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华帝死死盯着他,双眼里布满了红血丝,终于哑声道:“……逆子……你放过你弟弟,朕写就是了。”
闻迁闻言,并未露出什么惊喜神色来,反而有些惋惜似得叹息道:“父皇若肯早说此话,宸妃、孙嫔她们,又何必白白丧命?”
潜华帝没有再看他一眼,只是剧烈的咳嗽了几声,才提起笔来,他边写边咳,闻迁见状,吩咐了底下人去备了一碗枇杷膏来,宫人递到潜华帝面前,想要喂他,却被潜华帝打翻在地,他扔了笔在案上,喘道:“惺惺作态……朕不要你……咳……朕不要你可怜。”
闻迁走到案前,果然见他已写完一整篇禅位诏书,且看了前头几行,也只字未提他篡位逼禅之事,潜华帝不过只是感慨自己英华已逝,又劳心天下多年,今又实在春秋年上,再无心力为国家天下,忧勤履冰,他只心求闲逸,故愿禅位于子,以保休和。
然而下头一段,开头的四个字却清清楚楚写的是€€€€
皇七子楚。
后头洋洋洒洒数百字,更说的都是容王如何自小忠孝韫惠,礼度自成,又雄才宏略,恤怀天下,上可操戈伐暴除凶,保山河之固,定四海之宁,勋绩昭震宇内;下可伏首体百姓之难,平治水祸,赈济民生,又不辞躯体之劳,亲至河患险地,量河固堤,如此种种,凡所诸皇子之中未有……
看得闻迁几乎面色铁青,抬头对潜华帝冷声道:“父皇这是什么意思?”
潜华帝扶着椅子扶手,靠在椅背上,抬了眼皮看了看面色黑沉的闻迁,扯着嘴角笑了笑,笑容里颇有些讥嘲意味,他分明嘴角还有血迹,又咳得厉害,仍是强撑着道:“什么意思?你既要逼朕写禅位诏书,朕写给你就是,你若有本事,就拿此诏书去昭告天下!朕倒要看看……你如何坐稳这江山,哈哈哈哈……”
“……你如此丧心病狂,还要手刃亲弟,无非是因为你……咳咳……你自己也知道,你已拖不起了,你与靖安侯……不过是两个草包……以叛军数万之众,竟久久未得胜势,还与容王、修平侯焦灼至今……你是自知情势不妙,才狗急跳墙……行此下策,趁你七弟于前线不得脱身,偷偷摸摸绕来,挟持于朕,逼朕禅位……”
“你的用兵之才……咳咳……远不及你七弟,你被擒诛,已是定局……等朕的援军到了,你只有死路一条……你今日便是杀了追儿……追儿也不过一稚子,又能左右什么,你若……若真有本事……就去杀了你七弟……”
闻迁冷道:“八弟一个稚子,的确左右不了什么,但儿臣却知道,杀了八弟,即便左右不了别的,父皇却定会悲痛欲绝,都说人老了最心疼幼子,您这趟特意把八弟捎上,不就是为了享天伦之乐吗?儿臣倒是好奇,究竟是父皇的援军来得快,还是八弟的小命没得……”
他话音未落,殿外却传来刀兵交接声,和密密麻麻的兵士跑动的脚步声。
闻迁脸色一变,然而才刚转过身,殿门便已经被人一脚踢开,几十个兵士从外头鱼贯而入,抽刀而出,短短片刻功夫,便已制服了殿中叛军,闻迁也被团团围在中间。
有殿内跪着的妃嫔,不知怎么呕出了嘴里的油布,喜极而泣道:“是谢公公!是谢公公带着救兵回来了,咱们有救了,咱们有救了!”
为首的两人,正是青岩与卞宾卞老将军。
青岩看着闻迁,神色无悲无喜,淡淡道:“五殿下,外头都已被我们围了,齐子熠也已束手就擒,包士忠将军领旨救驾,现正往千鹤岛那头去了,靖安侯和皇后娘娘被生擒,也是迟早之事,您如今败局已定了。”
闻迁面色变幻良久,死死盯着他,最后才从喉咙眼里挤出来一句:“……你当日果然是诈降的,本王居然信了你的鬼话。”
青岩道:“小的当日不过提醒五王爷,勿再结党谋储,激怒万岁,字字肺腑,并无虚言,何来鬼话之说?可惜您没听进去,五王爷自起的反心,落得败局,可不要怨旁人。”
语罢道:“把宣王押下去,听候发落。”
他这才转目看向潜华帝道:“小的救驾来迟,叫万岁受惊了。”
他虽如此说,却并未如以往那样躬身曲脊,潜华帝一时被巨大的喜悦冲昏头脑,竟也并未察觉到有何不对,只是看着青岩,两眼满布血丝激动道:“朕就知道……咳咳……朕就知道,你定会说到做到,回来救驾……”
青岩浅浅一笑,却并未再回答他,只是转目看向卞宾道:“劳烦卞将军,先将宣王看押,等容王殿下与傅侯爷、包将军那边剿灭完剩余叛军,再来亲自处置宣王。”
卞宾点了点头,道:“好,就依谢公公所言,只是殿中这些嫔妃……又该如何处置?”
青岩道:“也先都带出去,暂且安置到偏殿吧,请将军好生安抚她们。”
潜华帝看他二人当着自己的面,就把宣王、妃嫔们的去处安排了,仿佛全没瞧见他这个皇上就坐在面前似的。
终于感觉到有些不对了,犹豫了片刻还是道:“你们这是要干什么?”
卞宾闻言,侧目冷冷看了他一眼,却只字不答,只对青岩道:“好,谢公公可还要老夫多留几个人手,在此使唤?”
青岩道:“多谢老将军美意,只是却不必如此,还是依先前咱家安排的便可,咱家有些话要和万岁说,请老将军把一切安置妥当后,在外头等候,不要叫任何人进来打搅,等咱家与万岁说完了,自会出来。”
卞宾闻言,深深看了他一眼,却没多说什么,只回了个“好”,便转身带着所有兵士都退出了承泰殿,只留下了青岩一人,潜华帝意识到不对,想要站起身来,可他刚才急怒攻心,才吐了血,眼下一使力,只觉得后脑发昏,脚底无力,身子还没支起半寸,便又跌坐了回去。
殿门吱呀一声,被出去的侍卫们从外面关上了。
承泰殿里只剩下潜华帝与青岩两人。
外头天色早已大黑,承泰殿中各处的灯台上却都高高点着火烛,虽然殿中称不上亮如白昼,但却绝不昏暗。
青岩站在御案前,俯视着瘫坐在长椅里的潜华帝,沉默了一会,道:“皇上瞧瞧自己,还在盛年呢,身子怎么就成了这副样子?你竟也有这没人扶,便起不来身的一日,师父总劝你少用那些虚耗身子的丹药,博一时之欢,你却从不听他的,如今可知道后悔了?”
潜华帝抬目看着青岩,然而殿内烛火跳动,明明暗暗,落在高高在上站着的年轻内侍脸上,竟有些叫人打量不清他的神情。
他只能咳了两声道:“你究竟要做什么?朕已和你承诺过,你若带兵回来救驾,朕必不会负你,你……你为何……你究竟要做什么……”
青岩道:“皇上的承诺,就像是随口吐的唾沫,想起来了,便随时随地吐一口,真有什么价值吗?当年应王、温家、段老郡王,哪个没得过你的承诺?你不会以为,事到如今,还会有人真把你的承诺当个宝吧?”
潜华帝抓着长椅的扶手,用力到几乎骨节泛白,死死盯着青岩道:“朕……朕是真心待你的……你难道也和他们一样……要害朕不成,朕知道了……你……你是楚儿的人……对不对?朕不该信你的……你这两年来……是不是都是诓朕的……你……你舍命救驾,也……也不过只是为了骗取朕的信任罢了……朕知道了……朕真是瞎了眼……朕从一开始便不该许你回养心殿来……”
“你们都是一丘之貉……楚儿……楚儿也是……也是装的……不过是为了图谋皇位罢了……朕真是瞎了眼,怎会相信你们……”
青岩淡淡道:“皇上每次发现有人恨你厌你,便总说自己瞎了眼,依我看,其实不然,皇上从没有真的相信过任何人,叫我去传调兵手谕,也不过是因为已经走投无路了而已,倒是他们还能认清皇上的真面目,也算是没彻底瞎了眼。”
他说着,却看见了桌案上那篇已经写好了的传位诏书,伸手抽了出来,潜华帝却瞳孔一缩,想要劈手来夺,只可惜青岩略一侧身便避了过去,倒是潜华帝动作太大,一时没保持住平衡,竟连人带椅子一起栽倒了下去,顿时摔得闷哼出声。
青岩没理他,只是一目十行,看完了整篇禅位诏书,心中颇觉意外,但稍一思忖,也明白过来,只瞧方才地上宸妃和孙嫔的尸体、满脸泪痕的八皇子,便能猜出,潜华帝是怎么写下这篇诏书的了。
倒是替他省了个麻烦。
他收好了那封禅位诏书,蹲下身道:“皇上不是也已经决定将大位传给七殿下了吗?既如此,又何必生气?”
潜华帝抬目喘着粗气道:“朕真是瞎了眼……竟如了你们的愿……诏书没有加盖御玺,不能……不能作数……”
“加盖御玺的事,一贯是我做的,就不劳皇上操心了。”青岩淡淡道,“诏书既然写好了,那便来写下一样东西吧。”
潜华帝一怔,道:“什么……你还要朕写什么?”
青岩从案上取了纸笔,蹲下身铺在他面前。
“罪己诏。”
“什么?”潜华帝似乎压根没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你是不是发疯了……朕有何罪?为何要写什么罪己诏?”
青岩的语气很平淡,却不带任何商量的余地,只是陈述事实一般道:“无罪?只是你自以为而已吧。”
“当年应王舍出命来,护着你与齐后,自林州千里奔袭杀回京城,替你平庆王、德王之乱,替你定三江之患,替你扫清四处叛军,迎你登基,尊你为帝,以应王爷当年在军中人望,便是将你们兄弟几个都杀了,披袍自立、取而代之,又有何不可?”
“王爷却待你待先帝以至诚至忠,可你是怎么报答他的?你一坐稳帝位,便翻脸如翻书,王爷没有一处对你不起,他从未起过反心,就是怕你见疑,王爷才多年不娶、临到死也未留下子嗣,到这地步了,王爷对你也没有分毫怨言,你要收回兵权,王爷便老老实实交还给你,可你却咄咄相逼,步步设计,非要王爷的性命不可,闻轩,世上怎么会有你这般忘恩负义,狼心狗肺的东西?”
“你这样无情无义、无德无道之人,竟也配为人君,我只恨我太过无能,苦苦忍耐多年,步步小心、如履薄冰,才侥幸走到今天,竟让你在帝位上好端端坐了十余年,你也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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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7章 孔雀南飞(下)
潜华帝瞪圆了双眼,嗓子眼里发出粗重的喘息声,手握成拳敲在冰凉的殿内地砖上,口里道:“你……你怎会知道这些……你是谁……你究竟是谁……”
说着就要撑着自己起身,却被青岩一脚踩在脊梁骨上,又被生生压塌了下去。
青岩淡淡道:“既是罪己诏,便该诚心忏悔,俯跪思过,这么写很好,我看皇上也不必起来了。”
潜华帝的脸贴在地面上,仍是怒不可遏道:“放肆!你放开朕,朕……朕是天子,朕要杀了你……你究竟是谁……究竟是谁?!”
青岩垂眸看着他,道:“当年品茗宴上,齐后赐给过应王一个小内侍,你大约已不记得了吧。”
又道:“若不记得,应王府的都知太监,那个侥幸逃生、又被你悬榜通缉了一年的谢澹,你总该记得了吧?不记得也没关系,毕竟我也不需要皇上记得。”
他挪开了脚,复又蹲了下来,轻声道:“皇上可知道,为何你每次梦魇惊悸,我总守在你身边?”
“……因为看见你那副痛苦的样子,我心里便觉得快活极了,人做了恶事,良心便该当是不安的,何况你对不起的也远不止王爷一人,我尤嫌老天爷给皇上的痛苦,还太轻了。”
“若你这样至奸至恶之人都得不到报应,何以慰藉天下至忠至善之魂?天道何存?”
潜华帝想要爬起身,怒道:“贱奴,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指摘朕?你休想!朕没有错,朕绝不写,朕绝不……”
他要爬起的动作,却被青岩用膝盖轻而易举又压了回去,淡淡道:“皇上看不起我这样的贱奴,只可惜我这贱奴也能要了皇上的性命,我这贱奴也能左右皇上的江山社稷。”
“我早知道,皇上必是不肯写的,似你这般的人,怎会悔过?怎会低头认错?就算你心中明知是自己的过失,也只会怨怪旁人,觉得全天下人都对你不起,是不是?”
“没关系,我自有法子让你写。”
“离开行宫之前,我便已备好了十三份托孤传位的密诏,举国之内,十三个有封地的藩王,个个有份,谁也不少,离开行宫去京畿大营的路上,我便已将其交给了亲信,三日之内,你的罪己诏若未颁于朝廷,昭告天下,这十三份密诏便会八百里加急,长了翅膀一般飞往各地,到时候,举国上下,所有藩王便都师出有名了,想必那场面,定然热闹的紧,你闻家的江山可经得住这样的折腾么?若是将来,社稷易主……”
他低声道:“闻轩……你便是闻氏一族的千古罪人。”
潜华帝目眦欲裂,想要咳嗽,张了嘴却只觉得口中一片腥甜。
“你疯了……楚儿若是知道了,必不会与你干休!原来你……你根本就不是忠心替他谋划,你不过是利用他,替应王……替你真正的主子报仇,楚儿若知道了,必不会放过你……他会……他会杀了你……他也会杀了你……”
青岩淡淡道:“那便杀了我好了,就是杀了我,他也得将你的罪己诏颁于朝廷,昭告天下,否则无论是他、还是宣王,谁都别想安坐帝位,就等着永无宁日吧。”
其实,直到这步,青岩也并无十全的把握。
他不敢肯定,就算以此要挟,潜华帝便一定会低头,或许闻轩真的可以完全置闻家的江山社稷于不顾,毕竟潜华帝本就是个自私到了极处的人,那青岩便真的会功亏一篑€€€€
只是他这一路走来,不知有多少选择,都是在搏,能走到今天,虽尽足了人力,老天爷的确也对他颇多青睐,所以他每每总能侥幸赌赢,总能在前方跌下去就是万丈深渊的岔路口中,选中能继续走下去的那个。
这么赌到今日,大不了便是一死,青岩早已不知道什么是害怕了。
好在这次,他又赌赢了。
潜华帝这么个自私自利、狠毒至极的人,竟也会害怕史书工笔,害怕天下人议论,害怕成为闻氏一族的千古罪人,害怕成为人人唾骂的亡国之君。
潜华帝还有顾忌和害怕的东西,可他却已经没有什么不能失去的了。
当潜华帝一个字一个字按青岩的要求,写下罪己诏的时候,闻楚也终于与傅侯爷、赶来支援的包将军,大胜叛军,生擒了靖安侯和齐皇后。
闻楚见到包士忠和援军的时候,本还在为了青岩平安回来高兴,然而听了包将军所说之后,却立刻察觉到了不对。
包老将军讶然道:“什么,难道不是容王殿下吩咐谢公公,把皇上……”
闻楚没听他说完,已经带着人以最快的速度,赶回了承泰殿,连被擒获的靖安侯和齐皇后也没来得及处置。
*
潜华帝写完罪己诏后,青岩并没有立刻出去,而是从靴筒里掏出了那把短匕,抵在了皇帝颈侧,拉着他起身到了殿门前,却并未打开殿门出去。
潜华帝张了嘴想喊,只是他本已经咳了许久,嗓音嘶哑,此刻受了这一番折腾,更是无法大声喊出声,张嘴叫了几次来人,却也并没有人闻声从殿外进来。
青岩淡淡道:“我劝皇上还是省些力气,你就是叫破了嗓子,也不会有人救你的。”
正此刻,外头却传来脚步声,然后便是侍卫们齐声给容王行礼的声音。
青岩拉着潜华帝走到了殿门前,一脚把殿门踢开了。
外头众人大约都是被这场面惊呆了,卞宾虽知道谢公公在里头大约并不会对皇帝多恭敬,但也万万没想到,他竟能如此不避讳的大喇喇当着这么多人和容王殿下的面,刀挟国君。
……不对!
这主意,不是容王吩咐他做的吗,既已知来人是容王殿下,谢公公又何必如此?
卞宾一惊,这才觉出异常来,然而却为时已晚,那头青岩已开了口道:“皇上有诏,尔等听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