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比起其他几位哥哥,七皇子的处境实在算不得怎么样。
大皇子、三皇子、四皇子、五皇子有个位居中宫的皇后娘,自然是贵不可言,从小没受过一点委屈,至于温贵妃的二皇子,也因有个强干得力的外家,在宫中无人敢惹,唯一处境差些的大约是景妃所出的六皇子,母妃不得宠,连带着六皇子境遇也平平。
可无论如何,也比没了娘的七皇子好。
闻楚如今的处境,大约可用爹不疼娘不爱来形容,好容易有了个养母宸妃还算得宠,可却也没真的把他当作亲儿子看待,否则也不会生出之前冬日里落水那样的波折了。
青岩此前的确并未想到,商大伴会忽然把他支使到七皇子身边,他的计划原也和这位病弱的小皇子沾不上一点干系,甚至从前压根没怎么留意过他,但无论如何,此刻皇帝已经把他遣到了前徽殿,往后多半便没有回去的机会了。
凭心而论,潜华帝和齐皇后害死了王爷,青岩从没忘过他回宫是来做什么的。
此刻他若还在养心殿里,潜华帝的儿子缠绵病榻,生不如死,大约青岩不仅不会同情怜惜,倒还很乐见其成,可惜和七皇子成了一条船上的蚂蚱,便不能放任他自生自灭了。
丧母的皇子,也有丧母的好处,起码缺爱的孩子拿捏起来,要容易的多。
谢青岩从不是怕路不好走的人。
只要他脚下还有路在,哪怕只剩一口气,他爬,也要爬上山巅。
*
商有鉴不愧是多年浸淫内廷事务的老人,料事如神。
翌日天刚蒙蒙亮,前徽殿前后便来了两拨人,前头一拨是宸妃遣来的,说是怕七皇子这里人手不够,所以打发了两个内侍过来,后头却是皇后派来的,也是一样的理由。
这两个人一个是闻楚的养母,一个是闻楚的嫡母,哪个的理由都很说得过去,也很在情理之中,只可惜晚了一步,前徽殿已经有了掌事内官。
青岩把昨日皇帝的吩咐一字不差的原样转达了回去,看着两拨来人灰溜溜回去,心里倒是寻摸出了点门路€€€€
齐皇后生了四个儿子,身份贵重,只可惜近年来色衰爱驰,潜华帝可不是什么痴情一心人,只看当年从林州带回来的一群莺莺燕燕,便可见一二。
而如今最得潜华帝宠爱的妃嫔,非宸妃莫属,这个女人把潜华帝的脾性拿捏得太准,所以即便这些年来后宫里新人不断进来,宸妃还是圣宠不衰,自然成了皇后的眼中钉。
七皇子落水这事实在蹊跷的很,且不说堂堂一个皇子,出行跟着一群内侍宫婢,那样多双眼睛盯着,怎么就偏偏能落了水,而且入了冬,千鲤池总要结冰,独独这天气刚冷下来初入冬的头几日,池面冰层还不厚,偏生就叫闻楚在这几日落了水。
实在不能说不巧。
七皇子本就体弱,落了水、又是这样的寒冷天气,十有八九挺不过来小命休矣了,皇子夭折,可想而知身为养母的宸妃会遭受怎样的雷霆震怒,失宠都算轻的,这事一旦被前朝百官知道,皇帝不重重处置宸妃是说不过去的,即便潜华帝念着她多年侍奉的情分,顶着百官非议不舍得发落,可也决计不可能再宠爱这样一个害死龙嗣的妃嫔了。
而七皇子的死,反而成了这整个事件中最无足轻重的部分,除了身为亲爹的潜华帝或许会悲痛那么一两天,其他人估计都不会记得宫里曾经有过闻楚这么个小皇子。
如此宸妃失宠,闻楚夭折,一箭双雕,着实是好算计。
温贵妃青岩也是见过的,只是她娇横跋扈有余,阴毒不足,青岩觉得她倒未必真能下得了手残害一个无辜孩子的性命,而齐皇后,可就说不准了。
只是大约那头千算万算,拼着哪怕让皇帝发觉,伤了情分,也要除去宸妃,只可惜不曾想到一贯要死不活的闻楚偏偏死里逃生,活了回来。
这一箭双雕的毒计,效果也就大打折扣。
潜华帝对这些事多半并不是毫无觉察的,只是碍于一个是给他生了四个儿子的结发之妻,一个是宠爱多年的女人,他哪个也不好伤了,即便心中对小儿子真有那么点心疼和愧疚,可却也只能不了了之。
宸妃今日打发了心腹过来,想在七皇子身边留下自己的人手,大约也是后知后觉的回过味来了。
至于皇后是什么用心,便不得而知。
青岩想清这些关节,想起昨日见面时那个在帐幔里幼小瘦弱的孩子的剪影,心里免不得替闻楚的境况感到担忧,以他对皇后的了解,这个女人未达目的是不会轻易罢休的,而七皇子闻楚只要还在宸妃膝下,就一定会成为她用来扳倒宸妃的,最致命的弱点。
偏偏宸妃不够聪明,她或许意识到了皇后已经起了杀心,可却并没有意识到这点。
早膳时,青岩终于瞧见了七皇子闻楚的模样。
分明已是十一岁的孩子,身形却单薄瘦弱的好像只有八九岁,皮肤白的几近透明,血色很淡,隐约可见底下浅青的血管。
闻楚一张小脸生的极为精致,睫毛卷而长翘,眉眼轮廓深邃,一望便知身上不全是中原人血统,安静的坐在八仙桌前的凳子上,像个乖巧的瓷娃娃。
青岩带着布膳的宫人们踏进殿门,便正对上闻楚缓缓抬起的、浅灰色的眼睛。
这样一双眼睛,深邃沉静,美丽近乎妖异,不似凡夫俗子能拥有的,简直像神明的恩赐。
七皇子和王爷的眼睛,竟是一模一样的颜色。
岂止是眼睛,七皇子和王爷,生的也未免也太相似了€€€€
若是王爷在世,旁人看着恐怕也要以为和他是父子的其实是王爷,而非今上了。
连青岩自己都没察觉到,他已愣愣盯着闻楚瞧了许久,着实很是失态。
闻楚倒没有因为对方的目光失礼而恼怒。
他只笑了笑,看着青岩道:“布膳吧,我饿了。”
第19章 双喜临门
因七皇子大病初愈,虽是早膳,也都上的是极为滋补之物,满满摆了一桌子。
若是平常,莫说区区一个七皇子,便是宸妃自己用早膳,想必也未必这样丰盛,青岩是知道皇帝现下对小儿子正心存愧疚的,宸妃那边心虚,也命人填补了不少,一顿早膳而已,才会这般声势浩大。
只不过青岩知道归知道,七皇子刚刚醒来,无论如何是不可能知道的,可即便如此,闻楚见了这阵仗,却没露出什么受宠若惊的神态,反倒面色平平、好似司空见惯了一般,等着宫人给他布菜。
此时自有专司布膳的内侍,不需他多事,青岩便垂首退居一旁。
谁知七皇子见了要上来布菜的内侍是陌生面孔,却微微蹙了蹙眉,道:“你下去吧,不必你来。”
又道:“掌事布膳吧。”
青岩微微一怔,不过回神过来心里也不免觉得有些好笑€€€€
到底还是个孩子,面上虽然装的老成,其实心里还是害怕的。
也是,这些内务司选上来的宫人究竟什么底细,虽说有商有鉴把关,可到底不是他自己看着选进来的,闻楚刚刚死里逃生了一回,此刻定然还在后怕,心有余悸谨慎些也是情理之中。
而他父皇的养心殿里派来的掌事内官,即便对闻楚来说也算不上熟悉,可到底要比这些面孔陌生的宫人让人放心得多。
青岩于是上前去,微微扬了扬下巴示意那布菜的小内侍下去,自己从端着托盘的宫女那里取过银针,一一在桌上各道菜肴里验过,见果然无虞,又取了银箸自己一道一道细细尝了,才开始给闻楚盛粥布膳。
闻楚倒也沉得住气,方才还说饿了,眼下等着青岩一一验菜,却分毫不露急色,生的虽似个瓷娃娃一般,小小的人儿端坐在那里却十分沉稳,隐隐让青岩更刮目相看了几分。
这份气度,待用膳时,便更显出众,七皇子饮食斯文,每道菜至多不会夹超过三筷子€€€€
这便不仅是仪态气度了,更是一份孩童身上难得一见的谨慎,一顿早膳下来,便是青岩始终旁侍,心细如他,也没看出七皇子有半分口味偏倚。
青岩先前还对七皇子多少有几分轻视之心,可此刻却也不得不承认,皇宫这样吃人的地方,即便一个丧母不受重视的小皇子,城府也远非常人所能及。
又或者正是闻楚这样的身世,才更加不得不谨慎几分,便是他从前天真,想必有了这落水死里逃生的遭遇,也该飞速的成长起来了。
青岩想得多,下面其他宫人也是刚到前徽殿伺候,却不似他这般多思,只是见七皇子用膳有度,怎么也不像个傻子,都暗自松了口气€€€€
毕竟只要人不傻,就算再不济,好歹也是万岁的亲儿子,以后成年建府,混个郡王当当,还是不成问题的,他们跟着七殿下,也不至于落得太过凄惨。
一时人人欢喜,宸妃也亲来看了闻楚一回,见他面色红润许多,大为宽心,离去前和青岩耳提面命了一番让他好生伺候皇子,这才离去。
闻楚既然无虞,保住了小命,也没有真的傻了,宸妃的危机也就迎刃而解,她自然高兴。
青岩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却不由得担忧起来€€€€
皇后一计不成,想必早晚会再生一计,左右闻楚还在钟辰宫膝下一日,这前徽殿里便注定不得安生。
哪怕安生片刻,大约也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于是自这日开始,青岩面上不露,闻楚所有饮食他却都一一过问,哪怕是奉在殿里的茶水点心,也必得亲自尝了,才肯叫宫婢端进去。
至于出行€€€€
七皇子虽然瞧着气色大好了许多,但毕竟刚刚大病初愈,皇帝已下旨免了他太学堂的课业,只说什么时候身子好了再回去进学不迟,闻楚也没了出门的必要,只是孩童毕竟生性活泼好玩,青岩只打定主意,倘若七皇子要闹着出门,他无论如何也一定拦了,起码得等到身子真的大好,断了汤药才行。
只是闻楚倒没有如青岩所料那般,好了身子便闹着出门。
只是每日睡前缠着守夜的内侍们讲故事。
这些金尊玉贵的皇子龙孙,真要纨绔起来,混账的鬼都看不下去,只瞧先帝的那十来个兄弟便可见一斑,相比起来,七皇子只是睡前想听听故事罢了,实在算不得什么,甚至显得有些可爱。
也不知是因闻楚身世可怜,还是因他生的实在太像王爷,青岩心里对这个小皇子倒不似对潜华帝和他其他几个儿子那般厌憎了€€€€
他这些日子已打听过了七皇子母亲燕嫔的身世,七殿下和王爷算是拐着弯的族亲,不仅是父亲这边,母亲那头也是,这也是青岩会对他稍加心软的一个最大原因。
大约也是冥冥中自有缘分吧,青岩心想。
别的孩子最活泼好动的年纪,闻楚却缠绵病榻,即便始终对旁人设有防备,一个小小的孩子在深宫中艰难求存,心里到底是向往亲情、向往着外头广阔天地和明媚阳光的,只看他总叫内侍们讲宫外的事,醒转后开口第一句就问燕嫔在哪,也可见一斑。
青岩留意到了,便请造办司的内侍从宫外买些杂文游记回来,正史经集自有太学堂的师傅以后会教闻楚,但这些书想必他倒未必有机会一窥。
从前王爷教他读书时,青岩便一直觉得,虽说人人都说圣贤书好,读之可心存道义、明辨是非,然而这些杂文游记,各家小道,青岩倒觉得看了才更好窥见一个更完整更广阔的天地,哪怕是身来便高贵的皇子,心中若只看得见庙堂之高,而不知江湖之远,天下之遥阔,未必是好事。
书带回去了,闻楚见了果然很高兴,又问青岩是从哪里知道这些杂书的,青岩便只道是从前机缘巧合看过的,觉得有趣,便托人从宫外给殿下带一份来。
闻楚问:“我听说掌事十四岁才入宫,在内书房也只学了三年,便能看过这样多有趣的书,真是厉害。”
青岩一哽,这才想起宫里内书堂教授内侍识文断字,可教法却正如当年徐都知教他一般,是断断不会教内侍们读这些没用杂书的。
还好今日问他的是七殿下,倘若心细如他师父商大伴在此,恐怕当场就要起疑。
便只含混笑道:“从前在宫外,也曾念过几日书的,只是小的实在没本事考取功名,也只看看这些闲书了,殿下可万万别见笑。”
闻楚微笑着看着青岩的眼睛,满脸天真可爱,道:“怎会呢,多谢掌事给我带这许多书回来,我这才好解闷了,掌事放心,我不会告诉旁人的。”
闻楚毕竟还是孩子,虽则有些心思,但大半个月下来,还是逐渐对青岩放下了心防,露出孩童天真情态。
人心毕竟都是肉长的,就算青岩动机不纯,但对七皇子好却是真的,闻楚如此聪慧,怎会察觉不到?
这很好。
一切都在朝着他预期的方向发展。
无论是他还是七皇子,成年出宫建府前的这段路或许荆棘丛生,黑暗无光,但无论前路如何,总要前行,但愿来路光明那天,闻楚不会忘了自己。
倘若他真忘了,那也不要紧。
毕竟他的父皇,就是那样一个薄情寡义的人,儿子肖父,青岩也不会觉得意外。
闻楚将来若不仁,他自有不义的做派等着他。
“掌事?”
青岩正想及此,却听见七皇子叫他,脸上于是挂了一抹春风化雨的笑容,低头看着他温声道:“怎么了,殿下?”
闻楚却好似看着他脸上的这一抹笑容,怔住了。
*
乌飞兔走,时光飞逝,转眼一个月过去了。
小皇子闻楚长势喜人,虽则只有短短一个月,个头长不了多少,身板倒结实了许多,看着起码不像先前那样弱不禁风的叫人觉得揪心了。
年关将至,宫里也一片喜庆洋洋。
喜事不止要过年一件事,还有一件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