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汲公驱马回到家中,甚至没有脱下觐见的朝服,便迫不及待的命家人仆役预备竹简笔墨及灯油,而后屏退外人展开帛书,从头仔细阅读起来。
汉朝时造纸术与印刷术尚且没有踪影,流传在市面的书籍寥寥可数,即使汲黯这样位同九卿的二千石高官,也很少能寻觅到可看的新书€€€€更遑论这样立论精美、渊深奥妙,足以震动一切儒生文学的帛书?
他小心翻开帛书,从头至尾一字字仔细看过,一边细读一边在竹简上做批注,聚精会神领悟精髓。所谓术业有专攻,中大夫的学识见闻远在皇帝之上,因而体会感悟也要更深。这仅仅千余字的前言之中,汲公反复阅读感触极深,真有醍醐灌顶脱胎换骨之感,以至于手不停挥,竟尔在竹简上做了数万字的注释与感慨。
中大夫在屋中埋头苦读了五六个时辰,唯有€€食时出来匆匆吃了几口脱粒的黍饭,其余时候一律闭门不出,沉浸于两千年来哲学高深又激烈的碰撞中。如此焚膏继晷,燃烧了整整三根蜡烛之后,他才将前言粗粗读通,意犹未尽的翻开了正文。
如若前言便有如此微言大义的精妙,真不知正文是何等光景€€€€
然后他一眼看到了“布袋原理”。
汲公眨了眨眼,怀疑自己是不是读书读得脑子都傻了。这原理明明€€€€明明如此简单,怎么帛书出的题目,自己压根就摸不着头脑呢?
不过汲公毕竟不是年轻气盛的皇帝。他反复读了几遍,确定自己大概真是人老昏聩之后,便翻开了后几页。
总的来说,帛书的编排还是很有条理的,为了避免古人因为字母与标识等对数学望而生畏,天幕特意调整了顺序,将训练逻辑思维的组合数学与几何放在了最前面。汲公翻动数页,正好看到了线条勾勒清晰的直角三角形。
中大夫露出了微笑:布袋不布袋的他不知道,这些简单的线条还能不了解么?汲家本就是工匠出身,对这规矩方圆了如指掌,哪怕看上几眼,凭直觉也能解答问题。
€€€€于是他仔细看了几眼,再也笑不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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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大夫是厚道人,好歹没有屑到像皇帝那样甩锅给晚辈的地步。所谓三人行必有吾师,他苦思一夜不得其解,第二日便命人请来了自己任小吏时交游的好友刘爽,虚心向贤哲求教。
这位刘爽本是楚元王的幼子,生平骄横自大,籍籍无名,却有一件颇为惊人的举止€€€€数十年前孝文皇帝的丞相张苍编撰《九章算术》,刘爽便曾奉命协助。而今墨家隐匿不出,张苍已归泉下,天下还能稍微理解这帛书之“数学”的,恐怕也唯有刘爽了。
果然,刘爽大剌剌而来,入门后径直踞坐,态度依旧轻慢。汲公贵为二千石,还要先向他问礼,才递来一张麻布€€€€帛书毕竟是御赐之物,等闲不方便示人。汲公只能让妻子临摹了其中的几幅图像。
刘爽随手接过,漫不经心的冷笑€€€€自张苍死后,满朝公卿就再也没有能入他法眼的人物,虽然大臣们口诵经论,但恐怕连最基础的加减乘除都不甚了了,实在令人鄙夷之极;而今中大夫求告,多半又是什么愚蠢的算术……
他扫了一眼,看到了麻布上勾勒精细的正方形,以及四边紧贴的三角。
€€€€问图形的?这倒有些意思,不妨多看一眼。
他又多看了一眼,然后€€€€然后眼珠再也转不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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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爽捧着麻布,直勾勾瞪了足有两刻钟的功夫。直到汲黯要出声呼唤,他才猛一拍几案,翻身站了起来。
“这是哪里来的?”六十余岁的刘爽在屋中反复踱步,语气近乎于急躁。
汲公微微一愣:“这是老夫偶思所得€€€€”
“€€€€偶思?”刘爽径直打断了他:“你没那个脑子,公孙弘张汤主父偃加起来也没这个脑子。到底是谁给你的?”
被粗暴顶撞,中大夫倒也不以为侮,只能吐出半句实情:“陛下也在思虑这个问题……”
“皇帝?”刘爽断然道:“皇帝更没有这个脑子!”
汲公的脸不由抽了抽€€€€刘爽贵为皇室宗亲,能在京城中混得籍籍无名,果然也是靠实力作出来的;好歹现在大不敬之罪要改革了,否则廷尉迟早得请此人到狱中住几年。
他无语片刻,只能移开话题:
“陛下身侧自然有贤人……这到底是什么?”
刘爽冷笑一声,极为轻慢的摇了摇头。
“贤人?你知道这是什么么?€€€€这是勾股图!墨子当年找出了勾三股四弦五的法则,后来穷尽一生,也没有找出证明的法门;直到张苍编撰九章,勾股一章还是只能付之阙如,草草列几个数字而已!皇帝身边到底有什么贤人,竟能比墨翟,比张苍,比墨家历代的钜子更加的聪明?”
“€€€€说吧,这东西哪里来的?!”
第53章 宣扬
中大夫默然沉吟了良久,终于从长袖中摸出了一份帛书,递给了刘爽。
“还请刘公勿要外泄……”
“外泄?”刘爽呵了一声:“老夫就是外泄出去,以满朝公卿的智力才力,又有几人能看懂呢?老友,你就是再谨慎保密,也不过浪费精力么。”
纵以中大夫的亢直,都被这横扫百官的暴论噎得实在无语。他默了一默,只能道:“这帛书颇为艰深……”
刘爽眨了眨眼,没有立刻开口驳斥。说实话,他相当怀疑汲黯的眼力,恐怕未必能判断出什么“难易”;但刘爽毕竟是搞过几年数学的人,知道这玩意儿的难度迥然超出常理之外,实在不是人力可以揣度的。搞不好汲黯真能给他整出个什么大活……
于是他默不作声展开了帛书,三两眼扫过帛书前微言大义的哲学理论,径直跳到了正文部分,阅读那简单明了的“布袋原理”。
果然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刘爽仅仅思考了半刻钟,便毫无困难的得出了结论:
自己绝对解不出这道题。
于是他果断往后翻了几页,又看到了一道表述得极为清晰又极为简单的题目:
【请证明,可以用五种不同的颜色为任一幅地图染色,相邻区域都要染为不同的颜色】
刘爽再想了一想,然后……然后翻到了下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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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爽将帛书哗啦啦翻得风生水起,神色从容而又淡定,隐约还有睥睨天下人物的不屑。如此过目如飞,迅疾浏览一遍后,他终于将帛书合上,随意丢在了几案上。
“有答案吗?”刘爽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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显然,天幕还没有缺德到不给数学书附答案的地步。汲黯虽然被整得有些无语,依然从长袖中抽出了帛书附带的答案,随手递给了刘爽。
刘爽迫不及待,接到绢帛后立刻展开,如饥似渴的从头浏览,一开始看到的便是:
“不难证明”
“易得”
“显然”
刘爽:…………
€€€€这是几个意思?
他当初与张丞相编《九章算术》,尚且知道详细描述解题的思路,举一反三,归纳总结;这帛书怎么能用“显然”来推搪?!
楚元王幼子咬牙切齿,两眼突出,难以遏制的生出了羞怒之情€€€€他在数学上颇有天分,也因此崖崖自高,视满朝公卿蔑如也;但在这一张薄薄的绢帛之上,刘爽却愕然体会到了某种智力被碾压的陌生痛楚。
不过,这帛书虽然满篇“易得”,但遣词造句还是尽量平和中正,显然还是尽力想让读者看懂。换言之,刘爽的懵逼与疑惑,仅仅是因为他太菜而已。
……楚元王幼子愈发的不爽了。
他随手抛下绢帛,冷冷开口:
“这还是得要墨家的人来参详参详。”
中大夫微微皱眉。墨家精擅百工术数,自然是解决此事最好的人选。但汉兴以来,墨家渐渐隐匿于游侠之中,而今还能在哪里找到墨门的高士?
“这恐怕不是片刻间就能招致的……”
“不必担心。”刘爽淡淡道:“有这么一本帛书在,墨家诸生中总有读术数读入魔了的人,肯定要忍不住钻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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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千辛万苦,支付如此高昂的价格而求取到天幕的帛书,当然不仅仅是为了让刘爽与墨家领略数学的魅力。元朔元年的十二月,与中大夫密谈后不过数日,皇帝便在上林苑内召见了远征归来修养已有多日的大将军卫青,及近来显贵非常的御史大夫公孙弘。
这两位都是随侍的重臣,皇帝寒暄数句之后,便命宫人送来了两筒竹简:
“前几日有人上书言事,词句中似乎颇有可采。朕命侍中抄录了两份,想与诸卿议论议论。”
大将军与御史大夫一齐谢恩,小心打开了竹简:
【驳董生疏】
自董仲舒开宗立派以来,普天下驳斥非议他的文章不在少数,朝廷日日都能收到奏报。但今日皇帝令自己读诵此文,不知有何用意?
两人不敢妄自揣测,仔细读了下去。
奏疏的开头颇为老套,无非是引经据典批判董仲舒将天道人格化的观点,引用周公召公所谓“天道无亲”、“天不可信”的论调,攻击天人感应说的根基。除辞章华美以外,并无异样
但行文至中途,奏疏的笔锋却骤然一转,开始议论起了真正的“天理”、“天道”。什么是天道?无所不覆无所不载,皎皎如月映照万物,才是天理本来的面目!
正所谓内行见门道,卫青还只是隐约有所领悟,跪坐在身侧的公孙弘却已经是双手微颤,乃至于额头都隐隐渗出汗珠了€€€€公孙大夫素来有处事不惊的镇定,而今竟失态成这般模样,可见内心的激流有多么猛烈。
御史大夫强作镇静,以衣袖遮掩双手,继续读了下去。
阐述天理的明月论,建构起完整而恢弘的世界观后,奏疏立刻引入《礼记》中格物致知的方法论,而后便一个一个的扔出惊天巨雷:
“百姓日用即道”,“人皆可以为尧舜”,“以实用实学而求道”、“格万物之理”……
这些理论中的任何一个,都是两千年来最顶尖的智慧所锻造打磨而成,如此不计代价不顾一切的尽数抛洒而出,真是砸得公孙大夫头晕目眩张口结舌,大有思维信息过载的痛楚。他匍匐在地连连喘气,瞪着竹简上细密繁琐的小字,只觉得脑子都是木的。
€€€€公孙大夫谄媚归谄媚,眼光却还是超一流的。正因为是超一流的眼光,才一眼看出这奏疏抒发的是何等石破天惊的观点、高妙绝伦的体系。如明月论,如“日用即道”、“实用实学”之类的论调如珍似宝,寻常人仅仅提出一个,便已是黄钟大吕、当头棒喝,足以警醒当世留名史册,升华为天下数一数二的名人高士。但现在€€€€现在这些观点却像不要钱一样挥洒喷涌,真让人有一种被稀世珍奇掩埋壅塞的茫然错觉。
提出一个好理论是名士,提出两个好理论是贤哲,源源不断撒出这么多绝妙的观点,此人是想做圣人么?!
公孙弘就是公孙弘,在仓皇茫然之中,依然准确把握住了奏疏的重心€€€€显然,此文的作者意在言外,看似是在批董仲舒批天人感应,但杀鸡用此牛刀,摆明了是要借此建立新一套理论体系。
批董仲舒倒无所谓,天下士人早就把董生批了个透彻;但要建立新的理论体系,却非得看皇帝脸色不可了。
御史大夫深谙此理,于是抬起衣袖稍稍擦拭汗水,抬头瞻望盘坐的皇帝:
“陛下,不知……此疏是何人所上?”
皇帝微微一笑。
“是中大夫汲黯上呈的奏疏。”他道:“只是,汲公说自己体弱昏迈,笔力不足,恐怕污损了这篇文章,因此只是口述了大意,让东方朔为他代的笔。”
闻听此言,侍立在皇帝身侧的太中大夫东方朔面无表情,唯有垂目不语。
这篇文章的确是他代笔,但却是中常侍春陀奉旨传给了他一张薄薄的帛书,以口谕命他照着帛书大意敷衍成文。虽然春陀口称这帛书来自汲公,但他横看竖看也在绢帛上看不出汲公的字迹,只能不闻不问,装聋作哑而已。
公孙弘不知内情,当然大为惊异:
“臣,臣还以为汲公敦厚长者,不屑于这些辩难经义的功夫€€€€”
“敏于行者讷于言,真正笃学有德的人,也未必就要多说什么。”皇帝淡淡道:“所谓三年不鸣,一鸣惊人,意在斯矣。”
说罢,他有意无意的瞥了东方朔一眼,震得太中大夫愈发不敢抬头。
显然,以老刘家刻薄寡恩的本性而言,皇帝数日前对汲公如此温厚殷勤、赏赐有加,绝非无的放矢。
这十几日以来,皇帝反复斟酌,意识到要增强国势、消弭未来巫蛊之类的祸乱,便必得重用工匠百业之人;但要平息朝野对工匠出仕的议论,便必得开创一套全新的理论体系,由上而下变革思想。而今新的理论体系已经记载于帛书之中,但要如何宣扬这体系,却实在大费周章。
以现今的风气而言,大汉讲究的是“先德后才”,要想著书立说宣扬理论,道德必得无可挑剔。可天子环顾左右,身边亲近大臣却多是文法酷吏,道德修养只能说颇为拟人;让这群货色宣扬新学,怕不是得把好好的学问染成一泡烂污。想来想去,也唯有汲公正色立朝,天下闻名,操守上绝没有一丁点的污损,可以担当这个重任。
既然如此,那么皇帝已经决定了,就由汲公来做这个开宗立派、改革思想的圣贤!
€€€€当然,汲公可能还不知道自己已经当上了圣贤。但没有关系,皇帝稍后就会命令东方朔向汲公转达这个天大的喜讯,顺便交流交流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