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楚抿了抿唇,没继续和青岩聊此人,只道:“你和你姐姐也好些年没见了……既然他们难得入京来看你一回,今年又要在京中过年,年节时你就不必留在宫中了,出宫去陪陪他们吧。”
青岩闻言,有些惊喜,又有些不可置信,倒不是他大惊小怪,盖因自从那三年在外推行新政,他回宫后,闻楚就跟变了一个人似得,对他紧张了许多,几乎不许青岩再离开他半步,连以前出宫这样的寻常事,那之后闻楚也要对他再三过问。
青岩知道是自己在外那三年,闻楚大约饱尝了相思之苦,其实他又何尝不是如此?只是除此之外,又时不时有有人要害他的消息,传进闻楚耳中,他也确实的遇到了几桩险事,一次是辽东的一个承运使被他查到把柄,顶不住压力,走投无路狗急跳墙,竟然花钱买凶,雇了十几个罗刹人要杀他,好在有闻楚派去在暗中保护他的青牛卫,这才没出事,还有一次是在江上巡视河工,船底忽然漏水,不过短短一盏茶的功夫,整艘船就这样倾覆沉没,好在青岩会水,又早早觉察出船体倾斜,提前到了甲板上,这才没跟着那艘船一起命丧黄泉。
还有更多根本查不到起因,又来得凶险蹊跷、几乎是直奔着要他性命的意外,青岩想想也知道,那三年,闻楚在京中听闻这些消息,得知他身遇危险却又无能为力时,会是什么心情。
所以自那三年结束他回京后,闻楚虽然变得草木皆兵,虽然对他的行踪紧张到了近乎病态的程度,青岩也从未怪过他。
所以方才闻楚主动提起,让他陪着姐姐在宫外过年,才会格外超乎了青岩的预料,他惊喜之余,又有些感动,放下碗筷道:“皇上怎么忽然……”
闻楚垂眼看着他,一双灰瞳乌沉沉的:“其实……我这两年总想,你自小便在王府、在宫中做内侍,闻轩在时……你想着报仇,呕心沥血忍辱负重,后来……又为了我去河南、辽东推行新政,夙兴夜寐,如今我这样拘着你,不许你出宫离开我,是我太过自私了,你这辈子……从没松快过几天,也从没过过寻常人的生活,我知道……你都是为了我,原是我欠你的,我早便想好了,要好好补偿你,所以趁这次你姐姐入京,难得他们还要留在宫中过年,你就出宫去陪陪姐姐姐夫吧,这么多年了,你也该和家人一起过个好年,这段日子你不必操心宫里的事,也不必再当自己是谢掌印谢总管,你只管安安心心的在宫外做你的谢公子便是,我已都叫人替你打点妥当了。”
青岩听着,只觉这些话竟不像是闻楚忽然心血来潮冒出的念头,却不知已在他心里憋了多久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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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8章 番外2 谢公子(中)
青岩想的的确没错,闻楚动这个念头早已不止一天了。
或许是在当年清河行宫惊变,他亲眼看着青岩状若疯狂、目眦欲裂的举着匕首威胁所有人的时候,也或许是后来一切尘埃落定后的某个夜里,他拉开床帐,看见了那个蜷缩在床上紧闭着眼、睫羽微微颤动,不知梦到了什么的青岩的时候……
闻楚忽然便冒出了这个念头。
他爱的这个人,性子实在太闷太沉,从来都是万事不肯求人,默默背在身上,就像是一泓幽泉,即便投了石子进去,短暂的声响和涟漪后,很快又会重归于一片寂静,他几乎已经本能的学会了怎么如泉水吞没石子一般,静静的吞没和消化命运压在他身上的重量。
从不抱怨,从未改变。
闻楚忘不了当初青岩平静的告诉自己他没有选择时的那个眼神。
哪怕他们如今好像已经如河水淌过嶙峋的山石一般,淌过了一切苦难,哪怕他们已经朝夕相伴,哪怕他们好像已经能如一对最普通最寻常的爱侣那般,相伴偕老。
闻楚午夜惊醒时,却还是会看见青岩那双心如死灰般的眼睛。
他忽然开始恐惧了。
或许是恐惧青岩曾经用过那样的眼睛看着自己,或许是恐惧这双眼睛其实直到如今都还在,只不过像是那颗被投入幽潭的石子般,被青岩静静的吞没消化了。
只是藏在某个他看不见的角落。
登上这个皇位后,闻楚才发现,自己好像渐渐能理解闻轩曾经的荒唐和疯狂了。
坐在这个位置上,能抓住的东西实在太多,那种一切尽在掌握的感觉,让人迷恋上瘾,当习惯了这种感觉后,任何一种不确定性,都会让人心生恐惧。
而恐惧诞生疯狂。
当一个人本能的想去抓住某种或许注定会如流沙般逝于指尖的东西时,疯狂就已经开始了。
无论那样东西是权力、金钱、又或者……是某一个人。
闻楚开始控制不住的把青岩锁在自己身边,他无法接受青岩离开自己的保护范围,哪怕一步。
也是从诞生这种失控的那一刻开始,闻楚从自己身上嗅到了疯狂的气味。
闻楚很清楚的知道,这种疯狂一定是会被青岩所厌恶的,可命运多么喜欢捉弄人?他因为害怕失去这个人,却反而好像离他愈远。
于是闻楚想,不能再放任自己这样下去了。
青岩该有别的选择,内侍谢青岩的人生他已经过了大半辈子了,为什么青岩不能去试一试不一样的人生,不一样的选择呢?
直到这一刻,闻楚才恍然惊觉,从应王闻宗鸣到如今的闻楚,这些年来自己作为一个绝对的上位者,似乎给予了青岩一切他认为自己能给予的东西。
€€€€可却独独没给过他选择的机会。
谢千岁也好,谢掌印也罢,为什么不能是谢公子呢?
闻楚知道,青岩一定是拒绝不了他这个提议的,无论是为了姐姐谢菡,还是为了这个提议本身。
或许闻楚自己,也早就知道什么才是青岩想要的,可是因为舍不得,所以选择了自欺欺人罢了。
趁着青岩姐姐入京的机会,他终于把这件事提了出来,果然看见了青岩惊喜又错愕的眼神,惊喜是情理之中的……
而那一点不易察觉的错愕,忽然让闻楚发觉,或许自己这几年的变化,早就被青岩所察觉了。
这日入了夜后,养心殿里早早的熄了灯。
青岩难得的主动,而这主动几乎点燃了闻楚强压在心底的所有不安,他再也不加克制的抓着青岩的手腕,逼着他如同溺水的天鹅一般仰起脖|颈急促的呼吸。
月色下闻楚看不见青岩的神情,只能依稀看清他颤抖的光|滑背脊,和散落在蝴蝶骨上的柔软发丝。
于是他强逼着青岩扭过了头和自己亲|吻,两人的呼|吸近在咫尺的时候,闻楚看见青岩的脸上露出了一种短暂失神的表情,这神情让闻楚迷恋,因为他很清楚,这样神情的谢青岩,是独属于他,绝不会露于第三个人眼前的。
但闻楚还是很快体会到了后悔的滋味。
青岩离宫后的第一晚,他一个人躺在宽大的御帐中,感受到了比想象中更加彻骨的孤独和恐惧€€€€
也许是昨日夜里这里还有另一个人的温度,愈发衬出此刻的冰冷和寂静。
闻楚直到后半夜也没睡着。
他起了身,还未穿鞋,德喜已经听见了动静从外头暖阁里进来了,见他醒了还起了身,不免吓了一跳,低声道:“皇上,您这是……”
闻楚言简意赅,没有做任何解释。
“掌灯,去清笃院。”
临近年关,天气越发寒冷了,养心殿到清笃院倒是不远,然而夜里下着大雪,行走格外费力些。
德喜在后头开口说话,只说了一半,就吞了满嘴的雪,连连咳嗽着说不下去了。
“皇上,下大雪了……冷得厉害,清笃院那边没人,既没地龙也没生暖炉的……当心……咳咳……当心着凉,要不咱们还是回……咳咳……”
闻楚没有搭理他,置若罔闻的在风雪里走了一路。
终于到了清笃院,果然这里安安静静,连一个人也无,平安平福都跟着青岩出宫去了。
打开门,屋里一片漆黑。
闻楚从德喜手里接过了灯,道:“你们都出去吧。”
德喜有些犹疑,道:“皇上的意思是今儿个在这过夜?那小的们去生个炉子来。”
闻楚道:“不必了,朕要歇下了,若无传唤,不必再进来打扰。”
德喜不敢违逆他的意思,只得喏喏应了声是,然而却仍是满脸的担忧和欲言又止,闻楚已经关上了门,转身走进了不大的堂屋里西侧的书房中,书案上没怎么收拾,置着一摞各宫各司处送来的灰皮折子,只复了一半,都夹了纸签标记,另一半还没复,原封不动的摆在那里。
书桌后面的墙上挂了一副《明溪山鸟图》,不过却不是真迹,是青岩闲时自己临摹的,临的极像,当初闻楚第一眼看过去时,也打了眼,以为这是祖凌的真迹,结果惹得青岩忍俊不禁道:“看来我这造假的功夫也有些火候了,连皇上这样的行家也没瞧出来,若是将来流落江湖吃不起饭了,或许还能凭这个混个糊口。”
闻楚那时问他:你我如今好好的,为什么会流落江湖?
青岩一怔,没答上话来。
闻楚托着灯盏,想起这桩旧事,心里却不知怎的有些不太痛快,他面无表情的转身看向了书架,却见摆了半堵墙的书架上挤的满满当当,几乎一大半全是游记€€€€
闻楚脚步顿了顿,想起似乎上次来,这书架还没有塞得这样满,这样几乎全是游记,难怪青岩每次出宫都往京中几家有名的书坊去,这么多的游记,若不请人刻意搜罗,恐怕还真搜罗不了这般齐全。
闻楚抽了书架上一本位置最显眼的,打开一看却竟然是青岩自己的笔迹,是青岩自己写的游记,写的却是在辽东海上登了一处叫白石岛的岛屿之见闻,写了足足有七八页,记录了一路在船上与船夫的对话,其地风土人情,然后便是岛上惊涛拍岸,乱石穿空的奇景。
最后一句是:贞宁三年,岁始端月,与知州祝大人登岛见景,作此记……岛上奇景实为生平之所未见,大畅胸怀,心明意宽。天地之广,造物之奇,实为人力不能所想象,穷寒暑光阴,昼短昏长,若可窥其一二,死无可恨。
闻楚的目光在那最后的“死无可恨”四个字上停顿了许久,才翻往下一页。
后头的内容也与前面差不多相同,都是青岩那三年在外各处所见所闻的记录和随笔。
闻楚看完最后一篇,把这本册子放回了书架上,目光却扫见旁边还放着个小匣子,闻楚把那匣子取了下来,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摞书信,却是这些年来青岩与姐姐谢菡和母亲沈氏的家书。
这些书信被收的整整齐齐,后面的几封,信封边角都有些泛黄卷边了,显然是被拆看了不知多少回后,又小心翼翼的收好了的,闻楚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打开那些家书信封,合上匣子原处放了回去。
最后他把灯盏放到了卧房内的灯座上,才宽了衣在青岩房中冰冷的被褥里沉沉睡去。
*
德喜担心的不无道理,第二日午膳后,太医到养心殿请平安脉时,闻楚打了个喷嚏,太医见他眼下有些乌青,心里顿时觉得不妙,果然诊了脉后确定皇上这是受了寒。
好在并不严重。
闻楚用过了汤药,德喜在旁有些犹豫道:“皇上……您这受了寒,可要去宫外跟掌印知会一声,叫他回来伺候?”
闻楚端着药碗的手顿了顿,却道:“……不必,过两日便好了,他姐姐难得进京,何必为了这点小事去扰他。”
又过了几日。
闻楚的风寒仍不见好,还进一步恶化,咳嗽不止,嗓子亦哑了,连宗学堂几个读书的小世子、世子孙都亲来养心殿问了圣安。
裕王世子有意侍疾,然而这些年下来,闻楚始终不曾立后,几次大选每每到了殿选这一步,如花似玉的名门闺秀们,落在皇帝眼中便一无是处,最后都只选出了个寂寞,宫中连只有名份的母苍蝇也无。
于是皇帝在宫中设立宗学堂,亲自教养宗亲公子们的用意也就呼之欲出了。
如今都已经快贞宁八年了,有眼睛的自然都看得出来,皇上最属意的孩子正是这位裕王世子,德喜哪里敢真让这小祖宗侍疾,万一过了病气,有个三长两短,无论是皇上还是裕王、裕王妃那边他可都是十个脑袋也担待不起的。
好说歹说打发走了裕王世子,德喜才回了殿内去。
闻楚正盘膝坐在暖榻上批折子,闻言道:“打发绮儿回去了?”
德喜躬身道:“是,世子爷已回去了。”
闻楚点了点头,道:“回去就好,省得过了病气,还说什么了没有?”
德喜道:“倒没说什么别的,世子爷只问了一句……”
他说到此处,却顿住了,似乎察觉自己失言似的,大约是觉得接下来这话不大该让闻楚听见。
闻楚抬眸,看了他一眼:“绮儿问什么了?有话就说。”
德喜只得硬着头皮道:“世子爷就是……就是问‘皇叔叔既病了,谢伴伴怎得不在’?”
闻楚手上批折子的动作一顿,没说话。
德喜干笑了两声,道:“皇上,要不然……还是把谢掌印叫回宫来陪陪您?不然您这……夜夜都睡不好的,圣体如何能康复呢?”
闻楚抬眸扫了他一眼:“朕说了不必。”
德喜心里打了个突,立刻噤声了,心里忍不住腹诽道,皇上恐怕全身上下也就这张嘴最硬了……
额,倒也不一定,毕竟这事恐怕只有青岩哥有发言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