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岩跟在内务司新选入宫的一批内侍队伍里,身后传来正在缓缓合上的高大朱漆宫门低沉的隆隆声,前方是皇城笔直向前看不到尽头的宫道,头顶是万里无云、四四方方的天。
青岩心中却早已没了第一次入宫时的惶惑和不知所措,只剩下近乎漠然的麻木。
这座金碧辉煌的牢笼,这处人世间最尊贵也最污秽的修罗场€€€€
他回来了。
第16章 断路难行
三年后。
养心殿。
地龙烧的整个养心殿里暖意盎然,宸妃却跪在靠窗的暖榻前,只能看见潜华帝一双脱了靴、穿着绣龙纹锦袜的盘起的腿,她不敢抬头对上帝王的目光,心里却越发后悔起来。
都是那起子偷滑耍懒的贱奴不曾看好皇子!她怎么就没有早些留心到,好好的惩治他们!
宸妃敢对天发誓,七皇子虽非她亲子,她自己也有亲生的三公主,可自当初皇上信重,把七皇子交到她膝下抚养,她绝没有半丝要谋害这孩子的心啊!
“照宸妃所言,朕当年把楚儿交到你的钟辰宫,这么些年来,楚儿始终长得病病歪歪,身上三天两头不是这痛就是那不好,太学堂的课业也远不及他几个哥哥,宸妃不仅一点过错都没有,反倒很是尽了心了?”
潜华帝一字一顿的说着,语气平和无波,然而宸妃听了,心里却咯噔一声,也不敢哭求告饶了,跪下身连连叩首。
“万岁息怒,臣妾不敢,臣妾并非这个意思,楚儿在臣妾宫中落了水,这都是臣妾宫中的奴才玩忽职守,不知轻重,臣妾自知难辞其咎,但凭万岁责罚。”
“只是……只是楚儿这孩子,当年他打娘胎里出来,便是天生的弱症,太医院也说过多次了,这是燕嫔妹妹母体虚弱,才会伤及胎儿,楚儿到了臣妾膝下这些年,臣妾一直将他视若己出,看着这孩子终日病痛,臣妾心中也十分不忍,一直在用最好的补品汤剂给楚儿调养身子,可就是不见好,臣妾也没有法子啊!”
“万岁要怪臣妾无能,没有照看好楚儿,臣妾愿认罚,可万岁若听了小人唆摆,觉得臣妾黑心苛待了龙嗣,臣妾却……却实在不愿受这样的冤屈。”
宸妃说罢,以帕掩面,呜呜哭泣起来,她生的秀美纤细,哭起来自然也是梨花带雨,抽泣间抬起头来哀怨的看着潜华帝,露出一双妩媚潋滟的桃花眼,好不可怜。
潜华帝沉默了片刻,道:“罢了,你先回宫去吧。”
又道:“扶宸妃起来。”
宫人们这才上前扶着仍自哭泣的宸妃起身,宸妃似乎还想再说什么,只是刚一开口,还没出声,皇帝身边的紫衣太监便忽然低低干咳了一声。
宸妃不由愣了愣。
能穿紫袍的内侍,满宫里也只有一个,他的提点宸妃不能不重视,只好老实闭了嘴退出殿去了。
养心殿里一时只剩下暖榻上面沉如水若有所思的皇帝,和一众伺候的宫人。
待宸妃离去许久,潜华帝才开口道:“大伴。”
紫衣内侍赶忙道:“万岁有何吩咐,小的在呢。”
“楚儿可好些了?”
“回万岁的话,小的已遣人去前徽殿那边问过了,七殿下自昨晚上醒来后,烧便渐渐退了,太医说七殿下性命已无大碍,只是天寒水冷,殿下身子本就不好,这一回落水更是损了本里,以后还得慢慢细心调养,且……”
“且什么?”
“且殿下自昨夜醒来后,到今日都不肯再开口说话,见人反应……也有些慢,想是受了大惊吓,小的觉得殿下那模样很是不妥,便特意又差人去请了江太医,江太医说,心病无药医,七殿下若是不能好转,他也不敢打包票……”
他这话说的极为委婉。
毕竟任谁,哪怕是皇帝身边最得脸的御前掌印太监,也不敢明着告诉皇帝,你的儿子可能是傻了。
“啪”的一声,茶盏被挥落到地上,摔得粉碎。
满殿宫人们吓得变色,立刻哗啦啦跪了一地。
“万岁息怒。”
潜华帝似乎在强逼着自己平息胸中怒火,他闭着眼深深吸了口气,许久才道:“前徽殿的奴才,昨日落水前跟在七皇子身边的,统统杖毙,其余的,发到掖庭去做苦役,日后朕不要再看见一个!”
紫衣内侍连忙躬身道:“是,小的这就着人去办。”
“还有,重新进前徽殿伺候楚儿的,由你亲自去挑,不要宸妃插手,也不要别的什么人再来干涉,你一挑定,不许各宫再杂七杂八的往那送人,若有不听的,告诉她们,一律以抗旨论罪。”
潜华帝说完,却见紫衣内侍脸上露出些欲言又止的意思,道:“怎么的,你是觉得何处不妥吗?有话说便是了。”
紫衣内侍这才撩了袍子跪下,先结结实实磕了个头,这才恭声道:“万岁吩咐,自是没有不妥之处的,小的只是担心,前徽殿毕竟还是在钟辰宫里,宸妃娘娘又毕竟是钟辰宫主位,奴才们就算一心爱护主子,可毕竟也要受宸妃娘娘差遣,只怕到时候两头忙不过来,万一又误了事……就不好了,倒不若陛下亲自给前徽殿指个领事内官,如此两相得益,万岁也可直接过问殿下身边冷暖,岂不甚好?”
潜华帝沉默了一会。
商有鉴话里意有所指,他不是听不出来,若换作以往,说不准他此刻已经不悦内侍挑拨他与宸妃之间关系,哪怕是他身边最亲厚的商大伴也不例外。
可此刻,潜华帝却沉默了。
半晌,他才冷哼了一声,道:“钟辰宫难道没有奴才了?倒要来拿用楚儿身边的人,罢了,你也不必拐弯抹角提点朕了,你这老货,心中可有人选?”
商有鉴先是连道不敢,见皇帝果然没什么不悦的意思,才松了一口气,转身唤道:“谢青岩,你过来。”
潜华帝看着那躬身站出来的内侍微微一怔,转目看着商有鉴道:“这孩子,你倒舍得?”
商有鉴一张老脸笑的菊花一般:“哎呦,万岁这说的是哪儿的话,这宫中哪个不是万岁的奴才?自然万岁需要他们去哪,他们便去哪了。”
“小的虽把这孩子放在身边提点了些日子,也只为了替万岁分忧罢了,绝无半点私心呀。”
潜华帝沉吟片刻,道:“……也好,既是你的徒弟,朕放到楚儿身边,用的也宽心些。”
商有鉴面色一喜,转头对跪着的少年内侍道:“听见了么,陛下恩许你往后到七殿下身边服侍了,还不谢恩?”
这跪着的少年内侍,自然便是当初的谢澹,如今的谢青岩了。
自与漕帮等人一别,青岩寻了荣启改换面貌回宫,如今一晃,已有三年。
他选了一条最快,也是身为内侍距离权力巅峰最近的路€€€€
这三年来青岩自在内务司教习后,先是到宝钞司当差,因他沉默寡言、谨守本分,办事又爽利勤快,十分妥帖,很快调往御马鉴,后来因青岩几次在皇帝出宫时不着痕迹的精心设计,果然引起了御前掌印太监商有鉴的关注和青眼。
青岩便这么一路顺遂、以极为不可思议的速度,进了养心殿,又成了皇帝御前服侍的内侍。
阖宫里的内侍,有几种命运,要么少年时一进宫就被掌事内官看上,特意为主子调教,小小年纪便送去主子身边服侍,如此可保忠心无二,这种小内侍,以后若是主子得宠或是有了出息,自然鸡犬升天,若是运道不好,也就只能主弱奴贱,受人欺凌;
若是模样规矩不好,没被挑中,又或是年纪太大的,便被送入四司八局十二监当差,有些能耐,或许过个五年十年能混个一司主位,也算不错;
至于最差的,就是进了掖庭的罪奴,那是要做终身苦役的,一辈子不见天日。
皇上身边的秉笔太监商有鉴、皇后身边的内廷总管玉有容,这些有字辈的内侍,便都是当年先皇在世时,内务司替贵人们挑出来的,属于第一种。
至于如青岩这般进宫时便已经十四岁的€€€€
是的,青岩身量小,即便当时入宫时撒谎小了两岁,也无人能够觉察。
第二种内侍在四司八局十二监混的再得脸,终归也不如帝后身边的大监,宫里讲资历,一般进了这些司局的内侍,便不会、也没有机会再走回第一条路,可青岩却偏偏成了那个例外,不仅半路插队,到了贵人们身边服侍,进的地方还是养心殿。
而商公公脾气古怪,是自幼伴着今上长大的,也是破天荒头一次的收了徒弟,这难免叫旁人大跌眼镜,猜测起这个御马监出身的小内侍,究竟有什么本事。
做了年迈的掌印太监的徒弟,这下便连最没有眼色的人,也能看出门道了,这姓谢的小内侍走的是直通云霄的通天大道,就算有朝一日皇帝不中意商有鉴给自己挑的这个接班人,可他也已经进了养心殿,或是秉笔太监、或是内廷总管,又或是什么肥水衙门的掌事内官,总有一个位置在等着他。
简而言之,谢青岩的前途不可限量。
可谁又能想到,商公公竟会突然把自己唯一的爱徒,支使去伺候一个母妃卑贱早亡、还体弱多病的小皇子?
谢青岩的通天大道,嘎嘣一下断在了半山腰。
养心殿里几个年轻内侍面上不露,心里却都是不约而同的幸灾乐祸。
€€€€果然商公公相中的接班人,根本就不是那瞧着分明无甚过人之处的谢青岩。
他们还是有希望的!
谢青岩却没露出什么不情愿的意思,只是双手交叠,规规矩矩叩首谢恩道:“小的领旨,一定不负万岁爷恩旨,好生伺候七殿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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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异族王女
奴才最需要的就是眼色。
皇帝的意思,宫里的每一个奴才都得奉为圭臬,更何况已经下了旨。
青岩当晚便收拾了家当,准备动身前往七皇子居住的前徽殿报道。
只是离去前免不得受了几句阴阳怪气。
“呦,这样快就要走了?”
今日他们几个都不当值,下处里围着炭炉坐了三五个小内侍,正瞧热闹似的看着青岩收拾床铺东西。
“原以为青岩哥哥来了养心殿,咱们往后一块在万岁面前当差,便都是兄弟了,不想哥哥来的快,走的竟也这样快。”
青岩笑了笑,没答话。
他若是回两句嘴倒还好,可这副温和模样,落在方才那开口讥讽的小内侍眼里,却以为他是瞧不起自己,不屑口舌相争,顿时更觉碍眼€€€€
小内侍敛了面上笑意。
“你笑什么笑?”
青岩垂着眼,纤长的睫羽微颤似蝶翼,温声道:“漱雪公公说的很是,是我没福气与各位一道继续伺候万岁爷,日后咱们另在两宫,还请珍重,我托造办司的季姑姑从宫外买了些糖果,各位哥哥若不嫌弃,且吃着顽吧,还请不要推辞,就当是这些日子谢青岩承蒙各位照顾的谢礼了。”
那漱雪本已打好了腹稿,无论青岩如何反唇相讥,他都有话阴阳怪气的堵回去,不想谢青岩却真的并不和他计较,一时反而愣住了。
内侍们虽有月银,但养心殿里的宫人们几乎没有出宫机会,想要买些玩意吃食,只能走造办处,这一点糖果看着不起眼,其实既废银子又要关系,小内侍们正是嘴馋的年纪,一时竟没人能拒绝他的糖衣炮弹。
很快有个圆圆脸的小内侍率先败下阵来,咽了口唾沫收下糖果道:“那就多谢你了,听说前徽殿那边朝北,进了夜里冷得很,多带些被褥去,你身板这样单薄,可别着了凉。”
漱雪见他为了几个糖果临阵倒戈也就罢了,竟然还对谢青岩嘘寒问暖起来,不由得气得眉毛倒竖。
“薛漱青!几个糖果子罢了,万岁身边,咱们什么稀罕吃食你没见过,真没出息!”
薛漱青已经飞快的把青岩给的那小纸包塞到了床褥底下,闻言忍不住小声道:“那是万岁的吃食,又不是给咱们的……”
漱雪险些没被气个倒仰。
有了漱青开了头,旁边几个小内侍面面相觑,又看了看笑眯眯的青岩,也没忍住收下了糖果€€€€
毕竟伸手不打笑脸人嘛,何况人家还给他们送糖果子吃呢。
漱青见漱雪仍梗着脖子不愿收,忍不住小声劝了句:“漱雪哥,你就别犟了,总归往后青岩就走了,咱们那什么……买卖不成仁义在,都是一起伺候过万岁的,何必非得闹得这样难看呢。”
他不说还好,这下漱雪听了更来气,忍不住扭过头来倒豆子般骂道:“你这个没良心的,一点吃食就把你收买了,漱石哥对你多好?当初他若不来,商大伴分明是要收漱石哥做徒弟的,咱们几个一同长大,漱石哥的人品模样,规矩体面,哪点比不上他?如今你倒好,胳膊肘往外拐!真是个没出息的软骨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