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飞鸾朝凤
青岩回去的时候,方才他离去的花园小径上却多了几人,领头的是个蓝衣蟒袍的年轻内侍,他定睛一看,竟是漱雪。
漱雪见他回来,挑了挑眉,笑道:“早听闻你回养心殿来了,只是年下事忙,我一直不得闲,也没能来见你。”
青岩笑道:“能者多劳,你如今是内廷总管,要照管各宫琐事,自然难得闲,这是……”
说着把目光转到了漱雪身后那几个抱着的匣子的小内侍身上。
漱雪眯了眯眼睛,却不答他话,只是仍满脸笑意道:“什么总不总管的,你我是什么关系,何必叫的这般生分?我不过是做个代管罢了,管的都是些琐事而已,谁干不得?你仍叫我漱雪就是,可别这样折煞了我。”
他这话虽然看似亲切热络,青岩却从他话里听出了一点挑衅的味道。
他只装作没察觉,转了话头微笑道:“如今总管是大忙人,今日特意到万岁这里,想必是有正事的,只是万岁现下正在午睡,漱青在里头守着,大伴去文安阁那头和几位老大人核对昨日折子批红的事了,可要我去把大伴请回来?”
漱雪摆了摆手,道:“不必了,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林州府贡上来了些新茶,叫做崖溪白翠的,圣上从前在林州潜邸时,就极爱这茶,可惜这茶太金贵,前几年贡上来的都没什么好货,难得今年送进京来的,瞧着成色都不错,所以我便先紧着养心殿送过来了,你叫人收着就好。”
青岩闻言,招呼几个本还在修剪花枝的小内侍收了茶去库房,道:“原来如此,既然只是送东西,招呼旁人来也就好了,你何必亲自跑一趟。”
漱雪笑道:“养心殿的差事,我怎敢怠慢?就算只是送送东西这种小事,也必得亲来的。”又顿了顿,“……只是有件事,还得问问万岁的意思,按照以往定例,万岁这里有的,皇后娘娘宫中也是一样的份额,只是今年……不知新贡上的东西要不要也一样分了往年的份额送过去?”
青岩闻言,立时明白了他的来意。
帝后不睦,齐皇后被禁足了已有好些天了,潜华帝也没半点松口的意思,太子那日大约是想替皇后求情,还没开口,便碰了一鼻子灰,自然也不敢再提了。
那崖溪白翠潜华帝极喜欢,只是这茶难得,不好栽植,又只长在覆雪之季的山崖上,采摘极为不易,据说林州府每隔数年才能贡上一次,听闻已经好几年没有了,如今皇后落了难,内廷司便能立时送来成色上好的新茶,很难说不是漱雪这个内廷总管“用心良苦”。
不过漱雪如今是内廷代总管,在皇后手底下做事,又是太子相中提拔起来的,他替皇后心急倒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眼下他八成就是借贡茶来替皇后和太子探潜华帝口风的。
青岩并未拒绝:“今日不凑巧,万岁正午歇,你先回去,等万岁醒了,我寻个空替你问问,若万岁应了,我再遣人去内廷司告诉你。”
漱雪本没指望着他能替自己开口,只是想让他转告商大伴而已,谁想他竟这么说,不由微微一怔,讶然道:“你肯帮我?”
青岩面色平静:“我为何不肯帮你?”
漱雪一哽,不由有些胸闷,想起方才自己有意挑衅,对方却一副恍若未觉的模样,顿时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感觉。
他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半天才憋出一句“多谢”,青岩也不以为意,目送着他离去了。
午后潜华帝醒了,批折子的时候青岩仍如常随侍,研墨代笔,其间提起漱雪今日来过的事,潜华帝听了,神情只是淡淡,半晌才道:“朕只说要皇后在坤宁宫呆着,又没有不许内廷司给她送东西,既是从前一贯的定例,她是皇后,自然也不能少了她宫里的,送去便是。”
青岩早知会如此,倒也并不太失落。
只叠掌揖道:“是。”
他很明白。
潜华帝就是再生气,姜昭仪也不过是个昭仪而已,已经没了的孩子也不能复生,一个不明不白夭折的小儿子,和已长成人的宜王、安王、太子、宣王;一个没有孩子的昭仪和他的元配皇后,孰轻孰重,他心里当然清楚,不会犯这种糊涂。
就是再生气,气过了也就罢了。
皇后终归是皇后,不可能一直禁足。
这件事就算再让潜华帝不痛快,大约也只能像一根扎进心里的刺,除了让他不痛快以外,也不能再如何了。
姜昭仪的孩子是怎么没的不重要,不论这件事是不是真是皇后干的,只要齐皇后还是皇后,这便不会是她的死罪;而倘若她真是受人陷害,背后那陷害她的人如果是想借此让皇后伤筋动骨,恐怕也打错了算盘,注定要失望。
因为齐皇后如今的软肋,早已不是潜华帝了。
*
转眼间,已近三月,闻楚随军离京也有月余了。
青岩自当年净身做了内侍后,一贯眠浅少梦,后头应王府大变,王爷身故后,他偶然会梦到王爷,但不知怎的,这些梦大都是安稳祥和的,一如王爷这个人,不会有半点让人不舒服的地方。
然而近日来,青岩却开始频频梦到闻楚。
与王爷不同,与闻楚相关的梦,都让青岩不太舒服,梦中的闻楚或者在战场上冲杀的一身是血,如修罗鬼刹般,远远望着便叫人胆寒;或者骨瘦嶙峋,一身白衣面容苍白,仿佛奄奄一息。
青岩每每夜半被梦惊醒,总会半晌不能平静下来。
他也知道,他心里大约是很为了闻楚的安危担心的。
纵使他也心知肚明闻楚是一国皇子,即便随军出征,想必旁人都会全力保护,应当不会那么容易有什么三长两短,但战场毕竟是战场,刀兵无眼,“应当”也只是“应当”,不是一定。
好在他在潜华帝身边,伺候文墨奏拟,西北军报送到潜华帝手里也要过他的眼,因此青岩对草原战事进展也算得上了若指掌,每次替潜华帝念折子时知道闻楚还平安,才稍稍心安一些。
除去西北的战事不谈,宫里近些时日倒是一派喜气洋洋,原来是从去年起就在筹备修建的飞鸾殿终于落成了,这座殿宇当初本是由闻楚提议修建以供潜华帝观赏歌舞的,谁知后头却拔出萝卜带出泥,殿宇没修成,倒是牵出国库亏空,江南丝税盐税漏缺这些叫不少人丢乌纱帽的大事来,搞得一众大小官员听了飞鸾殿这名字没半点欣赏歌舞的旖旎意趣,倒只觉得心惊肉跳。
好在如今终于尘埃落定,也算得上是好事多磨了。
想来是心知这区区一座飞鸾殿,已经给潜华帝惹出了不少不痛快,工部那头不敢再在这件事上继续挑战皇帝的耐性,很用了些功夫,不过短短一年,就把飞鸾殿修成了。
飞鸾殿与其说是殿,倒不如说是台,殿基以汉白玉筑成,四周高而中间低,从上望下,视野极佳,一览无余,中央的舞台即便供数百舞人在其中翩旋起舞,也绰绰有余,而殿内顶封上则绘制了整幅的《飞鸾朝凤图》,正与殿名相应,抬头望去第一眼,足可以叫人目眩神迷。
果然潜华帝见了落成后的飞鸾殿后,圣心大悦,当即便重赏了领旨承建飞鸾殿的大小官员和匠人,又吩咐要在飞鸾殿宴请朝中公卿重臣。
办宴的差事按说本该交由皇后那边的内廷司,只是潜华帝也不知怎的,竟把这事交给了商大伴去办,却是绕过了内廷司,筹备时间只有四五日,要宴请的却足足有百来号人,还个个都是身份贵重,权势威赫的贵臣王公。
商大伴早已上了年纪,又要操心司礼监那边的事,还得提领着养心殿,哪里顾得过来,只得把这事交给了漱青禀办。
漱青与漱雪不同,他性子懒散,也不爱出风头给自己揽活邀功,虽说如今在养心殿中,他已是老资格叫得上号的领事太监,从前虽也没少见商大伴操办宴饮,但哪里自己独自负责过这么重要的差事?当即慌了神,就和商有鉴推脱不干,商有鉴无法,只得又把青岩调拨给了他帮手,吩咐若有什么不懂的只管去问他就是。
漱青初时虽然对青岩这个帮手是否能派上用场很是怀疑,毕竟说起来青岩进养心殿,可比他们几个漱字辈的还要晚几年,等真见他上了手以后井井有条的样子,才逐渐打消了疑心,又按照大伴给出的要求一一检查青岩的布置,发觉他竟然无一错漏,甚至还有比大半给出的法子更细致更别出心裁之处,不由啧啧称奇道:“你可真是个怪物,怎么天生就好像什么都会似的?难怪大伴器重你,要我像你这么能干,怕是两辈子也不成。”
宴行当日,正好是立春,飞鸾殿中四处布设花景盆植,又有舞乐飘飘,正中的舞台上四周自上至下围着半透的丝幔,十多个舞人在里头翩然旋舞,人坐在舞台四周席位上,身姿曼妙的宫女们托着酒饮瓜果袅袅穿梭其间,仿若置身幻境。
平王一贯油滑乖觉,席间不知借着飞鸾殿奉承了潜华帝多少回,虽然奉承的谈不上多高明,但果然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又难得潜华帝好兴致,竟然也真让他奉承的满脸笑意,其他人见状,纷纷趁此机会凑趣,一时席间和乐融融。
正值此际,却有个内侍匆匆忙忙自外头跑进来,在御前跪下道:“回禀万岁,西北军报八百里加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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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监军太监
宫宴因为一封不合时宜的军报戛然而止,潜华帝匆匆回了养心殿,青岩嗅出一丝不妙来,果然很快潜华帝便叫人传旨,急召几位阁臣与太子至养心殿议事。
今日宫宴太子也在,方才潜华帝回来时,招呼了他跟着,因此倒不需特意去东宫请,只是几位阁臣中不乏上了年纪的,并不爱凑宫宴的热闹,所以还要出宫去传旨请人,等待几位老阁臣入宫的时候,太子终于没忍住,小心翼翼的问道:“父皇把儿臣留下来,又宣了几位老大人,可是……可是西北军情有什么不妥吗?”
潜华帝捧着手炉,闭目不言,半晌才道:“……刘骠贪功冒进,不听劝谏,领兵追敌,三万大军于溪平峡谷尽数被叛军伏击歼灭,吉长冬被那秋戎部汗王达格活捉,绞死于我三军阵前,你既是太子,这些事也该学着应对了。”
闻述闻言不由骇然,惊怒交加道:“什么?吉长冬可是父皇钦点的监军,那达格竟敢如此张狂……岂不是公然挑衅,目无父皇君威?”
潜华帝瞥了他一眼,道:“达格与罕沙六部若还畏惧我朝天威,也不会起兵叛乱了,眼下达格已转守为攻,连破青州、茂陵两城,屠戮城中百姓,好在有你七弟领了林州屯军的残部守住了林州城,你说说,眼下该怎么办?”
青岩听到这里,总算是知道闻楚暂时还平安无虞,心中悬着的大石这才终于放下。
潜华帝父子正说着,几位阁臣终于也到了,进了殿来一一给潜华帝和太子请了安。
潜华帝命人将那军情折子传下去给几个阁臣都看过了,那几位不由都有些变色,一个五六十岁年纪、蓄着短须的阁臣叹道:“刘指挥使领兵已有二十余年,怎会干出这等蠢事来?竟生生断送了三万大军。”
正是那先前与户部尚书柯贤掐架的工部尚书张常宁张大人。
潜华帝长叹一声,道:“刘骠性情的确直率了些,也怪朕原想着既是平乱,不一味老成持重,有些锐意进取是好事,这才点了他做讨逆主帅,不想他竟如此鲁莽急躁,不听部将劝诫,只一味贪功冒进,铸下大祸。”
闻述宽慰道:“父皇不必自责,此事本非父皇过错,盖因刘骠无能罢了,好在七弟没有和他一同追击达格。”
张常宁连忙附和道:“太子殿下说得不错,若不是七王爷没有跟着一同追敌,保下了几千人马,恐怕眼下林州城亦危矣。”
周老大人没忍住插口道:“刘骠已死,眼下再要追究他的过错也不能了,要紧的是七王爷独守林州,恐怕支撑不了太久,朝廷需得尽快调拨援兵与补给粮草才好。”
户部尚书柯贤道:“这是自然,只是远水救不了近火,如今青州、茂陵城破,林州孤立无援,若要援军和粮草,最近的……恐怕需从河阳郡王处调了。”
众人听到河阳郡王这个名字,都微微一愣€€€€
这位河阳郡王,不是旁人,正是先帝的第三子、潜华帝与平王的三哥德王的儿子,德王死后,由父亲德王的爵位降等世袭封为河阳郡王的,至今也不过就蕃了不到十余年的光景。
要说潜华帝这位三哥,当年和先大皇子庆王蛇鼠一窝,可是没少掺和储位之争的,后来庆王谋逆事曝,死罪难逃,潜华帝杀了庆王,倒是放了这位三哥一马,只可惜不知德王是不是太过惶恐,生怕潜华帝终有一日会把账也算到他头上,自己把自己吓出毛病来,没两年就病死了。
河阳郡王是德王之子,算起来如今也不过至多二十出头的年岁,听闻这位郡王一贯纨绔,在蕃地成日逗猫走狗、招摇过街,又蓄了十几房侧室,眼下林州军情紧急,不容耽搁,却要找这么一个人调兵,实在让人不放心。
柯尚书话里的担忧,自然不言而喻。
一个青岩没见过的蓄着花白胡须的清瘦老臣拱手禀道:“军情十万火急,达格与六部兵马集结,少说也有四五万大军,七王爷不过以几千人马守之,恐怕已是摇摇欲坠了,实在不能耽搁,恕老臣冒昧直言,河阳郡王年少轻狂,不知轻重,恐怕不是可以托以重任之人,万岁若要自他处调兵,需得叫个亲近可靠之人亲去传旨才行,否则若是河阳郡王贻误了军情,怕要害了林州数十万百姓与七王爷性命。”
潜华帝站起身来,踱了几步,问道:“诸位可有人选?”
几个大臣面面相觑,却无人应答,太子见状提了几个人的名字,潜华帝却不知为甚么都不太满意,最后还是周老大人道:“太子殿下说的这几位将军,虽然都是强将能臣,只是眼下去与河阳郡王调兵的差事,要的却是说客,不是武将,殿下说的几位将军都是武人性情,郡王年轻好玩,只怕到时候未必能立时说动他。”
柯贤面露迟疑道:“老大人所说虽然不无道理,但七王爷毕竟年轻,并无领兵经验,能守住林州城十余日已是万幸,若要寄希望于七王爷领兵取回青州、茂陵,恐怕不能,再不驰以援将,怎么能行?”
周老大人道:“增补援将自然可以,却不能是主将,七王爷已在林州城领兵苦苦支撑守城多日了,此刻贸然换将,只怕不利军心。”
“太子殿下方才提的几位将军皆是年高德重,心有傲气,只怕等到了林州,他们是断不肯服王爷调遣的,届时若是相争起来,外有罕沙六部大军兵临城下,内有两将相争,咱们还能有几分胜算?”
柯贤与太子俱都哑然,无言以对,潜华帝叹道:“朕与老大人所虑相同,只是不知还有什么人选,既能解林州燃眉之急,又可说动河阳郡王的?”
太子闻言,忍不住道:“也不必如此麻烦,以儿臣所见,只要父皇圣旨令下,河阳郡王自当调兵相援,还需要什么说动不说动?难道他竟还敢抗旨不成?”
他此言一出,几个老臣都忍不住看了他一眼,一时都不知道该不该说太子天真€€€€
当年德王与今上兄弟之间的龃龉,河阳郡王这个儿子想必是知道的,德王的死说到底与今上脱不开关系,他心里记不记恨皇上谁也不知,他即便不敢明着抗旨,可只要稍微磨蹭延误几日,林州城丢了,也许还能再夺回来,可守着林州城的七王爷还能不能保得命在,就只有天知道了。
正此刻,方才说话那位白须老大人忽道:“修平伯傅恭,当年万岁登基时,曾立下汗马功劳,傅伯爷多年领兵,极擅用兵之道,且他虽是武人,却通情知理,谦和中正,想来定会顾全大局,而非与七王爷争一时之气的,臣以为傅伯爷可当此任。”
潜华帝沉吟片刻,道:“好,既是汪老举荐,朕便用人不疑,就由傅恭率领三百轻骑快马前往河阳调集粮草兵马,速援林州。”
顿了顿又道:“只是……朕那侄儿纨绔,若只傅恭一人,恐他不知利害,玩忽轻慢,还得有个朕身边的人同行才好。”
这话众人倒是立时听懂了,吉长冬死了,皇上这是想派个自己身边的人补上随行督军太监的缺儿,张常宁犹疑片刻道:“听闻何提督自年前自大理回京后便病了,眼下正在京中宅子里养病,怕是不能随行了,不知司礼监中还有哪位公公能担此重任的?”
商有鉴见众人目光落到他身上,不由苦笑一声,道:“这……诸位大人难不成是指望咱家这把老骨头不成?”
潜华帝道:“大伴年迈,此事太过危险辛苦,且朕的身边离不了大伴,不必大伴去。几位秉笔可有通马术的?”
司礼监有头衔品级的太监、除掌印太监商有鉴,提督太监何有贤外,便是四名秉笔,眼下一个吉长冬已经被那达格汗王绞死了,余下三人心中多多少少都对这危险的差事有些抵触,是以刚才都不约而同的闷不做声,候在底下只当自己不存在,眼下潜华帝问起,只好硬着头皮异口同声道:“奴婢们无能,不擅骑术。”
潜华帝闻言蹙了蹙眉,心知眼下林州事急,不会骑马恐怕难以跟上傅恭和三百轻骑,正在踌躇之际,却忽然见身后一个青衣内侍弓着腰走了出来,跪下恭声道:“奴婢会骑马,若无人选,奴婢斗胆,愿为万岁分忧。”
正是谢青岩。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