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寒侧头想了一下,还是决定和路闻烨和盘托出,这也是良寒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自报家门,说起自己父亲的职务,外公舅舅那边的职务,将自己父母婚变的种种情况向路闻烨说明……良寒曾经以为和路霄的父母聊起这件事会很艰难,因为他已经挂了太久的面具,可是真正说起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表达得很顺畅,好像那天从医院回来的时候已经在路闻烨面前打开过一次自己的缺口,自那天起,他便开始逐渐接受了那个不完美的自己,接受了那个家庭破碎、病情不稳定的良寒,他反而有了底气平和了下来。
加上路闻烨的反应实在平和,好像小孩子觉得很大的问题,大人都不觉得那是什么问题,更让良寒放心不少。
说完,路闻烨主动把他的手腕捞起来看了看,那是良寒已经结痂留疤的伤口,平时指甲刮过去还有细密的刺痒。男人叹了口气,在少年手腕的伤口上轻轻地拍了拍。
“都过去了。”路闻烨说。
紧接着又说:“你不用太担心你父母,等他们回来,安馨阿姨会去你家里拜访一下,看看情况,我们不着急。”
像是脊背上的山忽然被人挪开,那种很疲惫又很放心的感觉,让良寒红着眼睛朝着路闻烨点点头。
路闻烨也朝着他点点头。
中途他俩聊天的时候,路霄曾经在楼上探过一次头,看到楼梯底下爸爸在跟寒哥说话,表情看起来挺投入的便又缩回去了,听他们聊完了才笑嘻嘻地走下来,对良寒说:“寒哥你赚到了哦,我爸哪怕百万级的投资也只给人家二十分钟会面,他陪你聊了一个小时,你看看你多值钱。”
路闻烨闻言提起手杖敲了敲路霄的屁股:“臭小子,胡说八道什么呢!”
路霄猝不及防挨了一下,没生气,嘻嘻哈哈地跑回阁楼上去了。
路闻烨敲打路霄是觉得路霄的话说得冒犯,路闻烨何许人也,他当然能看出来良寒这个小孩未来可以发展出的高度,成功于他是一种必然,区别只在早晚€€€€有些孩子特别到就像是在流沙中忽然捡到的一块金子,但是你说他指望良寒未来成就后能带来回报吗?并没有,那是太遥远的后话,他当下想的是不要拔老天费心生下来的好苗子,不要毁了他€€€€他比金钱珍贵。
但路霄刚刚说的话,其实良寒并不觉得冒犯,因为现在的他还创造不出百万级的价值,他更多的惊诧的是路闻烨这个毫无血缘的大佬可以对自己这样的关怀备至,自己不是不被爱的,有人看得到他的珍贵之处,承认他的存在,愿意细心地尊重、呵护他。
路家父母给不满十八岁的良寒上的最重要的一课,接纳比抵抗更有力量。
自那天之后,良寒越来越能放下那种权衡的小心翼翼的能量,开始可以和家长更好的交流沟通,从患得患失逐渐走进平和富足。
世界杯决赛那天晚上,路家全体守在电视前看直播,最后看到梅西夺冠的时候,路霄直接振奋地从沙发上跳起来,皇天不负苦心人!上网去看,同样好多人在庆祝梅西夺冠,良寒随便地刷手机,刷到很多球迷去梅西奶奶家外报喜庆祝,良寒着黑乎乎的场景,莫名感觉到很开心,原来看到一个人成全他的愿望的感受是这样的,人生是一场漫长的先抑后扬,孤身走过长长的暗巷,最后才能拿到荣光。
十二月末,路闻烨提议周末去周边小镇泡温泉,安馨开车早晨上高架的时候发现前面大桥被堵住了,等了十几分钟也不见前方车辆疏通,安馨不解:“是出车祸了吗?”
路霄在刷手机:“不知道。”
良寒摇下车窗往外看,观察了一会儿,“可能是抓人。”
安馨无奈了,如果是抓人的话那是一辆车一辆车排查的:“那换条路走吧。”说着掉头绕远走了另一条大桥,良寒一整天都和路家呆在一起,温泉小镇之行简单但很舒服,回程的时候四个人在车里聊天,气氛热烈,良寒忽然接到一通电话,他表情先是一愣,紧接着侧身去接,车内的其他三人适时地停止了聊天,路闻烨从后视镜里看着,明显看到良寒的表情从怔愣转为茫然惊恐,待到良寒收了线,路闻烨主动问:“小寒,怎么了?”
良寒睁大了眼睛,轻轻地说:“我家现在有人上门在搜查……我爸,可能是出事了。”
第97章 分离
鹿溪源B501,穿着黑衣服的工作人员正在查封家中的贵重物品。
他们带着手套进行取证,良寒家的保险箱被搬了出来,记录,装箱,贴封条,搬运。徐娇不在家,良景天不知所终,良寒一个人默默地站在玄关处看着,路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想站到良寒身边,安馨把人拽了回来,让他开门看着就行,不要耽误叔叔阿姨工作。
路霄眼疾手快地出去前抱住了“老虎”,连人带猫的被安馨抓回B502,家中忽然来了这么多人翻箱倒柜无疑是吓到了猫,路霄就那么抱着十九斤的缅因盯着对门,老虎时而呜咽时而露出猫头,看着自己小主人和工作人员交涉。
没有什么呼天抢地的夸张桥段,大人不在,良寒从头至尾都非常的平静,给徐娇打电话,打不通,他面沉如水、没有丝毫的表情,工作人员在走廊里向他问他家庭情况,良寒绝对的配合,但是大部分回答都是:不清楚,不知道,不清楚,不知道……
当良寒询问起自己父亲的情况时,执行人为了照顾小孩感受,没有说得很具体,只说你爸爸可能暂时回不来了。
良寒眉心轻轻地蹙了一下,喉咙轻轻滑动了一下,没有说什么。
路霄抱着猫站在自家门口,情绪在胸口搅成了一团。
工作人员乌泱泱一堆人走了,良寒家被人打上了封条,执行人有意带他去外安置,良寒礼貌地谢绝了他的好意。站在门口的路霄主动抱着猫开口,说:“叔叔,他可以住在我家的,你们要找他也找得到。”
执行人看了看对门这个小男孩,跟良寒嘱咐几句后带人离开,电梯门缓缓地关上向下运行,最后含混的透出的一句话是执行人对同事的感慨,那声音很轻,但又异常清晰,他同情地说:“这小孩真可怜,爸爸不靠谱,亲妈联系不上。”
良寒没有什么表情,如常地进了路霄家,坐在沙发上开始一通一通地打电话,徐娇有几个号码,他打完一个打另一个,都是关机状态,路霄在旁边看着,这个时候他都意识到了是良寒妈妈提前得到了消息去避风头去了。
良寒紧接着用短信一条条联系别人,一条一条地看消息,最后兜兜转转地又打了个电话,电话那边很快接起来,路霄立刻坐直了身体,紧盯着良寒的表情,良寒平静地对电话那头说:“外公,我联系不到我妈了。”
路闻烨和安馨在厨房没有过来,客厅这边只有良寒路霄,路霄看着良寒,他无法从良寒的表情里判读出什么,只能看到他轻轻地嗯了几声,说了自己在S市,很快便收了线。路霄紧张地开口:“怎么样?你外公怎么说?”
良寒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看着路霄轻轻说:“我家这个房子要查封一段时间……我要确定没有问题了才能回来。”
路霄愣愣地看着他,握住他的手:“嗯?然后呢?你去哪住呢?”
良寒安静柔和地看着他,反握住他的手:“暂时是我外公那,一会儿许哥来接我。”
路霄茫然地点了点头,良寒外公现在住莫干山,良寒对他说过的€€€€那是寒哥敬重的人,路霄不敢轻佻。
路霄低声问:“许哥他们什么时候到?”
良寒:“从莫干山到这儿,三个多小时吧。”说着他站起来,像是忙乱中想给自己找点事情做:“我现在要收拾一下我的书包还有洗漱用品。”
路霄应激般站起来,目光游离:“好,我去帮你收拾!对,还是要正常上课的,去莫干山也是要上网课的……”紧接着还朝着厨房方向的爸妈大喊,“爸、妈,寒哥等会儿要走,你们多做点夜宵,让他带点路上吃!”
安馨听完点头,温柔地朝着他们喊:“好啊,你们先上楼休息一会儿吧,我和爸爸在包饺子,大概要一个小时,好了喊你们吃。”
路霄和良寒这才好像能从巨大的不确定中找到了可以自己能把握的事情,面对这个纷乱且猝不及防的局面,两个孩子都有些措手,现在被告知了要做什么,才像是定了心,上楼认认真真地收拾起东西,书本、笔记、pad、充电器、洗漱用品、几件换洗的衣服……良寒一直拿着手机,行动罕见地有点慢,路霄便在阁楼上几个屋子里来回地转,帮他准备东西,终于在第五次再回到他们的书房的时候,良寒双手撑着桌子低头不动了,路霄再也忍不住了,走上前去,用力地从身后抱住他:“良寒……”
良寒被路霄撞得稍稍前倾了一点,用力地把额前的头发往后梳一梳,深吸一口气,松开路霄的怀抱,把他拿过来的洗漱用品按部就班地放进书包里,轻声地说:“霄霄,我刚刚问出原因来了。”
路霄安静地等着良寒说。
良寒:“我爸今天是去机场的途中被人拦住的,他要出境。”
路霄骤然想到良寒在他阳的时候给他父亲送过证件,条件反射地说:“那你会受牵连吗?”
良寒摇摇头:“重点不在这儿。”
路霄傻傻地追问:“那重点在哪?”
良寒看了路霄一眼,然后忽然温柔地笑了,说:“重点在我爸被扣下的时候,他车上不止有他,还有一个女人和一个小孩。”
因为解禁开放,良景天抓住这个全社会逐渐恢复又没有完全恢复的时机想快速出境,没有想到被拦了个正着。
良寒双手撑住书桌的边角,肩胛骨因为过分单薄支撑着衣服好像尖利得要破骨而出,他低着头笑,好像是知道了什么好笑的事,那笑,笑出了他所有的失望和暴戾,苟延残喘得,笑得那么悲凉和绝望。
“你说我还有家吗?”
良寒问:“你说我爸、我妈、我,我们三个人还能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吗?”
路霄战战兢兢地看着他,衣兜里还揣着寒哥的药,生怕他出什么问题,大约半个小时,安馨提前送上来一盘饺子,让良寒多少吃点,并且给了儿子一个眼神,让他陪小寒休息一会儿。可良寒现在心焦如焚,别说是吃饭了,他连水都喝不下去,入口的白水也像中药那样苦。
良寒什么都不知道,他家城门失火,他是殃及的池鱼,他爸到底惹出了多大的事情,捅到了哪里,会有什么样的处理结果,还能不能救,不知道,别人来问询他,他要说什么,说到什么地步,不知道,他就像件垃圾一样被父母丢下了,徐娇自己跑了甚至都还没有给他打过一声招呼,而他们又要他像个大人那样被迫面对这些事情,伪装成一个大人那样去面对这些兵荒马乱。
良寒精神压力应该不小,可路霄也不敢表露太过,只能小心地看顾着,瞧着时间还足够,许哥他们应该是晚上十点钟能到,他俩抓紧时间还能睡个四十分钟,路霄便带着良寒回自己的卧室了,两个人依偎在一起,迷迷糊糊地抱着睡过去,头抵着头,梦里的良寒非常的不安稳,他在出冷汗,还有不明显的惊颤,路霄下意识地抱紧他,让他不要怕,再醒来的时候是安馨在推他俩,说接小寒的人来了,让他俩都醒醒。
路闻烨一家人亲自送良寒下的负一层,那位许哥就是当时路霄在景区里看到的那位许总,他这次不像上次那般气质浮夸、混不吝,这次他带了四五个人来,开了两辆车,那些人一看就是便衣,气场上就可以让普通人退避三舍。
路霄从被推醒到下电梯都还懵懵的,眼见着许哥接过了良寒的书包,他才开口问:“许哥,我能再跟良寒说两句话吗?”
许哥当然认出了路霄是谁,这是良寒十一月初大张旗鼓给人家过生日的小男生,看了良寒一眼,便点点头:“说吧,快去快回。”
路霄拽着良寒走到了停车场的拐角。
这里安装着消防用品墙,是大人们视线的死角,一走过来,路霄立刻用力地抱住良寒的肩膀€€€€他其实也不知道要和良寒说什么,也知道这只是暂时的分开,可他的眼皮在颤,感觉再抖一下,眼泪就要流下来了。
良寒也不说话,被用力地拥住,只是抬起手一下一下地抚着路霄的后背,叹息般地喊:“霄霄,霄霄……”
路霄在他的呼唤里开始流眼泪,他自从和良寒认识开始,除了那次去H市,他俩还从来没有分开过,他们像长在一块似的形影不离,从来没有没有分开过,现在路霄只是稍微想一想离别,那感觉就像是要了他的命。
他多想说,寒哥,你不要走好不好,你可以住在我家的,可是他没有立场啊,他不是他的直系亲属,并且也不是家里的家长。路霄今日才像是真正意义接触到了这个真实的、残酷的、成人世界,他意识到自己承担不起寒哥的责任,没有能力,没有资格,更没有立场。
可这样的感触只是因为路霄还小,以为这就是他们需要分离的原因,很多年后他努力地成长,努力地壮大自己,直到足够在社会上自立门户,可哪怕是他二十七八岁,他和良寒每次分开也还是要抱头痛哭,他才明白这和长不长大也没有什么关系。
良寒搬去莫干山那一个月路霄每天都要跟良寒视频,明明白天上课的时候已经看一天了,路霄晚上还要跟良寒打视频,路霄心疼又舍不得,每天变的花样地讨良寒的欢心,问他吃饭怎么样,睡觉怎么样,怕他闷闷不乐。
良寒那段时间瘦得很快,他好像很累,有时候会在几节课上忽然请假,然后又不堪重负般地回来上课,每次路霄问他,他又不说,路霄不敢逼,只能等他消化好再找自己倾诉。
路霄明白良寒在遭受什么的,那应该是良寒最难的时候,良景天和徐娇都不在,他要把脊梁挺直去面对这件事,虽然很多时候用不上他,但是他父亲的职务、外公的职务难免他要和很多人打交道。
路霄曾经也是忍着羞耻和彷徨面对路闻烨的脑溢血的,面对惶惶不可终日的恐惧,没有人可以指一条明路,没有人可以告诉他应该怎么办,那些曾经在身边百般讨好的叔叔阿姨,可以在一夜间不认识他们家,他要忍受对未来的惶恐和忧心,忍受不公平不公正不公开,品尝人走茶凉,再被各种充满考量和意味深长的目光打量€€€€自己父亲的公司尚且如此,良寒这样的家庭遇到这样的事意味着什么,路霄完全可以想象。
可良寒从来不说他的难过,哪怕是对路霄,他也不说他的坎坷和迷茫,他是自己一个人熬过那一层层的精神上的淬炼的,经历过那一次次的颠覆和毁灭的,人生好像就是这样的,真正艰难困苦的关,人只能是孤军哀兵。
路霄问过良寒几次:“寒哥你缺钱吗?你要是钱不够用你跟我说,我们之间不用计较这个。”
他怎么可能不缺钱啊,他家的财产都被冻结了,他能用的也都是别人给他的。
可良寒每次都说:“不用,我现在不能用卡,得用现金,你不要给我赚钱。”
他们这个状态一直持续到期末考试,路霄头一次这么希望学校能组织学生回学校考试,可是这个该死的学校居然期末考试也要在家里!期末考试安排在线上,家长和老师一起监考,路霄知道这个学期就要结束了,寒假一旦开始他没法一整天都看见良寒了,他感觉到不安,当天晚上便勾着良寒打phone sex,良寒想了想,拒绝了他。
然后忽然对他说:“霄霄,我可能会转学。”
路霄怔住了:“……转学?”
良寒抿了抿嘴唇:“我外公的意思,他说我在S市他鞭长莫及,照顾不了我。”
良寒是在莫干山,虽然距离不远,但到底是跨省了。
路霄茫然地胡乱地抓理由:“可还有一年半就高考了啊,他不考虑你能不能适应吗?”
良寒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路霄继续说:“你外公附近也没有合适的学校吧?你到时候还不是要住你舅舅家?”
良寒淡淡说:“是啊。”
路霄几乎是脱口而出:“既然都是住在别人家,那你还不如住在我家不转学呢!”
路霄说完这句话怔住了,良寒也怔住了,但是他在一顿后,没有搭路霄的话茬,把目光转向别处。
路霄也知道自己冒失了,只能压着声音往回找补:“那你呢?你什么想法?你想转学吗?”
良寒沉默良久,实话实说道:“苏中熟人太多了,说实话,我不知道。”
眼看他登高处,眼看他落凡尘。
路霄每次想跟良寒多说一点,他总是这样回避着他。
路霄长久地看着镜头里的人,轻轻地,颤抖地问:“良寒,我是不是就要失去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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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三到四章完结~嘿嘿
第98章 求助
路霄说完那句话,良寒长久地没有说话。他偏着头凝视路霄,那目光太温柔了,温柔得几乎有了决绝,随着他眼底的泪光一闪而过,他喑哑地开口。
良寒说:“霄霄,是我配不上你。”
路霄嘴唇一颤,咬住自己的食指骨节撇开头,不想让对面看到自己的脸。霄霄……哪怕这个时候,听见他呼唤自己,路霄还是会感觉到内心抽紧,他遮掩着自己的难过,可那留在镜头里的肩膀还是暴露了他无法自抑的颤抖。
这半个多月以来,路霄一直不敢跟良寒说什么,他在等良寒家里的事情平息,扭扭捏捏地关心,小心翼翼地靠近,以为他们避开良寒家最乱的时候,他们就可以恢复原样,没想到良寒在漫长的闷闷不乐后,还是给他这样一个心惊胆战的结果。
路霄咬着牙,转回头,声音倔强地哽在喉咙里:“我没觉得你哪里配不上我。”
良寒将眼睫垂落:“其实是哪里都配不上的。我一直不说,是害怕你难过,但是你这么跟我在一起,能得到什么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