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皇后道:“入了夏,天气无常,是容易下雨的。”
闻楚正要回答,潜华帝却忽然坐起了身,捧起茶盏喝了一口,道:“楚儿来的正好,可巧前几日你三哥闹着,说也快入秋了,要去呼兰猎场秋€€,朕想着也难得出来一趟,你二哥身子不好,怕是去不得了,你就跟着你大哥、三哥五哥一道去玩玩吧,正巧今年有几家年纪和你差不多的武勋家的公子也在,你是习过武的,将来少不得用武之地,也合该与这些孩子们结交结交,以后好帮衬着你四哥。”
齐皇后听他这么说,面上也露出温柔和蔼的笑意,道:“万岁说的正是此理,难得出宫一趟,楚儿就跟着你哥哥们好好去松快松快吧,行宫里虽然闲适,本宫倒也怕拘着了你。”
闻楚行礼谢恩,齐皇后倒好像忽然想起这暖阁里还有个人似得,点了点那方才唱歌的绿裙少女,笑道:“对了,还没跟楚儿介绍,这位是新册的姜美人,最善音律,本宫这些日子也觉得怪闷乏的,今日便叫她来唱个曲子解解闷儿,可巧楚儿也来了,不若凑个趣一道坐下听听吧。”
青岩闻言心里倒颇觉惊讶,用余光又打量了那姜美人一眼,果然见她粉面朱唇,面容仍有些少女还未完全脱去的稚气,瞧着至多也不过十六七岁€€€€
他倒是早知道今年大选,宫中又进了不少新人,不过皇子们住西宫,嫔妃们所居后宫在东,平日甚少谋面,虽然知道秀女们大多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但亲眼见着,不免也觉有些别扭。
毕竟以姜美人的年纪样貌,和闻楚站在一起,十个人有九个恐怕都会以为她是潜华帝的儿媳妇,而不是闻楚的庶母。
三年一大选,这些花朵般娇嫩美丽的女孩子一茬又一茬的进入内廷,开始为了一个男人的宠爱或患得患失、或争风吃醋的一生,无论坐在那个位置上的男子是谁,恐怕也很难不对这唾手可及的一众后宫佳丽动念,更何况潜华帝本就风流,自然也只会坦然受用。
而齐皇后这个生育了四个孩子的正宫,即便地位稳如磐石,可看着年复一年丈夫身边的女人换了又换,她的心里又是什么滋味呢?
从前的齐皇后倒是热衷于装个宽宏大度、贤淑温柔、母仪天下的模样,可如今却好像发生了什么细微的变化€€€€
齐皇后对姜美人的态度,就明显是并不友善的,否则也不会让她堂堂一个天子嫔御,如教坊乐妓般唱歌供人取乐,甚至还要留闻楚这个辈分上是姜美人儿子的一道观赏,这于姜美人而言,无异于侮|辱。
果然那位绿裙少女闻言,面上的笑容更变得牵强了几分。
潜华帝捧着的茶盏也“砰”的一声放到了案上,侧过目光冷冷看了皇后一眼。
闻楚对这对夫妻之间的暗潮汹涌,倒是只做视而不见似的,拱手道:“儿臣还要赶着去给皇祖母请安,就不搅扰父皇母后了,儿臣告退。”
这才和青岩退出来。
两人又去给太后请了安,等回到长勤阁,青岩心里一直吊着的一口气这才松了下来,关上门便问他:“今日在千鹤岛,是怎么回事?”
他心中担忧,倒也懒得再装那副谨小慎微的模样,开口便问。
闻楚看他一眼,把今日在千鹤岛那小院外听得的安王和五皇子的密谋简短的复述了一遍。
青岩听完,不由大为吃惊,他虽早就知道,安王这个三哥与太子不睦,但却并不知道这背后竟然还有五皇子闻迁煽风点火的功劳,也不知这两兄弟,原来远比看上去亲密的多,更重要的是€€€€
江南盐税,中饱私囊,太子闻述……这三个关键词,任意两个组合起来就足以惊动朝野。
盐税自潜华帝登基以来,便早已有亏空虚报之事,江南一带最是富庶,盐商和官吏勾结欺上瞒下也早有先例,只是潜华帝早年刚刚登基,忙于坐稳皇位,清除异己,一时顾不上整顿盐务,以致到了前些年盐税屡屡拖延日子收不上来,便是收上来了也是远不如预期数目。
于是两年前潜华帝终于下定决心,要整治这个烂摊子,让太子全权负责此事,派了钦差到江南追缴盐税,闻述果然也不负皇恩,短短两年不到的功夫,便追回了比以前一年两倍还多的盐税,因此还得了潜华帝好一番褒奖,满朝赞誉。
然而听闻逸和闻迁话里的意思,闻述所追回的盐税,其实并不足数,闻述追缴了但又没有完全追缴,自己也借这次机会大大发了一笔横财,享起了“孝敬”,甚至和那些勾结的官商同流合污,灭了前去督查此事的十多名青牛卫的口。
……这也太过离谱了,不知闻逸所说到底是真是假,但若是真的,一旦捅出来,恐怕就要掀起轩然大波。
闻楚道:“就只说了这些,后来那些青牛卫是怎么被灭口的,他便没再提了。”
青岩的面皮抽搐了一下,道:“殿下,咱们先当不知道此事,小的只怕……三王爷和五殿下还有后手,殿下此时可万万不能牵涉进去。”
闻楚点了点头,却不知想到了什么,轻叹了一口气,道:“这也罢了……只是前几日在户部,你也都看到了,大理郡王此番在云南和百越交战,历时四年,耗费颇靡,国库本就有些虚亏之势,若有水患蝗灾,只怕拨不出半点余银赈济,盐铁茶税是江南税收重中之重,我朝税收又大半仰仗江南,盐道官商勾结以此牟利,由来已久,去年我本想着终于整顿了,是件好事,不想此后竟是这么回事……”
青岩:“……”
他没想到,闻楚关注的竟是这个,闻楚看上去倒的确真是黯然难过,看来是真担心国库空虚后,若突发灾荒朝廷无力应对。
青岩虽然自认也还算是个善良的人,但他这一辈子大多数时候都处于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的状态,哪怕从前也在王爷教导下读了许多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或者居庙堂之高而忧其民,处江湖之远而忧其君之类的酸文,但他自问尚且没到那境界,连自己都还忧不过来的奴才哪有心思成日悲天悯人?
因此对闻楚此刻的黯然,他倒并不是很能感同身受,一时不知该安慰些什么。
不过不由想到,看来即便是亲爹生的,性情也能天差地别,至少当年他本以为闻楚在这般凄风苦雨的身世和远超常人的心智城府加持下,会长成一个阴鸷扭曲、睚疵必报的恶人,然而这些年下来,闻楚非但没有如他预料那般长歪,如今倒是成了这么一副模样€€€€
……若是王爷还活着,倒说不定能和他做个忘年交。
*
日子一天天过着,很快进了九月,众位皇子们一道前往呼兰猎场秋€€,除了皇子,也有不少勋贵子弟参与,比如裕王世子、平王世子,还有几个国公、侯爷家的公子,乃至太后娘家王氏的公子都在其中,真是好不热闹。
闻楚因得了孔教头这个师父,在这些勋贵子弟里也认识不少人,一时攀谈结交者甚众,一众贵家公子们个个光鲜衣裳,跨在马上并排驰马交谈,活似是来秋游的。
到了猎场,草原辽阔,当然得要骑马,可惜德喜德春,包括几个皇子身边其他内侍,绝大多数都是在内廷长大,压根不通马术,安王身边的一个内官硬要逞强,竟从马背上摔下来险些折了腿,彻底打消了德喜临阵磨刀、现学现卖的念头,只好老实守在营帐里,等着闻楚他们回来了。
倒是青岩貌不惊人,瞧着也不似习武之人的身板,跨上马背却十分灵巧,跟着闻楚与宜王、安王、五皇子几个兄长,亦疾亦缓、亦收亦驰,始终跟随在后,不曾掉队,也不见半分吃力模样,伺候也十分贴心周到,叫众人忍不住留意起他来。
闻逸挽着弓转了转马缰,笑道:“七弟这奴才倒是稀奇,本王在宫中这么久了,还是头一次见到马术这般娴熟的内侍,从前怎么从未听七弟提过?”
青岩正打算编瞎话说自己是入宫之前学的,闻楚却开口道:“是弟弟从前闲着无聊时,曾教过他几日马术。”
青岩闻言,抬眸去看闻楚,却发现他也正在看自己,闻楚隔着人群,就那样远远的看着他€€€€
他的目光沉静深邃,又好像藏着些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似乎他已经这样安静的、沉默的,在青岩看不见的地方,看着他很久了。
青岩望着那双浅灰色的眸子,一时不由怔在了原地€€€€
他发愣时,一名黄衫的青年目光在青岩身上扫了一圈,道:“可惜,可惜。”
旁边有人奇道:“世子在可惜什么?”
原来这位黄衫公子不是旁人,却是潜华帝的那位四哥平王府中的世子。
平王世子摇了摇头,叹道:“可惜呀,可惜这样的腰身,这样漂亮的身条,比之清平馆里那位大名鼎鼎的越小公子也不差了,却生了张这样寡淡的脸,实是暴殄天物。”
平王世子是个出了名的纨绔,京城风月场所里的常客,人尽皆知的男女通吃,荤素不忌,他口里那清平馆却是家南风馆,那位“越小公子”则是清平馆的魁生。
众人立刻明白过来,方才他那话是在说什么,一时不由得都有些尴尬,虽说他们早知平王世子是个浪荡的,也不想他竟然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如此不顾体面。
虽说对方也不过是个奴才罢了,想来七殿下应当也不至于为着一个奴才和自家堂哥置气。
五皇子闻迁笑道:“章哥哥好没羞臊,一个奴才也值当你在这么多人面前眼热,真要那么心痒,倒不如和七弟讨了去?”
那闻章闻言,果然被他撺掇的心中一热,没忍住转眸又色迷迷的打量起青岩,暗想虽说脸是生的寡淡了些,但耐不住这样好的身条,瞧瞧那腿、那腰、那屁|股,还是净过身的内侍,又通马术的,方才对方纵马时,他便已瞧得眼热,真要受用起来,也不知是何等销|魂滋|味,他这七堂弟瞧着愣头愣脑必是不通此中妙处的,搞不好还没碰过这小内侍,若真如此,他若得了这内侍,岂不远远胜过那清平馆里不知伺候过多少人的越琦?
闻章越想越觉心热,只是他还不及开口讨要,甚至目光还没从那内侍身上挪开,忽然发觉有人挡在了他面前,拦住了他的视线。
闻楚的声音冷练如冰,一字一顿,像是冬日里扎在皮肤上的寒针。
“我身边的奴才,就不劳诸位替我给他安排去处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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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风动心动
闻楚说罢,转身勒马便要走,青岩见状立刻跟上,那闻章倒是回过神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一时不免觉得被闻楚方才那话弄得有些难堪€€€€
这些年来潜华帝待平王这个唯一剩下的兄弟,十分亲厚,连带着对平王妃与世子,也颇多优容。
闻章虽然浪荡,早年甚至因为强抢民女搞出过人命官司,但被平王夫妇摆平后尽管御史弹劾了数次,潜华帝也并未追究。
他自此后便更加放肆大胆,自觉在几个身为皇子的堂兄弟们面前,也并不气短,果然即便是皇后所出的闻越兄弟几人,在他面前也从不敢端架子。
闻章自觉此刻他不过是想讨个奴婢罢了,这死了亲娘的七堂弟倒敢在他面前摆起谱来,当着众人的面给他没脸。
闻章这些年来本就养的性情愈发刁钻跋扈,又加之今日出行前,在营帐中饮了些酒,他把众人幸灾乐祸看热闹的神情瞧进眼中,一时竟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此刻闻楚已经离他远去他搭够不着,便瞧上了勒着马正从他面前经过的青岩,抬了马鞭就朝着青岩胯|下马儿双蹄甩去。
众人本还在看热闹,却不想闻章竟浑横胆大至斯,居然当着几位皇子的面动武,都吓了一跳,那马鞭却已经裹杂着凌厉的破空声,狠狠抽在了青岩胯|下马儿的双腿上。
马儿受惊,立时仰起前蹄来吃痛的嘶鸣了一声,好在青岩反应快,双腿夹紧马腹、紧紧拽住缰绳伏在马背上,这才没被摔下去。
闻章见一击不成,竟又要挥鞭,只是这次还没抬起手来,众人便只听见噗嗤一声不知是石子还是什么的东西打在他手臂穴道上,闻章疼的痛嚎一声,右臂失力,马鞭也掉到了地上。
他怒道:“七堂弟,你只为了一个奴婢,就与我动手,难道不怕皇上知道了责罚吗?”
闻楚冷冷道:“若我没记错,方才先动手的是堂哥吧。”
闻章怒道:“我何曾朝你动手?不过只是……只是想留住这个奴婢罢了,七堂弟走遍走了,此地……此地如此多人,只有这几个奴婢跟着,他若走了谁来伺候?”
闻楚怒极反笑,道:“这是我的奴婢,只我一个主子,堂哥没人伺候,便不会去找自家的奴婢吗?”
闻章也知自己方才的话有些强词夺理了,却仍自梗着脖子道:“那……那又怎么了,一个奴婢罢了,若我今日诚心和堂弟开口讨要,堂弟难道也不肯割爱吗?”
闻章此言一出,众人不禁都微微侧目,暗道看来平王世子终日浸在温柔乡里,是真飘了€€€€
一个奴才的确没什么大不了的,可现在七殿下分明已经生气了,他竟敢当众和七殿下抢人,这家伙是不是忘了,自己家里就算和皇上再亲厚,七殿下也是圣上的亲儿子啊?
闻越在旁本来一直冷眼旁观,他自当年漱石之事,封王出宫后,便多受冷待,这些年来愈发沉默寡言,是以方才瞧着三弟五弟在人前大出风头,自己也只当个隐形人般不言不语,但此刻听闻章越说越离谱,不由也微微蹙眉,沉声道:“堂哥,一个奴婢而已,哪里不能得?这内侍伺候了七弟多年,他用得惯了,既不肯割爱也就罢了,何必非得为着个奴婢,伤了咱们兄弟情分?”
闻迁自方才起便没说话,闻逸倒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恨不得这两人打起来,不过既然大哥开口,他便也跟着附和了两句。
闻章方才一瞬间上头,回过神来已有些后悔自己冲动,此刻得了台阶,正好就坡下驴,哼道:“也罢,既然宜王殿下与安王殿下都这么说,我也不说什么了。”
闻越又道:“七弟,你也大度些,都是自家兄弟,何必似方才那般……”
只是话还没说完,闻楚便淡淡打断道:“诸位兄长同游吧,弟弟身上不适,便不奉陪了。”
语罢便勒马带着青岩,主仆二人一道离了人群,策马绝尘而去了。
*
直至奔上一个长长的山坡,眼前望去一望无际只有碧色草原和远处山坡下的茂密丛林,再也看不见那群人,闻楚和青|岩胯下马儿步伐这才慢下来。
青岩本想说其实方才闻楚大可不必为了他,再和宜王安王等人甩脸子离开,今日本是该多结识这些同行的勋贵子弟的机会,事情既然已经了了,为着出一口气耽误了正事实在很不值当。
只是话到嘴边,又不由想闻楚也是一片好心,既然走都走了,念叨两句也不能当后悔药吃,自己倒也没必要这样泼他冷水,便又把话都咽回了肚子里去。
谁知闻楚却转头过来,声音不知怎的有些沙哑,看着他低声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没用?”
青岩一怔,道:“殿下怎会这样想?”
闻楚面色有些恨恨道:“……他竟敢当着这样多人的面羞辱于你,我却只能……只能这般撂下两句狠话就走,不能真的收拾了他,替你出气,让你平白咽下这委屈……”
顿了顿,又有些泄气似得,喃喃道:“……我如今,是太没用了。”
青岩哪里想到,他脑子里想的却是这个?一时失笑,不由道:“这有什么?两句孟浪话罢了,小的既没掉块肉,也不少根汗毛,若是句句不好听的小的都要计较,早也气死了,哪里能活到如今?”
青岩面色坦然,唇角含笑,果然不像是生气的样子。
闻楚微微怔然,看着青岩,却不由想到那年皇后赐酒,逼他就范,少年内侍因不堪受辱靠在他怀里抽泣的样子€€€€
他果然长大了。
眼前的青岩,再不是当年那个会崩溃痛哭的小谢澹,即便是奴婢的身,胸腔里却似乎跳动着一颗无比强大的心脏,他的自尊再不会因为旁人的侮辱、或是糟糕的境遇产生一丝一毫裂痕。
青岩见他不说话,以为他还在纠结方才那些有用没用的话题,只好安慰道:“再说殿下哪里就没用了?若不是殿下护着小的,方才小的说不好就已经被平王世子带走了,小的从前听闻世子……颇有些古怪癖好,小的若是被他要走,可不知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了。”
闻楚也不知自己是怎得,他听了青岩这话,心里分明是受用的,却想起那日杨府发生的事,一个没忍住,凉飕飕的刺儿了一句:“有什么不知道该怎么过的?掌事不是随遇而安的很吗?只要主子高兴,怎么样都可以,那只要陪着他逢场作戏不就是了?”
青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