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罢林氏一族人乌泱泱跪了一地,红雀和蔓郎虽然也随行闻楚月余了,也是头次见这等场面,不免大开眼界,有些紧张局促。
闻楚却只是面色淡淡,等那头跪完许久,才慢悠悠道:“免礼。”
林有道起了身来,上前两步,却又不敢太近,“水路杳杳,下官一时不得探听殿下行程,竟不知殿下已经到了许久了,实在有失远迎,怠慢了殿下,还请殿下恕罪。”
闻楚没有说话,青岩看了他一眼,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于是微微一笑,道:“大人客气了,殿下只是到了金陵,尚且不曾到杭州,大人何谈怠慢之说,又何罪之有?”
“况且即便大人一时疏忽了,不是还有贵府二老爷吗?林二老爷不远百里,请了家奴相迎,如此厚谊,殿下倒还未来得及相谢呢。”
自闻楚下了车马,那身形肥胖的林家二老爷便脸色发白,嘴唇微微颤抖,闻听此言,再绷不住了,才刚站起身,又似个球般噗通一声又跪在地上,带着哭腔连连磕头告饶道:“还请七殿下恕罪,小人不知殿下那日也在汪家府中,那刁奴无知轻狂,这才冲撞了殿下,小人实是无心之失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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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反将一军(一更)
林有道连忙也跟着一道跪下,兄弟俩一同向闻楚请罪,闻楚面色淡漠,瞧不出什么情绪,只道:“小事罢了,那日动起手来,原是因为父皇此行派下的侍卫们见有人动了兵刃,怕冲撞于我,这才起了些冲突,既然都解释清楚了,林大人不必挂怀。”
“二位请起吧。”
林有道兄弟见他语气平静,神情淡淡,倒真不像是生气的样子,可也不知他这副模样,究竟是真心还是佯装,一时面面相觑,有些不知进退。
半晌,林有道才道:“既如此,殿下一路奔波,鄙府备了接风宴,特为殿下洗尘,还请七殿下挪步。”
“这却不必了。”闻楚道,“此行路遇水贼,耽搁不少时日,我尚有父皇交代的差事在身,岂敢懈怠,还是请大人引路,咱们先去织造局瞧过,其他的过后再说不迟。”
林有道笑意一僵,不想他竟连顿饭也不肯吃,这便是不赏脸了,可对方毕竟是皇子,又有钦差身份在身,他当众被拒,虽然尴尬,却也不好违逆,只得从命。
一行人上了车马,又改道而行,浩浩汤汤朝着织造局去了。
林有道想必是早知他们今天会到杭州,早已准备好了表面功夫,不怕被瞧出什么,果然一进了织造局,林有道便领着闻楚转了一圈,足足花了近一个时辰,事无巨细的和闻楚介绍起织造局如何运作,如何从下辖数万亩桑田桑农手中购桑,织务又是如何分派到局中匠役手中等等等等。
他分明知道闻楚此行是奉命来查织造局账目亏空,却只字不提账目之事,只东拉西扯的说起这些,闻楚也不恼怒,反而十分认真的听完了,等到最后,才问起账目亏空的事。
林有道面有苦色,似是早等着他问起这个了,这才解释起来。
原来织造局从桑农手中买丝,桑农又从临近州府产粮之地买粮,如此才好供得上粮食不缺,但自几年前起,水旱蝗灾不断,去年凌江上游更是又发了地动,以至于堤坝决案,上游千亩良田被冲毁,农民一年收成毁之一旦。
粮价自然水涨船高,织造局还用同样的价格和桑农收丝,桑农所得银两,却不足以购买粮米吃饱饭,自然不满,一时许多桑农闹着要将桑田改回稻田,自给自足,织造局无法,只好提高了收丝价格,这才勉强维持住,只是成本激增,收入却没有变多,亏空自然也就水涨船高€€€€
这番话听起来倒是入情入理,让人挑不出什么毛病,毕竟若是无视桑农吃饭的需求,仍以旧价收丝,万一逼得这些桑农无路可走,把桑田改回稻田还算轻的,倘若激起民变,谁也担待不起。
林有道解释完,见闻楚没提出什么异议,便把织造局近三年来的账簿搬到了堂中,供他过目,这一搬竟然足足有三十多箱之多的账册,一时厅中众人都吓了一跳。
傅松亭咽了口口水,不由心想,这差事皇上若是交给他来办,别说半年,就是十年他恐怕也看不出什么门道。
林有道拿准闻楚年轻,虽然也听说他在户部观政一年,但其实心里并不相信他年纪轻轻,能学到什么真本事。
毕竟林家世代管着织造局,虽有官身,但细究起来,其实算是皇商,他经营的本事虽比不上祖父和父亲,也自恃不是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娇生惯养的皇子能比的。
他存心为难,便不分主次进出、不理大小顺序,搬来了三年来织造局的所有账目,其中上至和桑农购丝花费、所辖几百家绸缎铺的进项,下到每月每日匠人们吃用粮米花费,可谓密密麻麻,天书一般,翻开一页便让人头皮发麻,哪里还有心思看得下去?
见众人俱是目瞪口呆的样子,他心里不由暗笑,心道想要挑他的错处,皇上只派来个这么十几岁的少年郎,就是皇子又如何?
他林家这三世传承的杭州织造,也不是白做的。
闻楚见状,只是抬眸淡淡扫了林有道一眼,林有道被他看得笑容一僵,“……账目繁琐,殿下今日也累了,不若咱们还是先回府去,待下官为殿下接风,今日先好好歇息,养足精神,明日再来看不迟。”
闻楚道:“不必了。既然账目繁琐,需要耗时细看,那就烦请大人在织造局中为我与随行准备几间客房,等查完账目,再吃宴席不迟。”
林有道这次是真愣住了,睁大双眼,道:“殿下,这么多的账册,即便今日不回去,殿下也看不完呀,再说织造局中匠役杂居,殿下怎可屈尊,和他们同住一处,倘若皇上知道了,怪罪下官怠慢了殿下,下官如何担待……”
闻楚道:“你放心吧,既然是我叫大人准备的,父皇自然不会怪罪于大人。”
他执意如此,林有道也不好劝阻,只得答应了。
闻楚也不耽误时间,立刻命傅松亭等人把堂中几张长桌拼在一起,开了第一箱账目文书,摊在桌上,竟然真的亲自一页页翻看起来€€€€
林有道见他不似玩笑,悄无声息的退了出来,犹疑了片刻,还是叫人在织造局中准备了客房,又命人速速烧了炭盆端来。
他神色有些担忧,旁边跟着一个小厮模样的人低声道:“大人不必担心,他要住就让他住吧,别说三天两天,就是住上个三年两年,看瞎了眼,谅他也看不出什么来的。”
林有道吓了一跳,忙道:“小声些。”
那小厮又道:“大人放心吧,那些人都在堂中跟着一起看账呢,听不见什么。”
又摇摇头嗤笑道:“瞧那几个人高马大的,连翻页都不利索,还想看出咱们账册的端倪来?俗话说术业有专攻,这位殿下未免也太托大了些。”
林有道心中也是这么想的,面上却不回答,只沉声道:“话虽如此,还是小心为上,毕竟是皇子龙孙,若真有什么不妥当之处,得罪了七殿下,只怕后头事情麻烦。”
原来这小厮是林夫人娘家远房表弟,因为脑子灵光,总有些歪主意,素日里很得林有道夫妻二人重用,此刻闻听林有道之言,面上虽不反驳,心里却不由得对那七皇子很有些轻蔑,暗想什么殿不殿下的,皇上的儿子可多了,“殿下”里也分个高低贵贱,三六九等。
这位爷又不曾封王,母家又是个早已灭了的异族,也没听闻皇上对他有多爱重,不过被打发来走个常例过场罢了,竟还真把自己当根儿葱了,从头到脚的不给他家老爷面子。
不就是“殿下”吗,今上八个儿子,谁背后还靠不着一个半个“殿下”了,随便拎出来,哪个身世不比他高贵?
那小厮这么想,跟着林有道回到堂中,心中不免存了看笑话的心思。
他们二人出去不过小半个时辰的功夫,回到堂中时,却见七皇子身边跟着的那个凤眼薄唇的青衣内侍,正俯身在他耳边不知说些什么,七皇子听了略略沉吟片刻,立刻点了头,道:“松亭,按照掌事说的办。”
然后内侍不知和那人高马大的侍卫说了些什么,一众侍卫们又兴师动众的把拼到一起的桌子重新分开,并列排成几组。
内侍取了笔墨纸砚,在纸上落笔按照天干顺序,甲乙丙丁的分写了十张,遣人在几组桌前一一贴上,然后不知和身边跟着的几人说了什么,那几人又问了几句,立刻忙活了起来€€€€
然后林有道便见众人飞快的从箱中取出账册,草草翻看几眼,又立刻按照某种规则放到各自组别中去,不一会的功夫,已然分好了一整箱。
林有道眼皮子微跳,走上前去打量了几眼,发现原来这些分组各有乾坤,比如前几组,全是记录采购花费的账册,其中又按照所购物品的种类,如织丝原料、织机、匠人工钱、粮米菜蔬等等一一分开,这样分类之时,的确不用仔细看账册的名目和各条进出的款项数额,少费许多功夫。
林有道心里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抬目却见那内侍也正看着自己,面含微笑,“怎么,大人驻足许久,可是有何高教吗?”
林有道干笑一声,道:“岂敢,只是觉得,这位内官心思的甚为奇巧。”
青岩闻言似觉惊讶一般微微扬眉,道:“奇巧……不知林大人此言何起?既要管账,分门别类,各自归置,原是最寻常不过之事,织造局的账目倒是杂草一团,七的八的,全部扔做一堆。”
“小人倒也想问问,大人这些年来,难不成都是这般管着偌大一个杭州织造局、上千张织机、几万亩桑田、数百余家绸缎的账目吗?”
林有道:“……”
这话他能怎么回答?
……偌大的织造局,流水样的进出,当然不可能是这么管理的,只不过打量着对方年少,他原先笃定了这浩如烟海的账目文书,定然吓得对方心生退意,吃不得这点灯熬油、从头到尾翻看的苦头,才故意弄得一团糟乱。
谁知却是轻敌了,上来便踢到一块铁板,叫他闹了好大的没脸。
林有道面上笑容有些牵强,还没想到怎么回答,那内侍却忽然恍然大悟似得,连连拱手状似敬仰道:“原来大人有一双火眼金睛,即便这般……也能把偌大产业管理的井井有条,小人失敬了。”
林有道:“……”
林有道素来在家中说一不二,在官场上听足了奉承马屁,何曾被一个宦官这么不给面子的当面阴阳怪气的讥嘲过?
只觉得满屋子几十双眼睛都或嘲讽、或幸灾乐祸的瞧着自己,他难堪之下,张口结舌,一时竟不知该如何解释辩驳。
转目去看那七皇子,也只是端坐上首,捧着个茶盏轻啜了一口,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仿佛没瞧见他的贴身内侍正当着满堂的人,给自己这个朝廷命官没脸一样。
€€€€闻楚倒也不是真的置身事外。
他从始至终,都在看着青岩,虽然一句话也不曾多说,但瞧着青岩不咸不淡讥讽那林有道时微抿的唇角和清瘦的侧脸,嘴角却噙了一丝浅笑。
林有道黑着脸出了大堂,越想方才的事越恼火,越恼火又越忍不住继续去想,最后急火攻心之下,竟觉得眼前发黑,险些没站住。
天色昏暗,出了织造局的大门,他刚要上马车回府,那小厮问了一句:“大人没事吧?”
小厮岂知,他不过关心一句,却正好触了林有道的霉头,还不及反应,便见自家老爷转过头来阴沉沉看着自己,然后抬手就是一巴掌,小厮险些被打得懵了,脸上火辣辣的疼,却只是嘴唇喏喏,不敢开口相问。
林有道低斥道:“都是你出的好主意,把旁人都当成了傻子,如今……如今本官的脸都让你给丢尽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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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不太聪明(二更)
林大人如何恼羞成怒,暂且不提,另一头青岩、德喜等人忙活了一个多时辰,天色彻底昏暗下来的时候,终于把三十多箱账目全部分门别类完毕。
青岩从前在应王府掌家,管理偌大一个王府所有流水进出时,刚上手时,也曾遭遇过那些个打量着他面嫩,千般刁难的,那时他只能凭借自己和几个王府的账房斗法,尚且没有今日这许多的助手,也一样大获全胜。
因此如今虽然见了这阵仗,倒也并不觉得是什么不可能完成的差事。
何况还有这么多人相帮。
其实这三十多箱账册,看起来唬人,若没有头绪一页页去翻看,的确无从理起,但有了青岩提纲挈领,各人只需按部就班完成各人的活计,众人反倒觉得容易了起来。
只是他们虽然能帮忙抄录,毕竟不通数算理账之道,这个活只能闻楚和青岩两人来,因此忙到将近子时,也只清对完了不足一组的账册。
大家各自回去歇下,临到入睡前,青岩仍自满脑子的银四钱六,其实他并不讨厌这些,甚至是有些享受这个差事的€€€€
因为这些,能让他想起从前在应王府时的日子,所以倒也并不觉得累。
翌日众人起了个大早,用过了早膳,便开始各自奋战起来,青岩拨着算珠,边算边记,埋头也不知多久,抬起头来忽然发现闻楚和傅松亭不见了,顿时一愣,问旁边德喜道:“殿下呢?”
“方才和傅侍卫出去了,许是累了,松口气吧?”
青岩听说傅松亭跟着,倒也没多担心,又继续忙碌起来,谁知过了约莫不到半个时辰,闻楚和傅松亭回来了,后面跟着八九个人。
青岩站起身来,有些疑惑,道:“殿下这是……”
傅松亭笑道:“术业有专攻,只靠掌事一个人,岂不是要累垮?殿下带着我去杭州城里各家商铺,花了银子请来这几位账房先生,给掌事打打下手,咱们也可以松快松快。”
青岩一时也愣住了,半晌心道,是啊,他怎么就只想到要单打独斗来着。
有了帮手,速度果然快了数倍不止。
闻楚很会挑人,选来的这几个账房先生都十分干练,也不知他是怎么慧眼识珠,找出来的这几个人,到了午时,那林有道来织造局时,瞧见的便是这么一副忙碌情景。
他愣怔怔的杵在旁边,堂中众人却都来去匆忙,竟然无人搭理他,本有心和七殿下搭句话,谁知对方虽贵为皇子之尊,却也不是只把活计扔给底下的奴才,只当甩手掌柜。
看七殿下一副没时间搭理自己的模样,林有道数次想要开口,又把话咽了回去,没有自讨没趣儿。
他虽然早在钦差来前,便已经把账目同手底下的人一再检查,做得天衣无缝,自忖就是让他们查,让他们看,就是这七殿下能请来神仙也瞧不出端倪,但是真见着这场面,心里又不由得有些发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