪。

“你是个聪明人,本宫这些日子瞧得出来,以前从未做过,如此短的时日却能把这般大宴操持的这么妥贴,皇叔把你教的很好。”

青岩仍是跪着,并不起身,也并不做声。

皇后的语气柔和了些,她轻轻叹了一声,道:“谢家的事,皇上也和本宫提过……好在当年皇叔将你从掖庭带了出来,这些年来,他如此待你,又把你教的这样好,皇叔如此人品气度,圣人云,知好色而慕少艾……倒也无怪你动了心思了。”

青岩的背脊猛地僵住了,他感觉浑身从脚底一片寒凉,这寒凉直窜头顶,几乎叫他忘了如何呼吸。

青岩肩膀颤了颤,半晌,才又狠狠叩了两个头,疾疾道:“皇后娘娘实在是误会了,小的卑贱之躯,小的岂敢!小的只是想尽忠职守,替王爷……替陛下、替娘娘、替主子们好生办差,不敢有旁的心思。”

皇后道:“好了,瞧瞧把你吓得,本宫不过是有些感慨罢了,你怕什么?再说了,你怎么想不重要,重要的是王爷怎么想,他若不爱重你,焉能这样待你?王爷若是爱重你,那便是你的造化了。”

“本宫看得出来,你是个忠心的孩子,本宫给你一个机会,你若把本宫吩咐你的事办好了,本宫不但叫你还能回到应王府,还叫你能得偿所愿,如何?”

青岩一怔,低声道:“……得偿所愿?”

皇后却只是一笑,不言语了,她身后的祥嬷嬷语气淡淡道:“内官便不想和王爷两情相悦,耳鬓厮磨么?什么都瞒不过咱们皇后娘娘的眼睛,内官可不要自欺欺人了。”

青岩一时如遭雷击€€€€

……两情相悦,耳鬓厮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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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此身如萍

青岩被这八个字惊的心神一荡,他不知想到了什么,面色泛起一层浅浅绯色,他肤色本就白瓷一般莹透细腻,此刻正如天际染了红霞般,莫说是男子了,就算皇后和祥嬷嬷这样的后宫妇人,见惯了美人,此刻也不由有些惊艳。

皇后本还觉得传言不可尽信。

即便皇叔真的待那年少的都知太监有几分喜爱,可以皇叔如此端方性子,叫他豢养一个内侍做男宠,恐怕他未必做得出来,可这些天来证实了这小内侍对皇叔的情意,又有他这般好的容貌,皇叔又毕竟爱重了他这些年,倒还真的未必不能一试。

祥嬷嬷与皇后对视一眼,俱是心照不宣。

青岩终于回过神来,叩首涩声道:“小的不明白皇后娘娘的意思。”

可如此情景,他岂能猜不出来皇后的意思便是皇上的意思,王爷被圣上提防,已是板上钉钉的事了,可他除了装傻,又能做什么呢?

祥嬷嬷道:“内官这样伶俐的人,一时不明白不要紧,可若一直不明白,这岂非是非要娘娘提点了?只是不知内官见了母亲和姐姐,会否明白的过来呢?”

青岩猛地抬头,满面惊色。

……母亲和姐姐?!

王爷已替他找了她们三年,可却始终没有下落,难道是……

难怪这些年来,王爷遣去的人遍寻大江南北,始终不得母亲与姐姐的下落,难怪分明当年她们卖去的教坊记录在册,王爷的人循迹而去,却一无所获……

青岩心里的防线险些溃散,他带了七分真惊慌,三分佯装,叩首带了些哭腔道:“求皇后娘娘放过小的娘亲和姐姐,她们……她们都只是无知妇人,小的这些年来从未和她们联系过……”

皇后淡淡道:“你从未与她们联系过,这倒也不重要,可你心里记挂着她们,这不就够了吗?”

青岩渐渐明白了皇后的意思,一股寒意从脚底窜上天灵盖,他忘了礼数,抬起头来,怔怔的看着乌木椅上坐着锦衣云鬓、高高在上的皇后€€€€

……是啊,这些年来,王爷将他护的这样好,旁人也因王爷敬他三分,青岩嘴上虽不忘规矩,可内心深处却险些真要忘了……自己终究是个奴才。

这样被高位者拿捏命门、生死,必须无有不从,必须卑躬屈膝,才是奴才的命运。

小小的应王府是个世外桃源,偌大的皇宫……却是红尘人间。

“……不知皇后娘娘,要小的做什么?”

皇后笑了:“皇叔多年不娶,前头母后指了的两门亲事都没能成,身边没个人陪着倒也不好,明日若有机会,陛下会做主,把你赏给王爷,你该怎么伺候,还怎么伺候就是了。”

赏?

青岩如一尊雕塑般,跪在空旷的殿宇下,一动不动。

他本便是王爷府上的人,谈什么赏不赏呢?皇帝若真这么做,无异是相当于让他做了天子默许的男宠罢了。

青岩一时竟不知这是在羞辱自己,还是羞辱王爷了。

他一言不发,祥嬷嬷似乎看出了青岩身上无言的抗拒,语气平平道:“内官,识时务者为俊杰,内官莫不是想重新回到掖庭么?王爷面子虽大,可若是娘娘发了话,他却也过问不了内廷宫务。”

青岩也并未被她恐吓的惊慌失措,他恢复了平静,只是抬眸看着祥嬷嬷,道:“娘娘想要我做什么?”

祥嬷嬷皱了皱眉头,可这时候,她也顾不得纠正青岩在皇后娘娘面前,话里用“我”字已属大不敬了,只道:“明日你若能成事,自会有人教你。”

青岩默不作声。

他们想用自己做什么?

看这样子皇上是打定了主意要处置王爷了,只是不知这场风雨里,自己这个小小棋子,又是什么位置?

青岩沉默片刻,恢复了昔日的谦卑顺从,叩首道:“小的遵命。”

皇后没有答话,站起身来由着祥嬷嬷替他掸了掸衣袍下摆,只斜斜睨视了青岩一眼,留下一个冰冷的眼神,便离去了。

祥嬷嬷道:“内官就好好在此处想一想利害关系,半个时辰后,自会有人放内官出去。”

殿门吱呀一声被合上,青岩跪坐在地上,茫然的看了看紧闭的殿门,和空气中漂浮的尘埃。

他仿佛并没有做什么,可却不知为何……已被裹挟着,在不清楚前路何方的波涛中沉浮。

*

青岩不记得那一夜是怎么度过的了,他被人带去沐浴熏香,又赐了衣裳,说是皇后娘娘赐给他明日穿着,他躺在床上,盯着帐顶,只觉得脑海里昏昏沉沉。

……可笑这些年来,他竟在应王府的庇护下以为,自己有徐都知、王爷教导,已是能经事、能独当一面的内侍了。

如今却才发现,自己是这样无能,真的进了这座皇城,他除了被摆弄、被安排、被当成一颗棋子外,竟别无选择。

第二日他穿上那身衣裳,有嬷嬷宫女进门来说要替他上妆,青岩一时惊愕,宫女却道:“还望都知莫要为难,这是皇后娘娘的意思。”

他只得被按在凳上,任由宫人们上下其手,内心却觉得这场景实在荒诞可笑,有个宫女正要替他上胭脂,那同行的嬷嬷却道:“就这样罢,都知本就颜色极好了,若在添饰,未免造作。”

宫女这才依言停了动作。

青岩被告知了今日皇后的安排,又似个提线木偶一般叫人领着去了御花园里,离了那座阴暗的偏殿,见了满园姹紫嫣红,天朗风和,这才微微找回了些神智€€€€

远处宴席间,贵人们觥筹交错,语笑晏晏,内侍宫女们伺候井然有序,这场品茗宴倒是一派风雅,可青岩此刻却再没有分毫为自己作品得意的心思,他的目光落在了独自坐在帝后下首,举杯孤酌的王爷身上。

王爷察觉到了他的目光,远远抬头望向了他,两人目光交接,王爷似乎并不意外看到了他,可青岩想起脸上被那些宫人们捣弄的滑稽脂粉,一时竟觉得无地自容。

祥嬷嬷不知何时到了他身边,低声吩咐道:“去吧。”

青岩脚步踟躇了片刻,还是朝着那一席走了过去。

他知道原本安排伺候王爷的内侍,已被换下了。

行近王爷席边,青岩感觉到王爷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他不由自主的把头埋得更低了些,浑身僵硬的跪在案边拿起茶具替他做茶,这茶从前他在王府书房、茶厅,早已不知替王爷做了何止百遍千遍,可如今竟觉得如坐针砧。

皇帝笑道:“朕听闻前些日子,永平侯家的千金总算是有了着落,这倒是件喜事,朕这些日子忙着祭祖的事,还未和侯爷讨杯喜酒喝。”

永平侯和侯夫人,闻言连忙站起身来道不敢,又恭维寒暄了几句,这才坐下。

皇后笑道:“说起来,侯爷的千金当年倒是被母后瞧中了,要许给皇叔的,只可惜诸事不巧,这门亲事也未能成,好在如今也有了姻缘,可见月老公道,不会误了姑娘芳华。”

众人俱是微笑,不知是哪个胆大的竟话头一转,看向了闻宗鸣玩笑道:“侯爷掌珠芳华不误,只可惜小皇叔这些年来忙于辅政,始终未娶,孤身一人的,月老怎么不替小皇叔操持操持?”

皇帝闻言笑骂道:“你这促狭鬼,竟也敢拿皇叔取乐,回头皇叔若要教训你,可别来让朕替你求情。”

原来此人不是旁人,正是先皇的第四子,平王。

席上一片和乐融融,皇后也笑道:“皇叔府中没个王妃主持中馈,这的确是要紧着些办了,母后也和本宫提了几回,只是近年来总是事忙,这才误了。”

她这话倒没撒谎。

青岩听闻今上年纪不大,风流却是很风流,只当年在林州潜邸时,府中便莺莺燕燕姬妾甚众,皇子便足足生了七个,回京继位后,嫔妃们也是一个接一个的有孕,只是不知怎么的,生的却都是公主了,皇后忙于照料着一大帮子凤子龙孙,想不忙,怕也不成。

闻宗鸣浅笑道:“皇后娘娘费心了,只是臣自降生,钦天监便掐算了,臣这八字过硬克妻,皇嫂也头疼多年,幸而陛下有福,只要陛下膝下枝叶繁茂,臣的姻缘便是欠缺些,也无妨了。”

青岩听了这话,心里却猛地一惊,他以前总以为王爷不娶,是真因事忙耽搁了,可如今一想,王爷不娶至今,膝下无子,尚且惹得皇帝猜忌,若是他儿女绕膝,子孙有能,皇上当初又会否放心托之于他半朝兵权?

王爷看着不算计这些事……可心里,却是再明白不过的。

平王却笑道:“皇叔净会说这些漂亮话来糊弄我们,我可听说不是这么回事,外头都传皇叔府上养着个颜色极好的内侍呢,还说皇叔爱的什么似得,教他读书写字的,嘿,平日总说我们这些不成器的风流,我看皇叔才是真真风雅之人呢!”

皇帝微沉脸色道:“这些坊间的浑话,你听了也便罢了,今日这样多臣工,怎好拿到宴上来说,如此浪荡,成何体统!”

平王似是吓了一跳,连忙站起身来赔罪。

这时皇后笑着打圆场道:“皇上倒也不必怪责四哥,此事本宫也有耳闻,那孩子甚为伶俐,本宫前些日子讨了他来操办此宴,他办的很好,本宫都舍不得还给皇叔了,今日他正在宴上呢。”

皇帝稍缓了颜色,道:“喔,皇后也这么说,那是确有此事了?”

说着目光远远投来。

青岩感觉到多道视线或近或远的落在自己身上,这些目光有的带着戏谑,有的好奇,有的鄙蔑,让他浑身僵硬。

正此刻,却感觉到一只微凉的大手拉住了自己的胳膊,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回过神来,竟落入了一人怀中。

青岩几乎傻住了,抬眸一望,注视着他的那双灰眸幽深澄澈,青岩嗅到他身上沾惹了一路行来庭中的花香,还有一点极淡的、王府书房里的墨香€€€€

这是王爷身上的气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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