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岩转头看他,笑容有些勉强,道:“劳烦你照看我了,你怎会在这里?是殿下吩咐的吗?”
德喜道:“可不是呢!掌事昨日可把人都要吓坏了。”
青岩道:“劳烦你替我担心了。”
德喜摆摆手道:“我担心算什么,殿下才是真担心呢。”
宫中内侍,除了那几个数的出来头一份得脸的,没有睡独间的,即便是青岩这样的一宫掌事内官,也不例外,只不过如他们这样的贴身内侍,不必似粗使们那般睡十几人的大通铺,若是人手多些的宫里则三五人一间,若是人手少房间又宽裕的,比如前徽殿这般的冷清地界,便能分得两人一间。
这些日子德喜和青岩逐渐亲近起来,除了有青岩的确会做人的缘故外,便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他俩恰好分在了一个屋子里。
青岩并不是无时无刻都端架子的人,德喜摸清了他脾气,私下里便也随性了不少,此刻凑在青岩身边压低嗓门小声道:“掌事可不知道,昨日殿下一听说你身子不好,立刻就要亲自来瞧,后头又是叫人去西华门请轮值的太医,又是叫人去御药房连夜抓药煎药的,可把我们都吓了一跳,还以为掌事是落了什么了不得的大病呢!”
“……”
青岩心里更觉不妙了。
他不是德喜,不知内情,当然明白闻楚不会无缘无故的忽然紧张自己,闻楚会特意请太医来看,想必定是昨日看见他失态的模样,已经起了疑心,还好当年荣启便说过,他这个毛病是改换面貌的遗症,于脉象上,是看不出异常的,且也无药可医,荣启都这样说了,就是太医来了,多半也是看不出什么蹊跷的。
果然德喜继续道:“……后来太医说,掌事只是吹了冷风,累着了罢了,没什么大病,歇一日就好了,殿下才肯放心呢。”
“我说句心里话,从前我还觉得在七殿下宫里当差不好,可如今才发觉,摊上个好主子对咱们做奴才的来说,可比什么都要紧,我还是头一次见如咱们殿下这般待奴才的主子呢!换了别处,可别说请太医了,知道底下人生了病,哪个不怕过了病气嫌晦气?不给连夜挪到安乐堂去叫自生自灭就不错了,咱们殿下年纪虽小,可却真是个厚道人呢。”
青岩笑了笑,没再搭话。
他起身更衣洗漱后,立刻去见了闻楚,那头正在用午膳。
闻楚见他来了,微笑道:“掌事可好些了吗?”
青岩本想先等他吃过午膳再提起话茬,毕竟闻楚用膳时一贯是仪态妥当,从不开口说话的,没想到闻楚竟自己打破了食不言的规矩,只好答道:“小的已经大好了,昨日实在是忽然困得起不来身,耽搁了差事,还叫殿下替小的费心了一番,小的多谢殿下关怀体恤……”
青岩言及此处,又觉得对昨日闻楚特意替他请太医的厚待€€€€起码是旁人眼中的厚待,
他这么寥寥几句,好像感激涕零之情,表达的还是不够真切,于是酝酿了一瞬,立刻又开口作满面感动状道:“……殿下的恩情,小的铭记于心,往后定然尽心服侍,粉身以报。”
如此便足够真挚了罢?
青岩想。
虽然自那日和七殿下敞开天窗说亮话后,他本已经好几日不曾和闻楚做如此讨好模样,但大约是此刻叫闻楚拿住了把柄,且瞧闻楚的意思,也没有要发作的打算,那大概就是要从长计议秋后算账了,又或是闻楚要叫他心知肚明,自己有个把柄在他手上,不发作不过是要他往后服贴些罢了。
毕竟他知道了闻楚的真面目,闻楚一样也知道了他的,眼下形势比人强,青岩也只好暂时先装作害怕投鼠忌器的模样了。
否则闻楚自觉拿捏不住他,还不知要祭出什么后手来。
他心里想了一堆,那头闻楚却不知道,只是听见青岩表的这句“粉身以报”的忠心,却是面色微微一怔。
见青岩来了,那先前顶上来侍膳的内侍已经眼色颇好的退了下去,青岩于是上前继续替闻楚布菜,却感觉到对方的目光落在自己脸上,似在打量,也不敢抬眼去看,只是垂着眼睑做恭敬状,半句不吭声。
闻楚不知想到了什么,笑了一声,忽道:“你们先下去吧。”
这句话确是对膳厅里其他宫人们说的。
那与德喜要好,叫德春的小内侍,也是闻楚如今的四名贴身内侍之一,倒比没头没脑、镇日傻乐的德喜有眼力见的多,旁人还没反应过来,他便立刻明白七殿下这是有话要和谢掌事说,立刻带了一众内侍宫婢们退下去了,临走前还不忘贴心的关上了门。
青岩见状,心里咯噔一声,心道难道这样快七殿下就要找他的麻烦了吗?
闻楚道:“掌事是不是见了哪个主子,都动辄要粉身以报的?如此忠心,也难怪在这宫中三年便能进得养心殿了。”
也不知是不是青岩的错觉,他竟隐约从闻楚这话里听出了点酸溜溜的意味,顿时一怔,不过回神过来悄悄用余光打量了一下闻楚面色,却分明沉静淡然。
显然是他方才多心了。
青岩垂首道:“小的是奴才,自然身在何处,心忠何主,何况殿下这般宽厚,小的合该知道好赖,自然是记着殿下的恩情的。”
闻楚沉默了片刻,道:“那日你我分明已经坦诚相待,掌事今日又是缘何又作这般模样?”
青岩一滞,却不回答,半晌才道:“小的……小的当日是挂心殿下安危,失了分寸体统,如今想来实是不该,殿下是主,小的是奴,主奴有别,小的自当恭谨。”
闻楚道:“掌事倒真是滴水不漏。”
青岩垂首不答。
闻楚却忽道:“我瞧得出,掌事不是甘居人下的,只是当初阴差阳错,被发落到了我这里来,所以掌事即便心中看不大上我这个主子,可也只好捏着鼻子认了,我说的可对吗?”
青岩面色惶恐道:“殿下实是言重了,殿下这般有胆有识,小的钦佩还来不及,哪里敢有半分不敬之心。”
他说的却是实话,闻楚这几日的表现,何止让人钦佩,简直是让人害怕,若是以后一不小心开罪了他,那可真是麻烦大了。
所以即便青岩心知,皇帝以后要他去永仁宫当差,临走前却也实在不想得罪了闻楚,闻楚若要恨要恼,还是去恨把他当作大哥垫脚石的潜华帝和齐皇后吧,冤有头债有主,可万万别恨到他头上来。
闻楚沉沉看了他许久,似乎想看出他说的究竟是真话还是佯装,半晌才道:“那掌事可否和我说句实话?掌事这般处心积虑替我谋算,却不仅仅只是要我离开宸妃膝下这么简单吧?”
青岩心里咯噔一声,微微抬眸,却见闻楚目光凌厉,分明还是个孩子,眼神却如箭一般,好似能够划破重重迷雾,直探青岩内心深处。
青岩喉结滚了滚,手心里起了一层薄汗,心跳声也快的有如擂鼓,他张口想要解释,可一时竟想不出此事应当作何解释€€€€
自回宫以后,这还是他第一次有这样左支右绌的感觉,即便是面对潜华帝和当初商有鉴的试探,青岩也不曾如此。
还好接下来,闻楚就自己替他解了围。
闻楚道:“掌事其实是想让我记到坤宁宫名下抚养吧?我如今的处境,虽是一局败棋,可掌事却不是坐以待毙之人,所以即便豁出性命,也要助我突破重围,把这局棋重新下出生路,掌事盼着我往上走,因为只有如此,掌事才也能往上走,我说的可对?”
“……”
青岩不着痕迹的微微松了口气,他跪下叩了个头,声音听不出喜怒。
“殿下英明。”
事到如今,他除了按照闻楚给他的剧本,去扮演一个处心积虑往上爬,渴盼权力的宦臣以外,也没有别路可选了。
毕竟图名、图利、图权,这些看的见得东西,闻楚作为主子能给他,能拿捏他,可若是让闻楚发觉,他想要的根本不是这些,这样一个完全脱离了掌控的奴才,也同样是脱离了人性,实在太过可疑,难保闻楚不会就着昨日他的异状刨根究底,届时以闻楚心机,他很难保证不被发觉任何端倪,会落入更加危险、更加被动的境地。
闻楚一言不发。
青岩感觉得到,他的目光正落在匍匐在地的自己身上。
良久,青岩才听见闻楚笑了笑,道:“正如掌事所愿……”
“掌事所愿,亦是我所愿,既然你我志同道合,以后便要请掌事替我多多费心了。”
青岩心里微微松了一口气,可不知为何,心底却又隐约觉得有些失望€€€€
大约是因发觉,从前那个他以为天真纯善的闻楚,从来不曾存在过,而觉得失望吧。
也是……
这里毕竟是皇宫,闻楚毕竟是潜华帝的儿子,他本就该是这般模样,自己在期待什么呢?难道还以为在这个鬼地方里,还能有谁会始终留有一颗纯净无垢的心呢?
其实他也没有说假话。
无论是闻楚、宸妃、还是皇后,不过都是朝着那名为权力的焰火奋不顾身的飞蛾罢了,独独一个九五至尊的潜华帝,或许自以为掌握住了这团跳动的火,可谁又知道,有朝一日,他不会为这团火反噬呢?
青岩跪在地上,眼前是宫殿里光滑冰冷的地面,可目光逐渐沉了下去,最后变得冰冷而漠然。
等着瞧吧。
他想。
*
齐皇后果然很是上心,昨日皇帝刚刚吩咐,没有一天就替闻楚把新的居处收拾了出来,又遣了许多下人到前徽殿帮着搬运东西,因此不过两日功夫,原本颇费时间的迁宫进程便宣告完成。
新的这处宫殿离坤宁宫很近,几乎就临着皇后膝下几位皇子的住处,宽敞且布设精致,看得出来皇后是用了心的。
不过想也明白,皇后这回未动一兵一卒,宸妃就平白栽了好大一个跟头,又丢了一个儿子,不管她肚子里如今这个是男是女,可闻楚却也是实打实长到了十一岁的皇子,在这宫中难道哪个女人还会嫌弃膝下枝叶太过繁茂不成?
果然东西都搬运妥当后,这日闻楚青岩等人也动身,前脚刚在新住处落下,后脚齐皇后就带着祥嬷嬷来了。
青岩回宫后,这些年虽不是第一次和这两人见面了,但不免每次相见,心里都会涌起浓浓的恨意,他虽也恨潜华帝,但毕竟当年他只在背后谋划,而不曾露面,因此在养心殿时见了潜华帝,他也还算能控制得住自己的情绪和神情,可皇后和她身边的这个嬷嬷,却曾给青岩留下过极深的心理阴影,这两张脸对他来说,几乎可以直接和当年所有的不幸与痛苦、和被当成棋子一般摆布的记忆联系在一起。
好在今日来前,他也早就料到会见到她们,因此虽€€€€然心中恨极,脸上却不露分毫,只是规矩恭谨的候在闻楚身后而已。
齐皇后满面含笑,又拦着没叫闻楚跪下行礼,只吩咐他也坐下,这才道:“这地方原空置了许久,好在还算敞亮,母后虽叫人收拾了两天,也难免有仓促不周到的地方,楚儿住着若觉得哪里不好,尽管来坤宁宫和母后说,一定都给你打点的妥妥帖帖。”
闻楚道:“儿臣多谢母后如此费心,只是这里什么都很好,实在没什么需要再布置的了。”
齐皇后轻叹了声,道:“你在钟辰宫那边的事,本宫也听万岁说了,宸妃也真是,瞧着她一贯温柔体贴的,怎么就偏想不开,非要为难你一个孩子,你既受了委屈,从前怎么也不来坤宁宫和母后说一声,母后若是知晓了,怎能不为你主持公道?”
青岩闻言,心中却忍不住冷笑一声,暗道您不在冬日里找人把他推下水就不错了,闻楚躲还来不及,哪里敢找你主持公道?
那头闻楚却道:“宸妃娘娘自有难处,我也是知道的,宫里分发下来的银骨炭紧俏,三姐姐怕冷,姐姐那头也紧着要用,我是男子,自当让着姐姐些。”
皇后睁圆了眼道:“这说的是什么话?你这傻孩子,你三姐姐固然是女孩子娇弱,可你一样自小体弱,再说你好歹也是堂堂皇子,是你父皇的孩子,哪有将你的份例拨给她,却叫你受冻的道理?再说,各宫炭火自有定例,钟辰宫里三公主的份一样不曾短了分毫的,她不是没有,何必非要拿用你的?”
闻楚却只是笑了笑,不答话了。
齐皇后道:“唉,说来也是本宫的不是,当年燕嫔去了,留下你一个小娃娃孤零零的,论情论理,母后是皇后,理当把你养在膝下,只是你父皇顾虑着我这里已有了四个孩子,也怕我顾及不来,慢待了你,正好宸妃膝下又无子,你父皇也爱重她,这才把你养在了宸妃那里,只是不想所托非人,却生出这些事端来,好孩子,这些年来你受委屈了。”
闻楚道:“儿臣不委屈,如今母后待儿臣这般好,儿臣高兴尚且来不及。”
齐皇后脸上笑意更盛,道:“不错,正是此理,不说那些不高兴的了,你到了母后这里,从此往后只管放心,母后再不会叫你受半点委屈,你三哥四哥、五哥,也都住在临近,你若是想找他们玩了,只管去找,若是想和母后说话了,也只管来坤宁宫就是了,母后什么时候都迎着你。”
饶是青岩听到此处,虽然心里对这个女人都是恨意,可也不得不佩服,齐皇后果然是皇后,远非一个目光短浅恃宠而骄的宸妃能比,即便对着闻楚这么一个孩子,一番话也说的面面俱到、情真意切的滴水不漏,倘若闻楚不是这般年少早慧,之前受了委屈,此刻恐怕很难不被这一番关怀备至的体贴所打动。
闻楚果然露出感激神色,抿了抿唇道:“母后位主中宫,平日要打理各宫庶务,儿臣不敢轻易搅扰,只每日请安,瞧见母后安好,儿臣便心满意足了。”
齐皇后闻言一怔,落在闻楚身上的目光几不可察的微微一顿,很快又恢复了笑容满面的样子,叹道:“万岁七个儿子里,你是年纪最小的,从前也是本宫疏忽了,以为宸妃将你照料的妥贴,不曾留心到你,不想眼下瞧着,你倒是这几个里最体贴懂事的,你三哥倘若能有你一半懂事贴心,便是要本宫年年去惠慈庵上香,也使得了。”
齐皇后这说的倒是实话,虽然青岩跟着闻楚在太学堂时日不长,也瞧得出三皇子闻逸着实不是个省油的灯,齐皇后膝下子嗣虽多,这是旁人羡慕不来的好福气,然而有利就有弊,教养子女费心费力,她盯紧一个大皇子尚且大费功夫,那头还能趁她不备暗地里偷偷看琼楼记,更何况其他几个小儿子了,想也知道,定然是按下葫芦浮起来瓢,折腾的她镇日不得安宁。
齐皇后道:“这宫原叫灵飞馆的,只是本宫觉得这名字给宫嫔们用还好,给你一个男孩子却不妥当,你从前住处叫前徽殿,不如此处以后便叫春晖殿,也取一个同音,却不用从前那个徽字,春者四季之始,晖者霞被万方,本宫倒是喜欢,只不知楚儿觉得这个名字可好?”
闻楚当然不会说不好。
于是齐皇后又叮咛关切了几句,这才离开,她走后没多久,坤宁宫便有人送来许多赐物,说是皇后赏下的,流水一般直到傍晚才将将停歇下来。
青岩明白,皇后这不仅是在做给潜华帝看,更是在真心实意的笼络闻楚,毕竟如今潜华帝有七个儿子,除了老二,前面几个年长的都是她生的,偏偏二皇子还患有咳症,比起先前弱不禁风的闻楚,大约也只强了那么一丁点,她的儿子们既占着年长的便宜,又是正宫所出,就算这储位要争,却怎么也轮不到后头的几个来争,更何况是年纪小又没娘的闻楚。
闻楚在宸妃膝下时,有个什么闪失可以叫宸妃吃不了兜着走,但既然如今到了她膝下,她苛待闻楚不会有半点好处,何况还有宸妃珠玉在前,如今闻楚若再有半点差池,就都是她的不是了。
齐皇后可不是宸妃,当然不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倒不如好好厚待于闻楚,将来大皇子闻越继位,除了三个亲生的弟弟,若也能有闻楚这个异母弟弟的支持,倒也能博个宽厚仁慈、善待兄弟的美名,何乐不为?
齐皇后心里算盘打得噼啪响,虽然明白能弄出先前那一出来,闻楚内里多半也也不是个善茬,但此刻大家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她不怕闻楚不买她的账。
闻楚自然也的确如她所愿了。
于是坤宁宫和春晖殿,一对新母子果如潜华帝所愿那般和乐融融,两相静好。
日子过得飞快,很快进了年节,宫里张灯结彩,一年最大的节庆即将到来,殿宇屋檐上白皑皑的雪和喜气洋洋的红灯笼、红窗花凑在一起,便是大家都最期盼的过年的滋味。
到了春晖殿,青岩头几日也草木皆兵了一番,毕竟他实在没法对齐皇后放下戒心,只是见一连几日下来,都平安无事,又进了年节,这才稍稍宽心一些。
除夕当日,潜华帝与齐皇后在英和殿布了宫宴,宫中大小嫔妃、各位皇子公主都到了不必说,也请了平王等几个宫外的皇亲,宴上觥筹交错,和乐融融,好一片语笑晏晏。
青岩见此情状,却难免想起当年,本来这几日松快了些的心情顿时又跌倒了谷底,心里看谁都觉得很不顺眼,偏偏又不得不跟着闻楚满脸假笑身不由心的侍立在旁,实在好不难过。
也不知闻楚是不是敏锐的察觉到了青岩的不舒服,竟然站起身来和帝后告了声假,说自己头晕想出去转转,那头潜华帝只道他年幼不胜酒力,倒也理解,放他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