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间柳 第13章

“闭嘴画。”

柳承午在呵斥下停住,但又下不定决心把扣在手里的毛笔点下去,柳€€言等了半天也没见他落笔,只得从沾了黑墨的纸里挑一张出来铺平。

“现在可以画了?”

“主人...”

“动笔。”

两个字决然的落下来,柳承午终于不敢再耽搁,隐下情绪将笔尖点在纸上,牵动着把刻在记忆里的样子描下来。他不识字,自然不知道偏旁部首,因而这味由两个字组成的药材名被他当成一样东西来写,合在一起从上往下画,顺序毫无章法,只是一道一道的添接起来,柳€€言看他衡量着距离似得空开横竖撇捺之间的间隔,一时有些百感交集。

要说医生放在常人眼里,别的不说,这一手草书就该和职业天赋似得溜顺,然而柳€€言却没学到这能力,他初习文字是在孤儿院里一位老师的指导下进行,那位老师写的字算不上有多好看,但却极整齐端正,连带着让柳€€言也被从小影响了框架,其它的可以不管,但端正这一原则必须要在。

而柳承午按着他的字做底来记,一板一眼画出来的东西竟带着些柳€€言本人字迹的影子,连带那些收尾部分的小习惯都被仔细记下,小心翼翼的描画在记忆中的位置上。

第24章

等他终于弄好,又认真对了一遍,才谨慎地向主人请示,那两个笔划不多的字虽笔触生硬的要命,但模仿了柳€€言的字迹,再加上斟酌过每次下笔的位置,如果仅看成品,绝不会有人意识到这并不是正序写出来的。

柳€€言把那人握着的笔换到自己手里,在两个字中间划下一道竖线,分开来指着告诉他是什么字,柳承午想到自己方才合在一起画,便把头埋下去,一副知错的样子,倒让柳€€言顺势揉了揉脑袋,

“没责怪你的意思,好好记。”

那人就应着坐正,目光如炬地盯着自己的笔迹不放,像是移开一些就会忘似得,柳€€言虚画着教他笔画顺序,讲完了见那人全心投进去的记的认真,便动了教他慢慢把通用字认全的念头,因着平日里还有让人跟着学医理,正好可以借着药材名做这事,不过在认其它字之前,有两样却得先来,

“今日先教你名字。”

柳承午猛的抬起头,看起来竟有些紧张,柳€€言换了张没写过的白纸,在上头正列着写下两行名,因着都是三个字组成,并列在一起便十分工整,他怕那人认不开,想了想还是在每个字中间添一道竖线,分好了才开始解释每个字的意思,柳承午低头听着,视线却始终没从首字上挪开。

他第一次见到主人的名字,也是第一次见自己的名字,现在这般并列写在一起,挨着的首字在不同字形里就愈发显眼。

一样的笔画,一样的结构,柳姓。

主人的姓。

天下姓为柳的人多不胜数,可柳€€言的柳只此一个,主人赐的柳姓只此一个。

暗卫从来轻如草芥,何曾被允过识字,何曾被予过名姓,怎知到了主人这会破个彻底,他还记得主人给他取名时说的话,承诺的承,正午的午,柳承午,

柳承午...

“主人,”

柳€€言不厌其烦的写幼童识字时才会用的笔画图,突然听到这么一声,只觉得划开安静的那声唤像润了水汽般隐着些微湿泽,他扭头去看,那人却又平稳如常,害他以为先前那点微不可察的颤音是自己的错觉,

“怎么了?”

“谢主人赐名,”

那人说的极轻,柳€€言却莫名觉得比当初刚替他取名时的应是还要郑重,便觉得又奇怪又想笑,

“现在才想起来要说这个?”

“属下知错,谢主人赐名。”

倒固执的像是只愿说那一句,柳€€言看着那人叩伏下去的身子静默半晌,才抬手一下下抚顺过他半落在地上的头发,

“没什么好谢的,我又不是为着你谢我才取个名字出来。”

“属下明白。”

可明白归明白,因之而涌上来的某些东西却不是轻易就消的下去,柳承午抵着地面,主人捋在他发间的手指慢腾腾的顺,便一路酥麻到心里去。

主人,

他的主人啊。

柳€€言醒时昏沉的厉害,一时都要想不起自己身在何地。

昨日他指导柳承午习字太过投入,以至于想起初衷时药罐里熬着的药已几近煎干,快露底的药汁闻起来苦的要命,连柳€€言这种常年混在药材里的医生也有些受不住。

柳承午见主人面无表情地捏着布把药罐端开,一时不知是该按吩咐接着写字,还是该为自己忘了顾火候而请罪,而就这么犹豫了一小会时间,他的主人已经重新换了个罐上去,又自力更生地添水抓药,一连串举动做下来行云流水,半点没给他插手的机会。

柳€€言把药罐盖子合上,正准备拖只有靠背的小竹椅子过来等水开,却撇见那人明显局促起来的坐姿,便踱到他身边去看那纸上的字,

“怎么了你,写坏了?”

“主人,属下去顾着药,您歇着吧。”

“顾药不也是歇着,”

柳€€言忍不住笑道,

“再说,你还能边写字边顾药呢,能耐成这样?”

柳承午回不出话,他现在写字的水准连稚童都还比不上,哪里敢保证说自己做的到,可这该是下人做的事情又怎敢劳烦主人屈尊动手,他兀自摇摆不定,却是被几声敲响打断思绪,柳€€言食指尖敲点着纸面,等那人回了神才开口下命令

“你习字,我顾药,没得商量。”

“主人...”

“没得商量。”

柳€€言现在倒有些明白江卿的意思了,这一而再再而三的迟疑忤逆,还真是被他惯的长了些胆子。兴许是主人在身旁站着看比坐着看更具压迫力,柳承午重新拾笔写字比起方才又要紧张不少,几次写到一半卡住,下意识想挡又不敢挡的样子。

看来这惯出来的一点胆子,也不过是一点罢了,柳€€言耸耸肩,决定安分守己的回去顾他的药罐,虽说这事只要分出几分心思去惦记着就足够,可只要他坐在柳承午身边就忍不住要仔细打量那人划笔的动作,而这其中到底有何乐趣,柳€€言现在回想起来...也觉得不太明白。

水烧开的过程出乎意料的慢,柳€€言没别的事做,只能半敛着眼睑盯那罐盖,夜风一丝丝滤进来,又清又凉的,舒适到惹人犯困,柳€€言用撑在扶手上的单手架着盹了一下,再眨眼时那人正半跪在一边,将罐里的药汁倾进一只碗里。

他坐在那想了一会也没寻到那人靠近时的记忆,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睡过去了片刻,柳€€言本就是初醒无法马上清醒的体质,何况是在深夜里睡上那么一小段时间就醒过来,因而整个人都有些恍惚,看着虚空处发愣,倒是柳承午见主人醒了,放下倾到一半的陶瓷罐子,往他跟前膝行了半步过去,

“主人,您去歇会吧。”

要说柳承午本专心按着笔画顺序写字,忽的在写完一组后放松的间隙里捕捉到药汁翻沸之声,等他循声去看,这才发现周围如此安静的缘由。

毕竟主人让他好好学字,他自然不会平白做一点分神,以至于发现时那药已不是刚刚沸开,直把贴的近的墙泥都氲的湿了一圈。

柳承午连忙移到旁边把罐子端开,他端着呆立了一会,心知让主人这样睡下去容易着凉,却又不懂该怎么唤才好,直到掌心里被烧烫的罐耳弄的快握不住了才想起自己还拿着东西,便准备把药弄好了就去喊醒主人。

只是还没倒完主人就醒了,柳承午怕主人又坐着睡着,脱口便谏了一句。

他是记着主人说过,这个时点去休息等起时定会头昏,可这熬一夜不睡,主人定是受不住。

而柳承午记得,说出这话做借口的柳€€言却不记得,在提醒下先把药给江卿送了过去,接着便径直回去主卧补眠,柳承午服侍主人换了外边那身衣服之后才行礼退下,柳€€言任他来去,躺下沾了枕面就睡熟了,第二日却是天未亮透就自己醒过来。

这个毛病与他前世一模一样,柳€€言是轻易不会晚睡的,但只要偶尔熬夜睡的迟了,次日就会醒的比平时要早,虽困乏却无法再睡着,着实令人气恼。

他在床上闭眼假寐了一会,确定没办法睡回去之后,终是起身要推门出去,准备感受一下难得早起的清新空气,没成想一推门连叶上的晨露都还没见到,视线就触着个正跪在门口的家伙。

这真是跪上瘾了还是怎的?难得有点起床气的柳€€言简直想把那人吊起来抽一顿,

“又怎么了?”

柳承午没料到主人醒的这么早,微一愣神才记起主人问的话,

“回主人,属下无能,清不干净衣物上的墨汁,请主人责罚。”

这一件两件的,都什么破事。

第25章

柳€€言被那理由气的头疼,伸手就去扯那人起来,柳承午在凉石上跪的久了,猛的被拽起身来,登时从膝盖里渗出针刺般的酸涩疼痛,激的他差点重新跪下去。

可主人拉他的力没减,他自然也不敢耽搁,忍着疼踉跄跟了几步之后才稍微平复下一些痛楚。柳€€言没多想,就是想到了现在也没心思管,一路走到书房里那人歇过两次的软塌边上,撂了句坐着等就又快步出去。

柳€€言走的疾,因而柳承午连回话的机会都没有,只能愕在那眼睁睁看主人出了门,再犹豫的遵着命令坐下去,只是坐姿端正的像贴着板似得,又仅占了榻沿的一点位置,前后半点借力没用,几乎可以算是扎了个不同姿势的马步,没一会尚有隐疼的膝盖就显露出不适。

柳€€言端着盆热水回来时正瞧见这个,被气的反而笑出来,觉得自己还不如破罐破摔的让那人继续跪着,只把盛水的盆摁在地上,伸手去拧里边那条毛巾,

“你是想气死我还是怎样?好好坐。”

柳承午闻言便用手施力往后挪了几分,见主人看他的目光动都没动,只得再乖乖挪进去一些,把全身的力都卸在榻板上,总算减了膝头的负担。

柳€€言看他坐好了就把毛巾吸进去的水全拧干,就着蹲姿抬头撇了撇那人,

“把裤腿撩起来,过膝盖。”

柳承午虽被两人目前的姿势高低感到不安,但仍听话地把裤边卷到腿的位置,柳€€言也没起身,拿了发着热气的毛巾就直接敷在他膝盖上。

温热的毛巾覆在膝盖部位,里头的酸痛之感就舒缓了不少,可这天底下何时有过下属坐着主人却蹲着的,更何况后来柳€€言蹲累了,干脆将一边蹲着的腿抵在地上,一下就成了半跪的姿势,柳承午吓的全身都绷紧了,哪里还顾得上自己的腿,一个劲的想挣脱跪到地上,

“主人!您别,您别...属下不敢,属下担不起...”

“闭嘴,”

柳€€言瞪了他一眼,里头警告的意味深沉到不容置疑,那人求他停手的话便用力刹住似得戛然而止,柳€€言低下头把手里的毛巾换过一面接着覆上去,

“在我说可以之前不准说话,也不准乱动,这是命令。”

余光里那人撑在榻上的手攥的愈发死紧,他视而不见,过了一会才慢慢开口到,

“我记得我昨日说的话是,那外衣洗的干净就洗,洗不干净就扔了,并没有说过要为此罚你,”

没得回答,那人倒也算听话,柳€€言被起床气引出来的脾气早就消了,便心平气和地接着往下讲,

“再者,睡前我虽意识模糊,但也记得命过你下去休息,结果你倒好,还跑去洗这墨污,洗不干净就到我门前跪着?”

虽将近夏季,但这夜露深重,又是直接跪在石地上,一般人怎么受得住,而这暗卫虽不是一般人,可说到底,也不过是忍耐的能力远超常人罢了,其间受的苦又哪里会少,柳€€言想着就要叹气,他自个都不忍心太过欺负的人,倒是被那人自己轻视到了尘埃里,

“不过是一件衣物罢了,柳承午,我知道我给你定的规矩与你守成习惯的那些不同,也知道这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轻易改过来,我给你时间去适应,但在适应之前,你至少得把随便就自罚的毛病给我改了,”

他把敷好的毛巾扔回水里,柳先生的身子到底金贵,不过蹲跪了一会,站起来时腿就麻了一半,只好坐到椅子上一寸寸揉下去,毕竟平白受苦,连带着语气也愤了些,

“下次再让我看到,就给我照着图鉴抄药名,没日没夜的抄,抄到你改过来为止。”

柳€€言醒的早,就是给那人敷完侵了寒气的膝盖之后也还未完全天明,日头将出的边角上晕着微亮的青白色,泛出清晓才显的适宜凉意。

柳€€言揉完腿,榻上坐着的仍静静低着脑袋,把手撑在腿上坐的笔直,说来说去,毕竟是一大早就惹他生了气,柳€€言便定下个将昨日学的名字写三十遍的罚,等柳承午应了,再命那人躺到榻上去歇息。

柳承午对此虽有所抗拒,但柳€€言有的是让他听话的方法,左右不过多说几句话的事罢了,最后那人只能顺着命令乖乖躺好,闭着眼睛养神。

柳€€言被透些凉的温度弄得挺自在,便自个在周围山里走了几圈,再慢腾腾地去灶房找糕点吃。

他起的时辰离饭点还远,再加上柳承午因着自罚跪了极久,后来又被勒令好好休息,自然没来得及准备早饭,而柳€€言已经对自己做吃食这件事完全放弃了努力,那人没法准备的时候就直接拿这些存下来的干粮饱腹。

要说这些东西还是亏得原主对甜食略有偏好的习惯,除去被师令定下的每年需游诊一次之外,原主也时常出这方小屋去捎各种糕点回来,他医术高,对药材性用也是摸得透烂,开出几味与这糕点放在一处,就算隔了很久也不会轻易就坏味。

切成小只圆条的糕点由可入口的食材仔细染出颜色,从外一直透进里头,柳€€言吃了几个下去,正准备弄些温水来配着,就见被自己要求好好歇息的人推了门从屋里出来,径直行至他面前就要下跪行礼,柳€€言虽被他现在就胆敢起来弄得诧异,手上却利落的拽了截袖上的布料,阻的那人刚要屈膝就停住,只能堪堪唤了声主人出来,

“坐着,有话问你。”

其实问不问话都是要他坐,但若添个这样的意思进去,那人坐起来似乎就没那么多心理障碍,果然柳承午这次没半点犹豫,应了是后就落座下去,规规矩矩地等他开口,柳€€言也不怎么管他,自个品起糕点就问他话,

“我让你休息,你意思意思的躺躺就算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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