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祖龙车驾返回咸阳。初八、初九两日,皇帝与留守大臣议政,稍稍料理了都城的事务,局势安定之后,立刻开始推行心中早有的谋划。
五月初十,始皇帝召集百官共饮,顺便商议滞留的几项大政。中车府令赵高左脚先入殿中,坐大不敬,腰斩。
五月十五,始皇帝下令召回外出巡视的长子扶苏,并将幼子胡亥交付廷尉监,命官吏严加看管。
廷尉监是鞠审宫中要犯的大狱,将皇子投入其中,无疑是极为严厉的处罚。但胡亥只有十一二岁,他能犯下什么过失?
这种种的变故莫知缘由,朝中登时疑云大起。而公卿们最茫然不解的,却是丞相李斯的下落€€€€自御驾回銮之后,这位极受信任的右丞相就再未出现在朝堂之上,一应事务都由左丞相与御史大夫接手,竟仿佛人间蒸发一般。
宫中给出的消息,是说皇帝要时刻议论政务,因此留下李丞相宿卫禁中,以备咨询;但这理由可实在不能令人信服€€€€重臣值宿宫廷本是常事,但哪有宿卫十余日不露一点人影的?又不是做了宦官!
原本以为这是皇帝要下手清理李斯的预兆,但等了数日不见风声,又难免令大臣们心中嘀咕:李斯仰仗祖龙的宠信上位,绝无当年相父吕不韦的权势;只需一道诏书,便能将他剥个干干净净,完全不必有什么“隐忍”。
拖延如此之久,陛下到底是想做什么?
这种种的变故都是在泰山封禅之后发作,不是没有人去探过随行公卿的口风,然而近臣们沉默不语,嘴闭得比城门更紧,竟是连流言都传不出一句来。只留朝堂百官茫然无措。
€€€€开玩笑,老流氓的威胁言犹在耳,有谁想去顶李丞相的那个臭名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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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之所以没有发作李斯,自然不是什么悲悯情怀€€€€他固然有变更严刑酷法的愿望,却并没有原谅叛逆的闲情雅致,早就已经为李斯预备下了车裂的酷刑。然而回銮以来祖龙日日聆听御史奏报,却发现了极为不寻常的迹象。
自大秦一统以来,御史便在民间埋有暗子,探听六国余孽的消息。以六国士人对大秦的风评,即使有官吏蓄意过滤,传到皇帝耳边的议论也难听至极。但近日的议论虽然同样难听,风向却似乎渐渐扭转€€€€士人们骂暴秦再也骂不出新意,开始集中火力攻击李斯;关于皇帝本人的谣言,竟也大为减少。
祖龙愕然不解之余,终于领悟到了一个被后世皇帝所反复实践的真理:
果然还是要有个背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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领悟到这个真理以后,事情就好办多了。五月十六日,皇帝下旨暂停了阿房宫与望夷宫的工程,称这两项工程被赵高暗中破坏,需要停工清检。虽不知司掌车马的中车府令赵高是如何能破坏修筑殿阁的大工,但蠲省民力总是好事,诸大臣不敢质疑,遵旨将十余万民夫送归家乡。
五月二十日,皇帝又下令抄没赵高的家产,将所得的五万石粮食分赐予咸阳周遭的贫民,一时间上下欢腾感戴,不胜喜悦;但除欣喜感激之外,却难免有聪明人生出疑惑:赵高哪里来的这么多财产?
€€€€天可怜见,赵高固然是阴损毒辣、居心叵测,但毕竟有祖龙威压在上,他哪里敢在御史眼皮子底下伸手捞钱?现在这抄出来的五万石粮食,多半是始皇帝从国库中拨出来,一并算到赵高头上的!
但民间可没人知道这等机密,眼见粮食数额实在太大,理所当然便想到了唯一的理由:赵高这奸佞不但挟权乱政,抑且婪索无度,上下搜刮殆尽,才会有这样的家产!而皇帝俨然是被奸臣蒙蔽,到现在才终于察觉赵高祸乱天下的罪行!
于是关中怒声大作,数年以来被劳役与粮价所苦的老秦人义愤填膺,恨不能生啖赵高之肉。一时间种种辱骂赵高的声音直入九霄,回环萦绕、不绝于耳;与关外羞辱李斯的斥骂彼此辉映,真正是蔚为壮观。
等到关东的百家士人西入咸阳时,两种辱骂便神奇的完成了一次杂交。关中老秦人与关外诸生激情交流之后,彼此都弥补上了理论最后一块短板€€€€李斯为什么能蒙蔽皇帝?赵高为什么能纵横无忌?正因为他们二人在朝中狼狈为奸,勾结成党,才能上下其手、无人可制!
连上了,都连上了!老秦人与关外诸生填上了最后的逻辑漏洞,瞬间领悟了大秦这数年以来种种倒行逆施的幕后黑手,荼毒生民的元凶罪魁!一时之间,李、赵二人联手祸国的流言散步民间,群议沸腾之时,甚至打出了“诛李赵,安天下”的旗号。
€€€€应该说,诸位士人的确在某种程度上微妙的预言了未来的历史。
与李赵二人的凶残暴虐相比,就仿佛一向为黔首所怨恨的暴君始皇帝都不那么可恶了€€€€毕竟皇帝还知道以赵高的家产赈济平民,也知道暂停望夷宫的工程;似乎往日的种种弊政,都应该是佞臣挑唆所致。皇帝€€€€皇帝本人,大抵还是有几分仁心的吧?
但怨恨虽减,忧虑却不能免除。士人百姓奔走相告,在彼此庆贺赵高之死时,又有高明之士点出了要害:赵高不过疥癣之疾,只是依仗权势逞凶的豺狼而已;现今李斯这奸佞尚且执掌大权,恐怕会有新的变故!
“赵高只是李斯的爪牙而已。”士人们相聚议论:“庆父不死,鲁难未已,若不诛杀奸相,天下永无宁日!”
众人深以为然,却又不觉疑惑:“李斯独掌机要,一手遮天,权势无可比拟,怎么才能翦除?”
“这便是要邀请百家顶尖人物入咸阳的缘由了!”倡议的士人大声疾呼:“所谓偏听则暗,兼听则明,只有诸子百家中第一流的人物入宫祈请,向皇帝痛陈厉害,才能揭穿李斯这奸贼的面目!诸位,叔孙子说的正是至理€€€€如果这些第一流的高人执意不肯入秦,那便是坐视奸佞残虐上下、弃万民于水火之中!天下耻之,天下耻之!”
€€€€不错,在李斯赵高二人的声名向茅坑看齐的同时,叔孙通的慷慨陈词也为万人传颂,终于德高者为师,渐渐混出了一个“叔孙子”的称号;俨然与老祖宗孔、颜、孟等并肩了!
叔孙子的倡言当然是至理,于是道德绑架的狂潮由关中迅速扩散,裹挟着诸位不知所措的百家高人,身不由己向咸阳涌来。
到五月二十八日时,心不甘情不愿的孔鲋老夫子终于驱车过了函谷关。谁知一入老秦故土,除却咒骂李赵二人的歌谣之外,听得最多便都是对宝贝徒弟“叔孙子”的颂声,真听得老头大汗淋漓,两眼直突,几乎怀疑自己老迈昏聩,神智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这个世界都失心疯了么?!
不过宗师毕竟是宗师,纵然在三观摇摇欲坠的剧烈打击之中,孔鲋老夫子依然察觉出了不对。他听到了老秦人对李斯赵高的种种斥骂,但心下难免会疑惑:以他的见识而言,始皇帝或许刻薄寡恩,却是天下一等一的英睿敏察之主;这样的人物,会被李斯等人轻易蒙蔽么?
思虑至此,老夫子面上不动声色,私下却命随行的儿子与诸弟子悄悄探问。这些人当然打听不出朝廷高层的密辛,只隐约问到了一点流言蜚语,譬如李丞相近几日的行踪。
“……自圣驾回銮之后,李斯便一直宿卫于宫中,不曾稍去。至今已有二十余日,竟是连家也没有回过一次。”
弟子俯首说完,却见师长面色大变,竟然跌坐在了软塌之上。
“李斯真是二十几日没有回家?”孔鲋颤声道。
弟子不解其意,唯有点头:“诸生们都是这么个说法……”
孔鲋老夫子瞠目结舌,闭口不语,在心中将一部《春秋》翻腾数遍,不知如何,竟想起了昔日卫灵公与弥子瑕的往事!
“哎!”他喟然叹息,却又不觉切齿:“李斯该杀,李斯该杀!狐媚偏能惑主,不料龙阳分桃之事,竟见于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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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二日,被囚禁数十日之久的祸国奸佞、上下勾结、狐媚惑主之李斯李丞相,终于被侍卫秘密送入宫中密室,见到了皇帝。
毕竟是当世一等一的人物,虽然自知必死,但半个多月来修身养性,倒也练出了李斯的心气。他见到皇帝后并不慌张,只是匍匐下跪,口称罪臣,而后再无动静。
始皇帝也并未动怒,他挥手令侍卫退下,而后命随侍的叔孙通博士拉开了殿中的帷幕,却见帷幕内光辉灿烂,浮出一个模糊的人影。
没错,又是刘邦老流氓。
始皇帝扫了光幕一眼,却不由微微皱眉:虽然光幕一片模糊,但依然能看出刘邦身后葱茏翠绿。
“你在山上?”他淡淡道。
光幕那头刘季嘻嘻一笑,没有回答。自上次天幕熄灭之后,虽然知道皇帝大概不会搜寻自己,但为保万一,他依旧变卖了御赐的青盐酒曲,换来布帛粮食后连夜带着老婆孩子上了芒砀山。但二十几日并没有秦军追捕,看来他这位老哥也算守信。
始皇帝也不揭穿他,只是平静开口:
“以奏报来看,扶苏数日间便要回咸阳。有些事情要尽快料理了。”
既然对扶苏寄予厚望,那么便不能让他搅和进李斯这摊浑水中来。在扶苏回京之前,必须要就李斯的结局做个定论。
李丞相自然对此心知肚明。被囚禁如此之久后,他也没有了求生的妄念,只是整肃衣衫,恭敬下拜:
“陛下,臣在狱中时,曾听闻这位叔孙通博士为陛下定计,以掘六国王陵之事招揽诸子百家中的奇才,收天下英才为秦所用。”
€€€€这是李斯被囚禁时看管的官吏们有意泄漏给他的消息,大概是杀人诛心想让李丞相破防。但李丞相自小吏出身,历来学的又是申不害商鞅那些阴损刻薄的权术,心理承受力相当之强悍;纵然一时破防,数十日来也已渐渐回复。而今心态平和之时,法家的职业精神自骨子里泛起,本能的仍要为君主谋划。
他俯首道:“陛下,这等权宜之计,恐怕不能长久啊!”
始皇帝稍稍皱眉:“不能长久?”
“不错。”李斯叩首:“这位叔孙€€€€叔孙博士巧舌如簧,可以煽动天下大势,逼迫百家各派的高人出山。但这些高人岂是等闲之辈?他们西入咸阳,本是为了谏阻陛下挖掘六国王陵。如若陛下鉴纳他们的谏言,百家之士功成身退,立刻就会散去;如若陛下拒绝他们的谏言,那么群议汹汹、立刻就会将陛下视为昏君暴君,无道之主,往日的种种功夫,便都算白费了……”
他停一停,又道:“不仅如此,若这些百家百门的人物向陛下提出变更秦制的种种主张,陛下又是否要听从呢?”
李斯丞相毕竟是李斯丞相,即使在此间不容发的绝境,依然施展了当年《谏逐客书》的口才,巧妙向皇帝点出了厉害€€€€诸子百家又是好招惹的吗?这些人物日日议论政务,各个都自命不凡、视朝廷如无物,皇帝又有多少精力,能时刻听他们争论撕扯?
€€€€陛下,还得是咱们法家,才是大秦的贴心小暖被啊!
眼见皇帝神色沉吟,李斯又悠悠补上最后一刀:
“当然,叔孙博士深谋远虑,想必已经为陛下拟好计策了。”
遥遥瞥见叔孙博士那骤变的脸色,李斯心中微微冷笑,伏下身来。
€€€€就算本人身死族灭,也决计不会让你这厚颜无耻的下贱奸贼好过!
接到皇帝投来的神色之后,叔孙博士是真绷不住了。一如李丞相所言,百家诸子最大的爱好便是高谈阔论评议朝政,你要让他们闭上嘴老老实实为大秦效力,还不如干脆一把火焚尽天下诗书算求!
€€€€真要自己顶缸出了这个主意,那先不说能不能奏效,恐怕叔孙子好不容易经营来的名声,立刻就能与李丞相媲美。
叔孙通这几日隐约听说,关中士人辱骂李丞相已经骂得厌烦疲倦,干脆著书立说,为李丞相量身定制了种种故事€€€€而今百家寓言之中,李丞相已经替代了群嘲的宋国人,成为了下一个被集火的对象……
€€€€不要啊,这种结局绝对不可以啊!
即使以叔孙博士赛过长城的脸皮,想到将来在寓言中流芳千古的盛景,一时也不由胆战心悸,戴上了扭曲的痛苦面具。
也正因为如此,即使面对皇帝问询的目光,叔孙博士居然都愣在原地,一时未能作答。
如此沉寂片刻之后,光幕那头的刘邦咂了咂嘴。
“如果咱没听错的话。”他道:“李丞相的意思是,即使这些百家的酸子进了咸阳,说完王陵的事也会自行离去;就算留在都城,那一旦无所事事,难免闲得鸟痒,胡乱管老哥的事?”
李斯毕竟没见识过老流氓的风范,听到“鸟痒”二字,不由侧目。始皇帝却见怪不怪,随意点头:
“大概是这样。”
刘邦舔了舔嘴唇:“那老哥你给这些酸子找点事做不就成了呗?忙起来总没有心思议论了吧?”
听到这话,李斯嘴角不由露出冷笑€€€€且不说大秦自有制度,不能随便给游士授官;设若授予官职,这些士人有了接近皇帝的机会,岂非更能聒噪?
始皇帝果然皱起了眉:
“秦制法度森严、各有所司,不能安插这么多外人。”
“那就别安插呗。”刘邦摊了摊手:“等这些酸子入京,老哥就先采纳他们的意见,直接把李丞相给料理了。然后再传下信来,就说李丞相主政多年,罪孽无数,一时难以扫除;一定要让这些酸子留下来共同议论,就谈谈怎么清理李斯余毒,以儆效尤。如若抗拒不遵,就是在纵容李斯余毒继续残害天下……咱记得,这些百家士人之间,彼此意见也不怎么统一吧?”
€€€€既然不统一,那就让他们彼此扯头花去呗。百家间打滚撕扯的时间多了,评论朝政的时间岂非就少了?
仿佛是感受到了李斯惊悚的目光,刘邦竟然罕见的露出了尴尬一笑:
“物尽其用嘛!”
李斯嘴唇哆嗦,伸手指点光幕,却一时说不出话来。
€€€€可怜李丞相一生参研申不害商鞅的学说,自以为刻薄寡恩、阴狠毒辣,天下非法家莫属。但今日仓促一见,方知人外有人,山外有山,与这姓刘的相比,法家种种的阴贼刻深之术,竟然都显得天真纯洁、人畜无害了!
我原以为叔孙通已经天下无敌,没想到有人还要比他勇猛万倍!这是谁的部将?!
第27章 扶苏
不仅李斯目瞪口呆,就连叔孙博士亦反应不能,只是瞠目结舌之中,却俨然有种莫名的钦佩之意。
始皇帝默然不语,隐约却若有所得。如若以祖龙往日的脾气,遇见这些不知好歹阴阳怪气的百家诸生,早就大棒横扫、荡然无存了。但在叔孙通与刘邦的亲身演示之中,他的三观屡受冲击,仿佛领略到了什么。
……除了直来直往以外,某些阴柔手段,似乎也有意想不到的妙用?
他沉吟片刻,终于向叔孙通点一点头,示意如实记录下老流氓的谏言。
料理完这李丞相抛出的小小枝节,便要进入今日议事的正题了。祖龙有意将李斯召集至此,也正是要在最后的议论之中,断定这位辅政数十年重臣的命运。
始皇帝正襟危坐,平静开口:
“朕欲变法。”
一言既出,李斯、叔孙通等尽皆骇然,不由仰头窥伺至尊。但皇帝面色毫无变动,显然心意已定。
不错,皇帝反复思索天幕泄漏的种种结局之后,隐隐已经有了决心;这几十日来他派亲近眼线四处刺探,没有官吏巧为遮掩,送上来的消息简直触目惊心,所谓“囚徒相望于道”、“狱吏断罪数以万计”,刑罚实在太重,罪人实在太多,百姓愁苦,莫可名状。
即使没有到胡亥时天下汹汹欲反的境地,这局势也委实岌岌可危了。
宽省刑罚正是儒家的主张,叔孙通自然绝无异议。但李斯呆愣片刻,却俯首叩拜:
“请陛下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