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青岩 第118章

青岩道:“我有些话要单独问宣王,可否请何少卿先回避片刻?”

他带着圣谕出宫提审宣王,那大理寺少卿自然不会多说什么,闻言点了点头,带着狱卒们到衙门内堂回避去了。

闻迁见状,咳了两声,才道:“要杀便杀,要剐便剐,如今怎么给本王定罪,还不都是你们动动嘴皮子的事,何必假惺惺的再审什么?本王没什么好交代的了……咳咳。”

青岩静静望了他片刻,道:“殿下的定罪檄文,刑部早便写好了,咱家今日来审殿下,只是心中有一件事不明,所以想来讨个答案罢了。”

闻迁冷笑一声,道:“本王为什么要告诉你答案……”

青岩直截了当的打断了他:“当年,大皇子妃假死的事是你做的吧?”

闻迁脸上神情瞬息僵住了,继而他瞳孔微微放大,哑声道:“……你怎会知道此事,难道……月娴在你们手上,她……她如今在哪里……?”

看着闻迁这副模样,青岩心里还能有什么不明白的,心里一时倒不知是该震惊还是该感慨了,半晌才叹了口气道:“竟然真是你做的,宣王殿下……她是你的大嫂。”

闻迁却只是面色愈发凶狠,怒道:“她在哪里……本王问你她在哪里?!你们是不是把她杀了?她在哪里?!”

青岩没答话,面上却挂了个淡淡嘲讽的笑意,轻声道:“咱家从前原以为……几位殿下占着中宫所出的身份,个个高贵,要跟你们斗,怕是不容易,没成想到头来你们兄弟几人却是一个赛一个的蠢货,连宣王殿下您……也不例外。”

*

春秋倏忽一逝,转眼过去了两个月。

秋末的时候,处置宣王及其麾下一干叛党与齐氏的旨意终于下了,慈安宫的太皇太后得知后,本来死了儿子都没什么大碍的她,却大病了一场。

闻楚并没有把自己的真实身份告诉太皇太后,是以太皇太后也只当他是自己的皇孙,并不知道这皇孙壳子里其实是曾今的应王,青岩知道闻楚心中对太皇太后的感情不比寻常,即便得知了当年下毒之事,她也脱不了干系,他仍是没有对这位曾今的长嫂表露出半分恨意。

风寒本不是什么大病,然而太皇太后本就体弱,又到了这把年纪,早已经不起一场来势汹汹的风寒,这场风寒几乎抽走了她已然干枯老迈的身躯里所有的生机,青岩陪着闻楚在慈安宫侍疾半个月,却分毫未见太皇太后的病情好转,反倒是日渐衰弱了下去。

太皇太后咽气的前一夜,大约是回光返照了,夜里醒来便拉着侍女说要见皇帝。

闻楚本已经睡下了,得了来报信宫女的消息后,匆匆披了件外袍就在星夜里往慈安宫赶去。

到太皇太后床前的时候,她那双布满血丝的浑浊眼睛已经合上了一半。

闻楚在她床边坐下,握住了她的手低声唤了一句:“皇祖母?”

太皇太后这才有了些反应,她似乎极其费力的扭过了半边头,看着闻楚,声音沙哑而粗噶:“你来了……皇帝,哀家……哀家要见你……哀家有话……咳咳……有话跟你说……”

闻楚道:“皇祖母说,孙儿听着。”

太皇太后看着闻楚,却忽然道:“……你是谁?”

伺候她的老太监桂顺在旁道:“老祖宗,这是皇上呀,您的孙儿,不是您说要见皇上的吗?”

太皇太后的眼珠子转了转,先在桂顺脸上,又转回了闻楚脸上,喃喃道:“你……你是皇上……?不对,不对,你不是皇上……你不是……你是鸣儿……你是鸣儿对不对?”

她说着一把抓住了闻楚的手腕,闻楚却沉默不语。

太皇太后望着他,眼里忽然滚下大滴大滴的泪来,哭着道:“鸣儿……鸣儿……你……你别怪皇嫂,皇嫂是对不起你……可是……可是皇嫂也没有办法……那是我的儿子……轩儿是我的儿子……我是一时糊涂,才被他骗了……都是我糊涂……可皇嫂本也不想……”

桂顺在旁见情况不对,忙道:“太后娘娘病的糊涂了,说胡话呢。”

又赶忙上前拉住了太皇太后的手,打断了她的呓语,在她耳边道:“老祖宗,您糊涂了,十一殿下早就去了,这位是您的孙儿,是如今的皇上呀,老祖宗您睁开眼仔细看看?”

太皇太后怔愣了一会,眼里还含着泪,又看了闻楚一会,语气带了些迟疑道:“你……你不是鸣儿,你是……你是谁?”

闻楚垂了垂眼睫,回握住了她老迈干枯的手,道:“……皇祖母,孙儿是楚儿。”

太皇太后喃喃道:“是么,你是……你是楚儿……”

她的眼神这才渐渐清明了起来,低声道:“皇帝……哀家想起来了,你是……你如今是皇帝了,楚儿……小七……你……你答应皇祖母……不要杀你五哥好不好……不要杀他……你们……你们是血亲的兄弟呀……”

闻楚默然片刻,道:“五哥举兵谋反,罪不容诛,请皇祖母体谅孙儿的难处,这件事就算孙儿能答应,满朝的文武大臣也不会同意的,这些……皇祖母不会不明白。”

太皇太后哑然了片刻,握着闻楚的那只手却变得越来越冰冷,她浑浊的眼眸里竟然还残存了些希冀,看着闻楚道:“那……那他的妻儿呢……那两个孩子……还那样小,连……连襁褓也还没出,他们能有什么罪?你就……你就饶了他们一条性命好不好……算……算皇祖母求求你了……求求你……”

她说着说着,声音却渐渐小了下去,最后睁着眼再没了声息,握着闻楚的那只手也终于失去了所有力道,彻底松开了。

桂顺跪下,膝行到了太皇太后床前,发出了一声悲鸣,哭嚎道:“老祖宗!”

……

太皇太后薨了。

青岩陪着闻楚回宫,一路上闻楚都一言不发,青岩知道他心里难过,却也并没有出声安慰,只是静静的陪着他。

快到养心殿门前的时候,闻楚却忽然停了步,转身对青岩道:“不回养心殿了,朕……想去你那儿歇。”

放在平时,青岩多半会劝闻楚这不合规矩,今日却没说什么。

青岩的小院子在养心殿西侧,临着御花园,平安平福把院子收拾的很干净,平福替青岩从宫外移栽了一棵三角槭到院子里,如今长得还不是特别高壮,但深秋橘红色的落叶萧萧而下,景致却也十分漂亮。

这里与养心殿不同,非常安静,除了外头落叶被风吹动的声音,听不见任何脚步声或是人声喧嚣,青岩陪着闻楚睡下,浅眠到后半夜,睡梦中忽然感觉自己似乎被人紧紧抱着,这怀抱用力到让他呼吸都有些不畅。

他睁开了眼,感觉到闻楚不知什么时候从后面抱住了他,轻声道:“……皇上?”

“嗯……”闻楚的声音带着点淡淡的鼻音,“我吵醒你了吗,对不起……”

青岩有些无奈:“倒不是吵醒的,皇上抱的太紧了。”

闻楚“啊”了一声,手臂这才松开了些。

“……皇上可好些了吗?”青岩犹豫了一会,还是问了出来。

闻楚吸了吸鼻子,道:“好的很。”

青岩有些无奈,扭了扭转过了身躯,对上夜色里闻楚一双晶亮的眼眸。

“太皇太后也算寿终正寝,皇上其实不必太过难过了,而且……皇上心里难道就一点不恨她吗?”

闻楚沉默了一会。

“若不是皇嫂,当年我兴许根本无法在宫中顺利长大成人。”

“……她说闻轩是她的儿子,所以她才……可我当年,心中亦是将她当作亲生母亲一般敬重。”

青岩叹了一口气,道:“别想了,皇上睡吧。”

闻楚又一次收紧了怀抱,青岩的下巴搭在他的肩窝里,听见他在自己耳边带着浓厚的鼻音絮絮的问:“青岩……青岩……你要永远陪着我……好不好?往后咱们死了,也葬在一处……生同衾……死同穴……”

他说着说着,许是太困了,声音越来越小,呼吸声却渐渐均匀。

青岩在被褥里环上了他的腰,轻声在已经睡着了的闻楚耳边答道:“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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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6章 正文完 白雪红梅

闻楚继位之初的头几年,其实并不太顺遂。

一来潜华帝在位时,国库便已见空虚之势,地方官场贪墨成风,京里瞧着清白些,实际底下却有冰敬炭敬等不成文的各种盘剥手段,半点不比地方干净,如此一层盘一层,最后遭殃的都是佃农百姓,整个国家粗看之下尚算过得去,其实从上到下剥开来却早已是一团污糟、糜烂不堪;

二来屋漏偏逢连夜雨,罕沙草原上那娶了嘉顺公主的科尔齐部老汗王,休养生息了几年后,又与漠上的契尔契汗国狼狈成奸,竟不守旧约,出尔反尔,时不时又开始纵容麾下滋扰边民,嘉顺公主写了信回京,说那老汗王待她很不好,不仅妻妾成群,半点没把她这个阏氏当回事,还就着酒醉伙同部下欺侮了她带去的贴身侍女,有个侍女是和嘉顺一起长大的情份,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

嘉顺信笺上全是已经干涸的泪渍,措辞字字泣血,足见落笔时的心情。

必须把科尔齐部这个瘤子拔了,满朝上下都并无异议。

即便不为了嘉顺公主,也为了西北诸城的边民,何况科尔齐部对公主的所作所为,几乎已经算是在打大昭的耳光了,若是这都能忍,恐怕以后无论在邻国还是百姓眼中,大昭国威都会荡然无存。

这场仗是肯定要打的,朝中不是无将,难的只是国库空虚,打仗的钱从何处来?

已经从国子监升入户部的周祯周主簿这时递了折子到御前。

青岩近些日子放肆了许多,已经敢于在无人时坐在御书房里的龙椅上先皇帝一步看奏折了。

闻楚在书桌前摆弄着罕沙草原西部的堪舆沙盘,见他久久不曾看完,问了一句:“怎么,可是周祯写得不好?”

青岩又翻了一页,摇了摇头,道:“非也,周主簿写的很好,不仅很好,而且可行,若能推行,应当短时间内便可见效,周主簿实乃大才,读书习文时便已经出类拔萃,不想如今于实务上亦有见地,半点不拘旧制,与那些满脑子迂腐顽固的老学究不可同日而语。”

闻楚难得听他说得厉害,半信半疑又带了点连他自己也未察觉到的酸溜溜的醋意道:“是么?果真这般好?值得你这样天花乱坠的夸他?”

青岩把那份奏折翻回第一页,递给他道:“皇上看过便知。”

闻楚翻了几页,目光徐徐,面色却渐渐沉凝严肃了下来,良久后看完最后一页,出神了片刻,道:“……果然甚好,只是太过得罪人了些,这新政要推行,怕是不易。”

青岩道:“不错,我看能推行这新政者,必得是财帛不可动其心、威武不可屈其意,坚刚不可夺其志之人,最好是孤家寡人,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上无八十老母,下无三岁小儿,如此方能干干净净,不沾尘俗,坚不可摧。”

闻楚有些失笑道:“世上哪有这般的人?你这是在骂周祯还是在夸他,非要这般的人才能推行他这新政,那这份奏疏还有何意义?”

青岩道:“怎就没有了,此人眼下岂非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闻楚愣了愣,脸上的笑意立刻消失了,道:“……你要去推行他这新政?断断不可,你是宦官出身,他这份新政奏疏,本就有些过于苛厉之处,不易推行,若由你去,必激起朝中官员不满……”

青岩道:“不是我去会激起朝中官员不满,是谁去都会激起朝中官员不满,可既然要揭开疮疤,必是要流血的,皇上听我一句,要在两到三年内充盈国库,筹备军饷,实行周主簿的新政是目前看来最可行的法子,而且这份差事的确没人比我更合适,皇上心里也是清楚的,是不是?”

“我觉得我可以,我真的想试一试,皇上就成全我一次,好吗?”

闻楚闭了闭眼,没答话。

青岩很清楚该怎么瓦解和消磨闻楚的意志,所以从一开始,他就知道闻楚最终是不可能拒绝他的。

如果他说没有人能帮闻楚,只有他能,闻楚也许不会答应。

可若是他说,他想,他能,求他成全,闻楚便没办法拒绝他了。

贞宁二年,深冬,雪夜。

年轻的帝王与他心爱的近臣在朱雀大街前赤红的宫门下紧紧相拥,最后看着他从自己怀里如一尾灵活的鱼儿般游动离去。

他看着他登上马车,柔软垂下的斗篷一角像是鱼儿的尾,也跟着他一齐消失了。

他与青岩就此一别三年。

新政推行三年后,昭朝国库存银从六百万两跃至两千三百万两。

青岩归京。

闻楚与他再见时,发觉眼前人已面目大变,再不是那个凤眼薄唇看起来疏离略带冷意的青年,而变回了他少年时的面目,一双杏眼明亮灵动,娃娃脸几乎看不出真实年岁,只有眼角生出的淡淡细纹,诉说着这三年来他的辛苦,却让他看起来更增了几分岁月温柔的痕迹。

这是他本来的面目。

他本来便该是这样一个灵动鲜艳的人€€€€

他本来便该如此。

青岩在两侧扫满了雪的宫道间站着看着闻楚,身上披着件赤色的狐狸皮氅子,这是去年冬天闻楚在内库里特意挑了叫人快马送去辽东给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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