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才把目光从青岩身上挪开,起身带着德春出去了。
青岩莫名其妙的懂了闻楚那眼神里的言外之意,然后便觉得自己的两只脚都好像不属于自己了似的,时不时就想迈开腿跟上去,然而心里却有个声音再不停的说不行。
他就这样不知道犹豫了多久,终于出了英和殿,心里想着这么久过去,闻楚大概也该走了吧,不知为什么竟然还有些失落,然而刚出了英和殿进了御花园没几步路,便在路边看到了孤身一人的闻楚,连德春也不知道去了哪。
他怔在原地,那头闻楚却已经回归了头,夜色里只有月光映着他如玉刻般俊美的侧脸,他微微笑了笑,道:“我还以为你不愿来见我呢。”
青岩:“……”
青岩:“这里是回从英和殿回养心殿的必经之路。”
闻楚充耳不闻,只道:“我已叫德春去宫门等我了,你陪我逛一逛吧,自咱们从林州回来,一路上忙着赶路,也没怎么好好说过话,你放心,只一会,不会耽误你很久的。”
青岩沉默了半晌,终于还是默默跟了上去。
闻楚见状,眼尾微弯,耐心的等他走到了身侧,才和他并肩而行,月色莹莹,初夏的夜晚里蝉鸣绵延不断,然而不知怎的,这往日里总嫌吵的蝉鸣声,今日青岩却竟然不觉得聒噪了,他莫名感觉到四周极静……
……甚至能听得见另一个人的心跳。
噗通噗通……好像比他要快。
闻楚大约是也意识到了这一点,面上微微泛出一点可疑的薄红来,好在天黑了青岩并没看清,他没话找话十分生硬的转移道:“……我去瞧了你在宫外的宅子。”
青岩“嗯”了一声,却不知道该答什么。
他感觉到了闻楚身上的手足无措,还有一股子淡淡的紧张和尴尬……
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
这实在很古怪,他虽然早知道闻楚在打他的主意,但此前的闻楚从来没露出过这种毛头小子坠入爱河般的模样,这让他都不知怎么鬼使神差的也觉出一点淡淡的难为情来。
怎么回事?
这个人在搞什么……
闻楚大约憋了半天,才憋出来一句:“我……我把你宅子旁边的那个院子买了。”
青岩一愣:“你买那院子做什么。”
闻楚道:“以后你出宫来,可以……”
“可以”了半天,也没“可以”出个名堂。
青岩:“……”
“……皇上许我在司礼监行走了,以后我得闲时少,不能总出宫的……”
闻楚“啊”了一声,青岩没忍住用余光看了他一眼,却见他脸上神情明显有些失落。
青岩不知怎的竟有些不忍心起来,嘴比脑子快了一步道:“……其实也没有那么少。”
话一出口,立时后悔起来。
……他在干什么?
这不就是在给闻楚暗示和回应吗?
闻楚脸上已瞬间冰消雪融,唇角弧度上扬,垂目看着他道:“好……好,那我等你出宫。”
青岩不知该说什么。
他只觉得脸上竟有些发起烫来,对王爷的愧疚感早已淡了许多,怎么如今竟然连羞耻心也快没了?
闻楚如今的模样,大约正是当年王爷年少时的样子吧,一样温润时如玉树芝兰、一样意气飞扬时鲜衣怒马……他或许一开始便不该靠近闻楚,他怎么控制得住自己,拒绝一个和王爷年轻时几乎一模一样的人的诱惑呢?
两人在夜色里并肩行着,青岩却忽然感觉到衣袖下的手被一只温暖宽阔,掌心带着茧的大手抓住了,皮肤的触感让他回想起那个耳|鬓厮|磨、抵|死缠|绵的夜晚,全身仿佛都跟着耳根发起热来。
正此刻,却听得前面不远处御花园石径上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两人俱是一惊,青岩更是飞快的睁开了闻楚的手往旁边挪了两步,不多时便见前头跑着过来的却竟然是闻越。
闻楚道:“大哥?你不是出宫了吗?”
闻越神情不知怎的,有点慌张,脸色亦有些白,见了闻楚也十分惊讶道:“七弟,你怎在此?”倒是没注意边上的青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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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2章 人间万事
闻楚半点未见慌张,道:“方自英和殿出来,小弟有些不胜酒力,谢公公想着送我出去,怎么大哥也还没出宫吗?”
闻越喏喏了两句,有些答不上来,半晌才道:“是……是你大嫂给母后做了些针线玩意,想……呃……想让我给母后送去,我方才跟了半路,坤宁宫的人说母后不想见人,这才回来了。”
他这话说得底气不足,有些磕绊,十分可疑,闻楚却没细究,“喔”了一声,也不去问既然如此那跟着闻越的奴婢们又到哪里去了,只是道:“原来如此,那大哥眼下是要出宫吗?咱们不若同行?”
闻越应了,几人直走到御花园口,才见提着宫灯的宜王随侍们候在那里,显然是早得了主子命令不许他们跟着的,青岩见状想起了今日那擦肩而过的靖安侯夫人,和她身上内廷司白团茶的气味,心中不知怎的隐隐有些预感€€€€
似乎有什么事要发生了。
闻越一路上明显有些心事重重、神思恍惚的样子,直到见了候在御花园口的随侍宫人们,才想起和旁边的闻楚问了一声:“七弟怎么只有一个人?”
闻楚笑了笑,道:“我在林州军中野惯了,不习惯一群人前呼后拥跟着,想着今日又是家宴,或许母后有什么体己话要和咱们说,就叫他们先去宫门口等着了。”
闻越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七弟,你……”他似乎有什么话想说,可是话到了嘴边,却又咽了回去,也不知是不是碍于旁边跟着青岩等一众奴婢。
最后到了宫门口,闻越也再没多说什么,只心事重重的上了宜王府的车马回去了,青岩和闻楚看着他离去,闻楚才转头道:“你这些日子在宫中……行事小心些,别再多管什么不该管的事。”
青岩道:“小的省得,请王爷放心。”
闻楚垂眸低声道:“照顾好自己。”
才转身上了车马,也和德春等人回去了。
*
宜王府。
闻越回了王府后,明显有些心神不宁的样子,宜王妃韩氏因春天里染了风寒,迄今尚未全好,所以今日并未跟着一同入宫去,但却也在府中候他回来多时了,见了他便迎上前道:“王爷回来了,怎么样,母后凤体可还安好吗?”
她这话本来问的并没什么毛病,却哪里知道今日宴上发生的事,简直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了,闻越心中烦躁,一把将她挥开,怒道:“问问问,有什么好问的!既这么担心,你怎么不自己进宫去看!”
韩氏病体尚未痊愈,身上哪有力气,却被他一把挥的后退踉跄跌了几步,一个没站稳便摔了个结实,闷哼一声,旁边的仆婢们俱都吓了一跳,连忙上前去扶她,韩氏才起了身白着脸道:“妾身身子尚未全好,恐过了病气给母后,今日这才没跟着王爷一道入宫,王爷不是知道么?怎么却怪罪起妾身了?”
闻越看她脸色煞白,知道自己是拿她撒气了,心中有些愧疚,可又想起方才宫中发生的事,一时也没什么心思安抚她了,心下又烦又乱,只道:“既然身子不好,就好好歇着,别来烦人。”
便带着小厮回了书房去了。
韩氏扶着廊柱,看他离去,脸色愈发惨白一片,神情有些怔忡,旁边一个侍女见她这样,有些于心不忍,柔声劝慰道:“王妃别太伤心,奴婢瞧着王爷心情似是不大好,许是今日宫里发生了什么事呢?等明日,兴许王爷就愿意和您说了。”
韩氏却摇了摇头,喃喃低声道:“你不必安慰我,自我嫁入宜王府,两年了,他什么时候把我当过妻子?他什么时候心里有话,是愿意同我说的?我知道……”
“我知道我家世低,安王妃、宣王妃……她们都是勋贵出身,独我一个……不仅家中帮不上他什么忙,论样貌、才学,也丁点比不得以前的周氏,他不待见我,也是情理之中的。”
那侍女忙道:“王妃何必如此自轻?您就是再不好,那也是皇后娘娘亲自给王爷选的继妃,谁敢说个不是的?”
韩氏摇了摇头,不回答了,眼眶里却已是湿润一片。
那头闻越进了书房,却是来回踱步,小厮见他这副模样,连方才王妃都没讨着好,哪敢多话?都纷纷恨不得假装自己不存在以免触了霉头,倒是一个跟着他自宫中出来入府的内侍,见状瞧瞧去后院把闻越一直供养在府中、自小奶大的一个奶母请来了。
说来也怪,大王爷自当年出宫后,外人面前还好,在自己王府里却是脾性极怪,时阴时阳、喜怒无常,他们这些伺候的奴才,动辄得咎,一个不好就得被拉出去挨板子,连宜王府的都知太监也不能幸免,幸好有这位刘妈妈时常出面周圆,还能劝动大王爷,否则只怕这差事还要难当十倍。
刘妈妈端着一个汤盅脚步轻轻的进了屋,闻越转过头见了她微微一怔,道:“妈妈怎么来了?”
刘妈妈把汤盅放在桌上,才道:“殿下在宫里宴上没吃好吧?奴婢叫厨房炖了殿下打小就喜欢的鲫鱼豆腐汤,殿下要用些吗?”
闻越叹了一声,在桌前坐下,接过勺子才道:“如今也只有妈妈还会担心我饿不饿了。”
刘妈妈在他身前坐下,低声道:“王妃又何尝不关心您呢?王爷好好的,却拿王妃出气,听说方才回去抹了一路的眼泪,到底是皇后娘娘亲自给您选的继妃,您这又是何苦呢?”
闻越冷哼一声,道:“她做的是哪门子的继妃?分明是到我这府上做祖宗来的,一年三百六十日,有两百日病着,府中内务半点不问,全扔给宫里跟着本王出来的内侍打理,说到底还是小家出身,上不得台面,跟着本王出去也是畏畏缩缩、扭扭捏捏,平白给本王丢人,哭哭哭,她除了哭还会什么?妈妈不必管她,且让她自哭她的去。”
刘妈妈心下无奈,知道劝不动他,只得道:“殿下这样不痛快,可是宫里……皇后娘娘那边,出了什么事了?”
闻越沉默了半晌,道:“父皇今日当着满宫奴才的面,落了母后的面子。”
说罢把今日家宴上的事和刘妈妈说了一遍。
刘妈妈听了十分惊讶,道:“这……皇后娘娘和万岁,怎会到了这步田地……”
“妈妈也知道,自当年出宫后,本王就已经是个人嫌狗厌的了,若不是今日这样的家宴,只怕宫里那两位,几个月也想不起来要见我一次,我又如何知道?”他面上有些自嘲道,“总归如今……人人都知道,我是个不中用的,当年被父皇从永仁宫赶出来,把好好的太子之位拱手让人,白费了母后多年苦心。”
他忽然道:“锦绮,去拿酒来。”
候在旁边的内侍立刻应了是,转身出去了。
刘妈妈欲言又止,却被闻越打断道:“妈妈别拦我,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可是妈妈知不知道,这些年我过的心里有多苦?您今日就让我喝些吧。”
语罢那名叫锦绮的内侍已经从外头取了酒进来奉上桌,闻越自斟了一杯,仰头一饮而尽,又去斟下一杯,刘妈妈看他这副模样,心中担心,却不敢开口阻拦,只得道:“当年的事,说到底是先大皇子妃福薄命短,这才牵连了殿下,其实殿下天潢贵胄,即便不做太子,也是这世上头一份的尊贵,做个贤王平安富贵一生,又有什么不好?况且您到底是皇上娘娘的长子,将来四殿下登基,您也到底是他的亲哥哥,谁又敢亏待您呢?”
闻越却嗬嗬一笑,道:“哥哥?妈妈知不知道,这天底下,最可笑的就是我们皇家的父子、兄弟?”
他又饮了一杯,面上渐渐泛起红来。
“长子……长子又怎么样?承不了大位的长子,有什么用?妈妈以为为什么母后和父皇不立三弟,却要立四弟?因为他们嫌三弟蠢啊!”他哈哈笑了一声,“四弟就不同了,他是最像母后的,惯会演戏,连本王当初都被他骗了,妈妈别看他平素人模人样,他若真登了基,只怕为绝悠悠众口说他皇位得来不正,不顺礼法,头一个就要杀了本王和三弟,三弟也心知肚明,否则三弟这些年和他斗什么?”
刘妈妈有些被他这话吓道,只得道:“殿下……殿下喝醉了,哪里就有那么吓人?您只要安安分分,太子殿下也会记得您的好……”
闻越却充耳不闻,只是喃喃道:“三弟……三弟也心知肚明,我说他是个蠢的,可……可我又何尝不蠢?三弟……三弟好歹比我强,他还能去争……还能去斗……可我呢?我除了坐以待毙……如今又还能怎么样?”
刘妈妈叹道:“殿下不要太过忧心了,您和三王爷毕竟都是万岁娘娘的亲儿子,即便万岁看重太子殿下,却也不会放任他残害手足的……”
“不会?”闻越仿佛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一般,抬头愣愣看着刘妈妈,“这世上……最无情、最狠心的就是父皇?兄弟又怎么样?父子又怎么样?妈妈可知道二弟的身子是怎么坏掉的吗?当时二弟才几岁,他都下的了手……还有七弟,别看他如今得意,说到底……也不过是四弟的一块磨刀石罢了,只要将来碍着江山稳固,父皇也是半点不会手软的……”
刘妈妈心知自己怕是听到了不得了的事,却不敢接茬,只是看着闻越一杯杯的灌着,面上露了忧色道:“殿下不能喝了,您已经喝醉了,再喝就要伤身子了。”
闻越却推开了刘妈妈的手,又仰头一杯酒下肚,不知想到什么,哈哈笑了起来,忽然低声道:“四弟也未必就能登得大宝了,妈妈可知道,今日本王在御花园撞见了什么?”
刘妈妈心里咯噔一声,心知闻越是醉得狠了,什么该说的不该说的都一股脑和她吐了,只可惜此时此刻,她即便不想听,却也来不及了。
“本王撞见,五弟在怂恿三弟,对付……对付东宫……这……不是让他自寻……自寻死路么?俗话说……嗝……会咬人的狗不叫……本王今天……今天才知道是什么意思,好……好一个与世无争的五弟,本王从前还真以为他……他是个本分的……兄弟之中,数他和三弟最好……他却这般心狠,可怜三弟这个蠢货……还半点不觉,什么兄弟情深……都是笑话罢了。”
刘妈妈听得心惊肉跳,有些六神无主道:“这……这……那这该如何是好,殿下要去给三王爷提个醒儿吗……”
“提什么醒?”闻越抱着酒壶伏在桌上,满脸酒晕自嘲的笑了一声,“万一被五弟发觉,我哪里吃罪得起?四弟……五弟……如今是一个比一个狠心,都是……都是蛇蝎罢了!我如今……却是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我拿什么跟他们斗?我不要命了么?”
说着,神情有些怔忡,喃喃道:“我还有什么呢……娴儿、漱石、储位……我如今已经什么都没有了……连母后也不愿与我多说一句话,什么……什么都没有了……”
刘妈妈自小将他奶大,见他这副模样,难免于心不忍,正要开口劝慰,外头却慌慌张张跑进来一个小丫鬟,跪地便哭道:“王爷,王爷不好了,王妃她投湖了!”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