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要怎么相信,他这十年来梦回百转无数个日日夜夜,记挂着、牵念着、始终无法释怀的王爷,其实一直就在他身边,甚至就是那个让他再动了情爱之心,让他对王爷心生愧疚,又让他不知该如何回应的七殿下?
就算是老天要和他开玩笑,这样的玩笑,也未免太荒诞、太过分了一点。
然而潜华帝听到此刻,不知怎的,竟也再克制不住,居然不顾颈侧的匕首,满眼血丝的盯着闻楚道:“你……你真是小皇叔?朕不信……朕不信……人死不能复生……你……你怎么可能活过来,你怎么可能是小皇叔……”
闻楚道:“当年我在王府‘病故’后,醒来睁开眼,便已在前徽殿,成了‘七皇子’,这就是事实,我并无半句虚言,闻轩,你信与不信,我也并不在乎。”
他这声闻轩一叫出口,潜华帝的面皮剧烈的颤了颤,这次青岩却没有阻拦,竟让潜华帝继续追问了下去€€€€
“你胡说……你胡说!你若真是朕的皇叔,这么多年,你为何……你为何不找朕报仇?你为何不来杀朕?你怎么可能忍得住……怎么可能?!朕杀了你……朕杀了你啊!你怎么可能不恨朕?你不是他……你根本不是小皇叔!”
闻楚看了他一眼,道:“为何不可能?不杀你……不过是觉得不值得、也不在意罢了,你早晚有一日要死,我又何必心急,闻轩,或许你不信,比起杀你,我如今的确有更要紧的事要做,有更看重的人想护着。”
潜华帝死死盯了他一会,忽然问道:“那你可还记得,那年……二哥被父皇册为太子,恰好是朕的生辰,连母后也不记得给朕庆生,只有……只有你带着朕去京郊骑马,又送了朕生辰礼吗,你若真是小皇叔……你说,你那日送朕的是什么?”
闻楚道:“是一坛崖溪白翠,那年我恰好回草原去看外祖父,返京时途经林州,林州的官员将此茶贡上,回京后便与你做了生辰礼。”
潜华帝怔愣了许久,也不知在想什么,半晌却是忽然仰头哈哈大笑,笑得几乎连眼泪都流了出来,一边笑一边道:“竟真是你……竟真是你……小皇叔……你为何不死,你为何还能活过来?你既活过来,又为何不找朕报仇!你杀了朕就是了!为何……为何还占了朕的孩子的身体,你不是人……你不是人……你是鬼怪……你是妖物!朕要叫人来驱邪……朕要杀了你……朕要请高僧把你镇……呃……”
说着竟是没继续下去,喉头一鼓,猛喷出一口血来。
青岩见状,就是方才再有不信的,此刻却也已容不得他不信了,他心乱如麻,只觉得胸口又闷又重,几乎无法顺利的思考任何事,脑子里一团浆糊€€€€
他只能看着闻楚,看着他那双浅灰色的眼睛,喃喃道:“你……你果真是王爷?你还活着?”
闻楚虽在与潜华帝说话,却一直在看着他,立刻答道:“是我,我活着。”
顿了顿,又哑声道:“我如今,已知你待我的心了,这十年你很辛苦,我都看在眼里,是我太笨,太蠢,自以为聪明,竟然没有发觉你的心思……是我对不住你,一直没有告诉你,竟让你孤身一人,走了这么险的路,你为何这么傻?为何还要回宫来……你有没有想过若有个万一,你的运气没有这么好,你会落得什么下场?……是了,你定然都是想过的,是我……是我对不住你,以后,我定好好补偿你……我定不会再让你一个人……”
青岩听着他的话,却觉得意识有些恍惚。
闻楚的声音仿佛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他低了低头,又抬头,他能看见吐了血半阖着眼似乎已经失去了意识的潜华帝,他能看见闻楚微微发红的眼睛,这一切分明都近在咫尺,可他却觉得眼前的一切,都遥远的仿佛在另一个空间。
渐渐地,他听不清闻楚在说什么了,连日以来的心力交瘁、精神紧绷,长途跋涉的辛苦、九死一生的逃出升天,他几乎一日两夜未曾阖眼,水米不进,身体的疲惫本就到了极致,只靠着给王爷复仇的信念,才一直紧紧绷着那根弦€€€€
可这一瞬间,看着眼前的闻楚,看着这个似乎已经铁证如山的证明了他就是王爷的‘闻楚’,他却觉得茫然而不知所措。
他脑海里的那根弦,似乎终于“啪”的一声,不堪重负的断了。
他没能再握紧手里的匕首,那匕首从他的掌心滑落了出去,当啷一声掉在殿内坚硬而冰冷的地砖上,他的视野、眼前的景物也随之迅速降低,看见的最后一幅画面,是闻楚疾步冲过来时满是焦急的眼神。
他就这么失去了意识。
【卷四晓来百念皆灰烬,倦极身无凭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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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
第139章 传位诏书
青岩的确很疲惫。
他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醒时却头痛欲裂,半点不记得梦的内容,身上的酸软力竭感,也仍未褪去,他想坐起身,可却浑身无力。
好在床边似乎候着人,听见动静,立刻察觉他醒了,声音有些惊喜道:“青岩哥,你醒了?”
这人说话的声音很熟悉€€€€
竟是已快两年不见的德喜。
德喜把他从床上扶坐了起来,又递过了水碗,给他润了喉咙嘴唇,青岩的意识才渐渐恢复清明,回忆起在他失去意识之前发生的事。
德喜道:“殿下亲自吩咐了,等你醒了,便叫我立刻将这东西拿给你看。”
说罢从不远处桌上取了物什过来给他。
青岩接过了他递过来的东西,却是几张文安阁传诏后的备案票凭,上头还盖着鲜红的阁印,也有票凭排号。
青岩这些年,久在御书房、司礼监、文安阁三处打转,自然知道朝廷的一切诏令、或是政|策、文书,由文安阁传达下去给各部,都是会有票证存底,已备将来查知的,这票证正是潜华帝罪己诏的备案,已经盖过了阁印,阁印是做不了假的,这些编号他更是一眼便能看出真假,闻楚当然不可能叫德喜用假的来糊弄他。
€€€€何况,闻楚也远不必这样做。
如果闻楚就只是闻楚,他心里或许还会对生父潜华帝有些孺慕袒护之情,可闻楚却是……
青岩的手抓着那几张轻飘飘的阁印票证,搁在柔软的床褥上,想及此处,却失神了€€€€
他只觉得这一切,都像是在做梦一般。
替王爷昭雪,让潜华帝向天下人认罪,得到报应,这本是他这十年来,心心念念、魂梦所牵的愿望,如今这心愿终于达成,他也终于卸下了这些年来一直压在心口上的那块大石,他似乎应该感到高兴,应该感到如释重负。
可他此刻却有些不敢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
不仅是因为愿望达成,更因为直到此刻,他仍有些不敢置信€€€€
毕竟就连圣人也说,子不语怪力乱神,他长这么大,也从未见过真正神鬼灵怪之事,人死怎能复生?
可如今事实摆在眼前,王爷就是闻楚,闻楚就是王爷,是他牵挂了多年无法释怀的王爷。
与此事带给他的震惊和冲击相比,完成心愿的欢喜,竟也并不特别激烈了。
王爷还活着,不仅活着,这十年来还一直在他身边。
甚至,他早就认出了自己。
那他这些年,因为这两个人产生的那些矛盾、负罪、愧疚、不知所措,岂不都只是庸人自扰吗?
甚至他的改变,他的移情却不敢承认,他的卑劣、懦弱、自私、隐瞒、背叛、利用……这些,全都落入了王爷的眼里€€€€或者说闻楚的眼里,几乎无所遁形。
可现在他却好端端的醒来了,还有德喜守着他,闻楚甚至还让德喜给他看了阁印票证。
对了……阁印票证,闻楚当然还要给他看阁印票证,潜华帝的传位诏书,可还在他手里。
青岩呼吸一滞,一时竟顾不得继续想这些有的没的了,抓了德喜便疾声问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我睡了多久?殿下又在哪里?”
德喜吓了一跳,忙道:“现下是亥时,青岩哥已经睡了一日了,这儿是殿下的文景堂,殿下这两日,都在承泰殿那头侍疾呢,怎么了?”
青岩敏锐的感觉到了,德喜对他的态度仍一如从前,竟然全无变化,心中不禁略微有些讶异€€€€
毕竟他自己也很清楚,恐怕那日他的所作所为,放在任何人眼里,都已经能称得上丧心病狂、不可理喻了,可现在德喜却像什么也不知道似的。
他犹豫了片刻,还是装着不记得那日之事,试探性的问了一句道:“侍疾?可是闻……皇上怎么了?我又怎会在文景堂?我的头有些晕,实在想不起来先前发生什么事了。”
果然德喜叹了一声道:“这事……我说了,哥哥可别太难过,皇上……怕是不太中用了,那日殿下大败叛军,捉了宣王与靖安侯等一干叛党后,回承泰殿去,听说那时皇上受了大惊,后来就不太好,这两日已叫太医会诊好几回了,却也不见起色,眼下承泰殿那头的宫妃里,都有些忍不住开始哭的了,只怕是撑不了多久了。”
青岩一怔,确实有些意外。
皇帝的脉案、药方,这些都是机密,潜华帝的身体状况如何,外朝臣子和后宫妃嫔其实大都不清楚,可他近身伺候,自然清楚潜华帝这两年身体状况早已大不如前,宁王死后,更是落了梦魇惊悸的毛病,偏偏潜华帝也不是能沉得下性子忌口服药、好好调理身体的,即便太医早说了要节制、调理饮食,他仍是一起兴就用那虎胆丸,还同时御幸两三个妃嫔,吃的也并不克制,太医说不能吃的东西,只要有他喜欢的,仍是强命御膳房做了。
因此这些日子来所谓的调理,其实并未见什么成效。
但他会这么快就不行了,还是有些超乎青岩的预料。
他想起潜华帝那日吐血又癫狂大笑的模样,心里却觉得五味陈杂,显然无论再怎么嘴硬,看见自己愧对多年、又因其魂梦不安的人死而复生,再次出现在自己眼前,潜华帝的内心受到的冲击,或许还远远比自己逼着他写了那罪己诏还要大。
德喜道:“那日是殿下特叫人把青岩哥送来的,说你去京畿大营搬救兵,一路上受惊累倒了,让我好好伺候,别的什么也不必管,只是那日在承泰殿究竟发生了什么,傅家二位公子、包将军他们个个嘴都跟上了锁似得,对那日的事只字不提,皇上怎么就忽然要宣罪己诏了,殿下怎得又要把那票证,让我一等青岩哥醒来,便给你看?”
“对了,听说那诏书还是傅侯爷亲自骑了快马回京去传的,侯爷回来的时候,连夏统领也一起来了……”
青岩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沉默了片刻,道:“……夏统领也到行宫了?”
德喜道:“是啊,听说本是来救驾的,只是殿下平叛太快,现如今只能一起在承泰殿那头侍疾了。”
青岩抿了抿唇道:“我想见夏统领一面,德喜……能否请你帮我去跟他说一声?”
德喜一怔,道:“夏统领,你见他做什么?”
青岩低声道:“皇上传位给殿下的诏书……只有我知道在哪里,这诏书……现已不能由我来宣了,夏统领正是最合适的人选。”
德喜闻言紧张了起来,不敢怠慢,连忙应了,青岩又叮嘱他先不要将此事告诉闻楚,搅扰了他侍疾,德喜才匆匆离去。
他一个人留在床上,靠着软枕,愣怔了一会,这么一安静下来,他的脑海里就忍不住又开始想闻楚竟然就是王爷这件事€€€€
王爷还活着,若说他不高兴那是假的,但偏偏却是以这种方式活着……
王爷和闻楚竟是同一个人,他们怎么能是一个人呢?
青岩越想,越觉得心乱如麻,他以后……究竟该如何面对闻楚,或者说如何面对王爷?
好在德喜没有叫他等太久,因此青岩也没有陷入纠结太久。
夏忠仁果然亲自来了。
夏忠仁跟着德喜进了暖阁,停步在床前,看着床上面色苍白的青岩,眼神有些复杂,但还是道:“……听说谢公公想见我,不知所为何事?”
青岩看了德喜一眼,德喜立刻会意,知道这是叫他回避的意思,很知趣的出去了。
青岩这才轻声道:“夏统领既是与傅侯同行而来,想必也已大致从傅侯处得知,当日在承泰殿发生什么了吧?”
夏忠仁沉默了片刻,道:“殿下有命,傅侯亦不敢提起当日在承泰殿发生了什么,我只隐约猜出,皇上的罪己诏似乎与公公有关系。”
青岩笑了笑:“的确。”
他垂目下去,道:“咱家当日对皇上大不敬,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就算殿下不许人说,这事只怕也早晚会泄露出风声去,实不相瞒,皇上传位于容王殿下的诏书,现正在咱家手中,只是如今这诏书已不能由咱家来宣,否则将来殿下便会被人指摘得位不正,咱家思来想去,统领这些年来深得皇上信任,无人疑心您与殿下的关系,由您来传此诏书,正可叫天下人打消疑虑、心服口服。”
饶是夏忠仁已为官多年,听见这话也不由愣住了,不仅是为对方亲口承认对潜华帝大不敬的坦然,也不仅是为对方竟然知道他和容王私底下的关系,更是为了他后面说的话€€€€
那可是传位诏书啊!
若无诏书,就无法登基继位,就算继位,也是名不正言不顺,可想而知,宣读这份传位诏书的人,只要未来安分守己、不犯上作乱,干出什么太出格的事,这么大的人情,新君往后必会顾念。
可眼前这谢公公,却肯把如此大的人情,拱手让人?
夏忠仁有些不可置信,讶然道:“此话当真?这……公公真肯把这传位诏书交由我来宣?”
青岩没回答他的问题,只道:“传位诏书就在承泰殿书房柜阁第三层的暗格后,如今万岁恐怕已经时日无多,请夏统领想个法子取了诏书后,等万岁殡天,就说这是万岁早早交给统领,以备意外的,万不要提起这诏书是咱家交给统领的。”
夏忠仁沉默了片刻,忽道:“谢公公是当年应王府旧人吧?”
青岩没出声,算是默认了。
夏忠仁呼吸一滞,低声道:“那你是不是也已知道,殿下他……”
青岩轻声道:“是,我已经知道了。”
“所以,那罪己诏果然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