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儿哭的直打嗝,“我……我不好好学戏,妈妈就用鞭子抽我,见了客人们不行礼叫相公,妈妈也要打我的手板,还罚我跪一晚上,不给饭吃,不给水喝,妈妈说……爷爷早就不要翠儿了……”
林炳听得心如刀割,又看见孙女身上衣裳,哪儿能猜不到她这几个月被卖到了哪里去,又遭遇了什么?
一时心中又是愧疚又是心疼,悲恸难抑,祖孙两人抱头痛哭。
等哭完了,林炳才问起是谁替翠儿赎了身,又把她带了回来,他想起这几日有人为自己请来大夫治病的事,心中一时明悟€€€€
他活了一把年纪,从前只觉得主家林氏是贵人,如今经历了这么一场丢了孙女,身染重病,又被林府扔出来自生自灭的祸事,才明白自己从前在老爷面前那所谓的“得用”,也不过是随便换个人就能替了的劳力罢了。
如今这位,才是他林炳和翠儿祖孙俩真正的贵人。
果然翠儿回答,带她回来的人正在院子里,林炳揽着孙女匆匆撩了门帘子出门一看,只见雪地里站了几人,为首的那男人玄衣大氅,高大俊美,一看就非富即贵,不由吓了一跳,道:“翠儿……是这几位贵人送你回来的吗?”
翠儿抽抽鼻子,点了点头。
林炳走上前来,就要下跪,道:“小老儿给恩人磕头了……”
他身上还有病,哪能真让他跪下,青岩连忙上前扶住他,闻楚也道:“老人家不必多礼,外头天寒,咱们还是进屋去说吧。”
众人进了屋里,和老账房把来龙去脉说了一遍,林炳知道了他们的来历,也吓了一跳,险些又要下跪,好歹这次又叫傅松亭拦住了。
他们倒也没瞒着这老账房,和他直言坦白了来意,林炳听了,沉默片刻,道:“小老儿是林府家奴,主家的是非,原不该指点议论,更不能有背主弃德之行……只是贵人对小老儿和翠儿恩重如山,既然是贵人开口,林炳不敢推辞……”
青岩道:“老人家放心,等此事一了,殿下会替你讨来籍引契书,再带你和翠儿姑娘离开杭州,另谋出路,你以后便不再是林家的家奴了,也不必担心林家会报复你们。”
林炳又惊又喜:“……贵人所言,可是真的吗?”
他方才本还想着,既是救了翠儿的恩公所求,他岂有拒绝之理?
便真得罪了主家,丢了他这条老命也没什么大不了,只是希望对方能把翠儿带走,让她有个归处,如今自己身染重病,本就不可能再陪着孙女多久了。
眼前这人竟是皇上爷爷的亲儿子,朝廷的钦差大人,若是真能借此机会让翠儿跟着他们,哪怕做个丫鬟也好,也算是替她谋了个好出路了。
谁知对方竟肯如此替他着想,当下哪里还有什么再顾念与林府旧情的心思?
立时应下了。
此事一敲定,众人心中的石头算是落下了一大半,只等林炳又养了几天病,便趁无人留意时,一顶小轿把他抬进了织造局,混在闻楚的车驾中,竟也没被人察觉€€€€
其实,倒也不是林有道懈怠。
只是自那日他被傅松亭青岩等人奚落,自讨没趣的丢了人后,心里便彻底怨了闻楚,打算冷眼旁观,看看这年纪轻轻的皇子究竟能把自己和手下做得那般天衣无缝的账目,查出什么端倪?
谁知近一个月过去了,原本预想之中的风也没来、雨也没来,他又叫织造局每日前去送饭送菜的小厮留心,回来问了那头情形如何,小厮只说那一干人等日日白天黑夜忙个脚不沾地,焦头烂额,瞧着却也没有什么头绪。
七皇子手下都叫苦连天,说查不出什么,都劝殿下歇息€€€€
林有道听了此话,心下顿时大安,再不着急了,只冷眼旁观,幸灾乐祸起来。
果然渐渐地,那七皇子终于没了耐心,坐不住了,时不时便带着身边内侍出了织造局,在杭州城中闲逛、吃喝游玩,甚至还夜不归宿起来。
他料定对方这是拿自己没办法了,如今不过是碍于当初放过的大话,拉不下脸来认怂,这才拖延时间罢了。
正想着该怎么给七皇子递个台阶让他下来,谁知这日,七殿下竟然主动叫人来林府送了信,说要见他。
林有道心中得意,换了衣裳,这才登上车马,好生优哉游哉的去了织造局,谁知刚一跨进门槛,见了七皇子,却发现对方端坐上首,身后环绕着一众内官侍卫,那架势活似三法司审问犯人€€€€
林有道还不及思考这是唱的哪一出,便听那随侍七皇子的青衣内侍冷冷道:“林大人,你可知瞒弄钦差,该当以何罪论处?”
林有道只当他在诈自己,浑不在意的笑了笑道:“内官顽笑了,说话可要有凭据,不知这瞒弄二字从何说起?七殿下与诸位可是瞧出这些日子织造局经营与账目,有何不妥了吗?”
“难道没有吗?”
“自然没有。”林有道沉声道,“我林氏一族,自当年祖父蒙圣恩袭杭州织造一职,三代人兢兢业业、勤勤恳恳,不敢懈怠,虽有亏空,也是天灾所迫,情不得已。何况亏空数额,早已都如实报上,绝无内官说的什么瞒弄之词!”
青岩笑了笑,道:“既然如此,敢问林大人,去年织造局共进银八十余万两,五十万两投以织机、购丝、匠人粮米等用,也仍余银三十万两,为何只对朝廷称盈余数额扣除维持生产之用的银子后,只剩下不三万之数?其中差额,大人作何解释?”
林有道一愣,道:“这……这是前年和桑农购丝,因丝价飞涨,暂先赊欠的钱款,后头有了盈余,自然要还上的。”
青岩沉声道:“赊欠?桑农无稻可收,既到了不得不张口和朝廷涨价的境地,必是落到了连饭也吃不饱的田地,焉能松口,让大人赊欠到明年?”
“且这笔花销既是用于偿还购丝赊欠,为何大人要将其拆分打散、神不知鬼不觉的融到其余各个款项支出中去?大人可有解释吗?”
林有道瞳孔猛地一缩,忽然意识到自己被对方套话,方才竟顺着对方的意思说漏了嘴,去年实际盈余三十万两,可账目上却不是这么记载的,而是盈余三万两,他该咬死不认的,怎么倒还解释起来了?
林有道心中正自悔青了肠子,却听上首一直没说话的七皇子开口了,青年的声音既沉且润:“林大人,别兜圈子了,我只问你一句,织造局的亏空,究竟是十八万两,还是七十八万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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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上命难违
闻楚把数目说得这样详细,林有道要矢口否认,转念一想,也猜到恐怕这七皇子已不知从哪里摸清了自己和织造局的底细,他即便不认,恐怕那头也有证据等在后面,届时被扣个欺瞒钦差的罪名,便是死罪。
当即额边冒出细密汗珠,微张着嘴否认也不是,承认也不是,脑海里念头急转,只恨自己不能立刻想出个说辞,以解当下困境。
只是闻楚却不会给他狡辩的机会,见他不答,冷笑一声,唤道:“松亭,把东西和人都带上来。”
傅松亭应是,很快叫来人把十数箱账册和那林炳都给带到了堂上。
林有道本来终于在心中酝酿好了说辞,正要狡辩,谁知一抬目便见林炳出现在眼前,他觉得此人有些眼熟,再一细想,立刻认出这人正是昔日旧仆,心中咯噔一声,惊疑道:“你……你不是死了吗?”
林炳被叫来揭穿旧主,本还有几分心虚,听他这么说,微微一怔,回过神来心道:是了,定是那些昔日与自己不对付、又惯会在老爷面前溜须拍马的对头,见自己和孙女遭了灾祸,不但不会在老爷面前替他求主人做主,只会乐得借此机会除了自己这个老骨头,以后在老爷面前,就更无人与他们相争。
林炳思及自己替林家当牛做马这么多年,就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可老爷听闻自己死了,竟也半分没想过,要差人来问看一眼€€€€
当真在主人家心中,自己这样的奴仆,即便是林府家生,也不过如同牛马一般,用过就扔罢了。
寒心之下,他心中原本的那点愧疚,也烟消云散了。
闻楚道:“林大人既不回答,想是对我方才所说数目,并无异议了?”
林有道震惊之余,听他这样询问,心中一凛,知道自己绝不能认€€€€
他若不认,若是后头和七皇子对峙起来解释不清,可能被扣上一个欺瞒钦差的罪名,可若是认了,之前每年织造局的账目都往圣上御案前送着,如今又自己承认有异,岂不更是欺君之罪?
立刻沉声道:“下官不知殿下从何处寻得此人,只是他已有日子不曾管理账目,恐怕说的也未必可信,何况以仆告主,可见此人忘恩负义,品行不端!难说是否被人收买,还望七殿下详查其中内情,切莫被有心之人欺弄。”
闻楚神色淡漠,垂眸看他,目光如寒波一般,叫人望之心底发冷,缓缓道:“哦?在这江南地界上,难道还有人敢买通大人家中旧仆,污蔑大人不成?不知大人以为此人是谁?”
不等林有道回答,便又道:“我虽不才,也曾奉父皇之命,于户部观政、禀领督办西南军需粮秣等庶务,略通理算,他若有心骗我,也不是那么容易。”
“既然大人觉得冤枉,今日咱们便在堂上,当着这许多人的面,说个明白,也好不叫大人觉得平白遭了污蔑。”
语罢又道:“青岩,便由你来和林大人细对账册错漏。”
青岩面带微笑,从闻楚身后走出,躬身揖道:“奴婢领命。”
他走到堆叠账册的箱子前,看着林有道,挽袖扬手,彬彬有礼道:“林大人,请。”
林有道闻言却动也不动,半步不肯上前,额头上的汗珠凝的越来越大,他手心濡湿,见此阵仗,若再不明白今日七皇子是有备而来,也白枉费做了这样多年的官了。
自知即便有心抵赖,恐怕此时此刻,在人证物证面前,他也已百口莫辩,若真如七皇子所愿,和他们对峙起来,场面只会更加无法收拾。
青岩见他不动,故意笑着催促道:“林大人,为何不……”
话音未落,那头林有道狠了狠心,咬牙道:“七殿下!”
青岩心知闻楚和自己轮番给林有道施压,眼下他终于沉不住气了,果然林有道又道:“……还请殿下遣退左右,下官有些涉及朝廷机密之事,不得不单独与殿下禀报。”
闻楚闻言,倒也不问他既然有机密,刚才为何不说?
只沉吟片刻,如他所愿,挥退了傅松亭等人。
林有道见他肯听自己的,心中松了口气,暗想也怪自己轻敌,小看了这七皇子,还好此事虽然始料未及,来不及和京中通气,但也未必就没有转圜馀地。
只是见众人都退出堂外,除七皇子外,却独留那青衣内侍一人在堂中,见他毫无要退避的意思,不免心生不悦,但碍于对方是内侍身份,又受七皇子信重,也只得忍住斥责的欲望,只是皱眉道:“内官,殿下既已挥退左右,内官为何不退?”
青岩并不回答,垂目立在闻楚身后,一动不动。
闻楚冷了声色,道:“林大人有什么话便说吧,他是我贴身内侍,不必避讳。”
林有道还欲劝阻,却不知怎么的望见闻楚看他的眼神,竟比方才还冷三分,也不知怎的,他竟被这眼神瞧得周身一冷,后颈乍然寒毛耸立,倏忽之间只觉得喉咙干哑无力,没法开口辩驳。
闻楚道:“林大人,请说吧。”
林有道听他唤自己,这才回神,不免有些尴尬羞恼,也不知自己方才着了这七皇子什么道?
对方年纪轻轻,乳臭未干,他竟被对方一个眼神震住了,自觉大失体面。
他又哪里知道,潜华帝膝下的七皇子虽然的确年纪轻轻,可当年的摄政王闻宗鸣却在三军之中厮杀来回、在万人营里坐镇中军,多年沙场浴血、威仪天成,平日也便罢了,此刻被他激起怒气,震得住他这么个文弱书生,有什么奇怪?
林有道有心找补颜面,又想起有京中的靠山在,想必等七皇子知道,也不敢轻举妄动,稍稍安心几分,鼻腔里微哼一声,道:“织造局是朝廷的织造局,每年的盈余进项,也是皇上的盈余进项,林某胆子再大,也不敢打朝廷和皇上的主意。”
闻楚端起旁边案上茶盏,闻言拨了拨水面茶末,淡声道:“既然如此,不知大人又是向谁借来的胆子,竟敢虚报账目,欺君弄上?”
林有道见他并不买账,一哽,道:“……下官岂敢冒此大不韪之罪?下官敢发毒誓,这些账目上差去的银钱,半分没进下官的口袋,下官不过奉命办事,上命难违……”
闻楚面色一寒,把手中茶盏往下一掷,那茶盏“啪”的一声摔了个粉碎:“休要巧言吝色、故弄玄虚,你既不是为己谋私利,那又是为谁?直说来,不许再有半句虚言,否则我便将你捉拿回京,你自在父皇御前分辨!”
林有道被那在自己身前碎成齑粉的茶盏吓了一跳,心知若是真如他所言,回京在圣上面前分说,恐怕即便是那……,也不好出面保他。
“殿下只凭下人一面之词,难道就要给下官和织造局定罪吗?下官是朝廷命官,没有证据,怎能轻易捉拿?”
闻楚厉喝道:“还敢狡辩!我是圣上亲封的钦差,有先斩后奏之权,即便先拿你回去,又能如何,难道有人敢借此问罪于我?”
林有道心知闻楚说的不错,直到此刻,他才恍然惊觉,即便自己有京中那位做靠山€€€€
可七皇子也是天子亲子,奉旨南下清查,即便行为有失,顶多不过受顿斥责,他轻敌太过,这些日子又受下人谗言撺掇,多有倨傲得罪之处,如今把柄落在对方手里,若再不低头,恐怕就要大祸临头了。
思及此,终于噗通一声跪下,哀声道:“殿下,殿下还请息怒!下官确有苦衷,都是奉命办事,上命难违,还请殿□□察!”
闻楚冷道:“你口口声声上命难违,既然如此,究竟何人指使于你?”
青岩旁观至此,心中其实已有了几分猜测,果然林有道面露为难,低声道:“此中……此中实有难言之隐,若是下官轻易说出来只怕下官和殿下,都难免麻烦缠身。”
他心知即便要叫闻楚忌惮,可也不能明着把那位的名讳说出来。
从一开始,这个黑锅就注定了要他来背,不过是背轻背重的差别罢了,若他把这口锅重新推回那位头上……自己毕竟从中协助,也不可能完全脱罪,且即便七殿下放过了他,那位也不会给他好果子吃。
于是半字不吐露,只摘了官帽,闷头朝着北方,以稽首之礼拜了两拜。
青岩见状,心中一动,暗道果然如此,只是不想……竟然不是闻述……而是他。
他垂目之余,用余光瞥了闻楚一眼,果然闻楚面色沉郁,看着林有道久久不言。
林有道见他不说话,以为闻楚终于要畏于兄长威仪,不敢再咄咄相逼,正要松口气,却忽然听闻楚厉声道:“来人啊,将林有道剥去杭州织造冠服冕带,拿下,关押!”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