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话,自太宗开国以来,王公宗室们为博善名搞的捐赠委实不胜其数,可尽管不胜其数,听到宰相诵读的内容,诸位大臣仍旧是惊骇莫名€€€€绢帛上条分缕析无所不包,竟尔将具体捐出的土地、粮米、布帛菽粟等都一一造册列了出来。大家都是娴熟政事的高官,自然立刻明白了这详细周密后的言外之意:
€€€€不是吧公主殿下,您居然玩真的?
眼见着王公贵戚居然真从身上割肉赈济百姓,那震撼简直比看周灭来丑贼打滚更为惊悚。朝中一众的朱紫高官瞠目结色反应不能,以至于大殿之中诡异莫名,只有宰相朗朗诵读的声音在栋梁之间回响。待到这响声徐徐止息,高居御座之上的皇帝才稍稍坐正了身子。
“朕是昨日收到的公主的陈奏。”她淡淡道:“虽然思虑不周,但着实也是一片诚心€€€€也罢,狄卿,你就帮着公主料理料理这收容家眷的事吧。”
站在宰相列中的狄仁杰微微一愣,立刻察觉到背后多了几束怪异的目光。
他无声叹一口气,还是只有执着笏板出列行礼,遮挡住抽搐的面容:
“是。”
€€
上官婉儿快步趋入仙居殿中,向倚栏眺望禁苑池水的皇帝深深行礼:
“陛下。”
皇帝唔了一声,并未回头,只是淡淡开口:
“狄仁杰见过公主了么?”
“见过了。”上官婉儿垂手道:“公主向狄公展示了捐赠家产的清单,狄公看了,似乎颇为……惊讶。”
“惊讶?”皇帝的语气有了微妙的起伏:“看来太平捐的还不少?”
“是。”上官才人道:“以婢子看来,已经近乎于倾尽一切了……”
说到此处,上官婉儿也不由微微生出了诧异。她奉命带着狄相公拜见公主,亲眼见到了公主出示的那份惊心动魄的清单;狄公不过外臣,只是惊异于太平公主出手之豪奢阔绰;上官才人却是久居宫中,颇知宗室底细,而今稍稍过目这份清单,立时便觉震撼莫名€€€€以她的估算来看,公主恐怕是将自己的嫁妆单子都尽数给折进去了!
这份慷慨委实是匪夷所思,以至于狄相公矫舌难下,旁敲侧击的向上官才人打听公主的心意:昔日沛公入咸阳,财物无所取而妇女无所幸,故范增知其志不在小;而今太平公主施展这样骇人听闻的手笔,莫不成也有什么“大志”不成?
这委实是敏感到碰也不能碰的话题,无论狄仁杰如何试探,上官才人都只能保持沉默。但沉默不能阻遏疑惑,才人愈为细想,愈觉不可理喻:且不说公主绝无这个成“大志”的才华;就是皇帝高居九宸,又怎么会允许旁人有此觊觎?
但出乎意料,当上官才人半吞半吐的交代出公主那财物无所取面首无所幸的异状,皇帝却并无被触及逆鳞动怒的神色,她只是意味不明的微微一笑:
“不错,虽然朕的女儿本事不大,但好歹还没有蠢到不可救药的地步……”
上官才人以眼观鼻以鼻观心,丝毫不敢掺和进这要命的议论之中。所幸皇帝远望片刻,悠悠然的转移了话题:
“朕从上苍处又换来了一件新东西。”
当皇帝决然放弃了她的工具人酷吏之后,天幕立时投桃报李,送来了一笔颇为丰厚的偏差值。而以皇帝作风,似乎也不是那种勤俭持家善于储蓄的类型,到手后即刻挥霍一空,相当之正常。
上官才人立刻下拜,恭敬接过了侍女捧来的锦盒€€€€自数十日前天现异象以后,被迫围观皇权底裤朝廷黑历史的诸位女官多遭软禁,唯有上官婉儿应对称旨,被留在皇帝身边料理与天幕有关的机要事务,算是专职的秘书。天幕所泄漏的消息往往匪夷所思,迥然超乎意料之外,也唯有上官才人这样的心性,才能沉稳应对,滴水不漏。
可纵然心性沉稳,上官才人在打开锦盒之后,双手仍不由微微一颤。
盒中只有一本崭新的暗红色薄书,封面光亮而又平整,一行横平竖直的大字闪闪发光:
《普通中学教科书€€中国历史》
€€
眼见此物在前,上官才人的呼吸都不由微微一滞。
她侍奉皇帝料理机务,曾经有幸见识过天幕为诸多“奇珍”开列的价格,样样都是把人当肥羊在宰;而诸多贵到骇人听闻的书籍图纸之中,那几本“历史教科书”的开价更是屹立山巅傲视群雄,俨然绝非常人可以触及,真正是看了都叫人头晕目眩。
€€€€所以陛下到底是怎么换到这样奇珍的?
莫说皇帝而今的储蓄远远不够,即使用上上苍所谓的“子孙贷”,也不过杯水车薪而已。天幕曾展示过皇帝诸位子孙的光辉成就,当场便将女皇噎得险些破防,只能闭嘴言语不得;回首看看人家老刘家那高到出奇的皇帝水平,只能翻白眼而已。
换言之,唐代皇帝的子孙贷业务,在天幕这里只能被评为质量低下的次级贷款,压根是借不出来什么东西的……
上官婉儿诧异莫名,竟尔冒险翻开了那光滑鲜亮得出奇的封面。而仅仅是抬眼一扫目录,她便恍然领悟:原来这上苍所赐的“教科书”也划分为不同的阶段,这一本薄薄的册子,不过从秦朝笼统讲到唐初而已,往后则只字不提。
果然,皇帝悠悠开了口:“朕算了算手上的那点偏差值,除了应付急事必不可少的储蓄之外,也只够兑换这本小书……不过,朕索取这本小书的时候,上苍的态度却颇为暧昧,似乎以为这本书已经没有什么价值,所以开价相当低廉。”
上官婉儿:……
€€€€陛下,有没有那么一种可能,就是天幕的态度……其实是对的?
纵然是“天书”,但一本不过笼统叙述前朝历史的天书,而今还能有什么用处?即使反复钻研寻根究底,也不过只能追觅一点蛛丝马迹,与消耗的偏差值相比,未免……不太上算。
当然,上官婉儿决计不敢在皇帝面前腹诽。她恭恭敬敬翻开书页,扫过天书上平直板正得近乎诡异的字体,却见边角处墨迹淋漓,竟然是皇帝亲笔所写的批注。上官才人心下一凛,赶紧注目细读,但仔细一一浏览,越读却越觉迷惑:原来皇帝一页一页反复注释,却并非品味书中微言大义精深妙论(虽然这天书文字朴素,委实看不出什么“大义”),而是€€€€而是在数字数!
【汉高祖至文帝、景帝:共六百二十一字;
汉武帝:三千八百三十二字;一千余字叙述推恩令及对匈之战、一千余字叙述丝绸之路,一千余字叙述盐铁专卖及冶铁的进步
汉武帝以后西汉诸帝:一百零五字】
对比惨烈鲜明到这个地步,哪怕傻子也能看出其中的巨大差异。上官婉儿当然不是傻子,她心中咯噔一声隐约有所悟,赶紧翻开了之后的书页€€€€果不其然,东汉煌煌两百年国祚之中,被提到的不过光武、明、章三位皇帝,而三位皇帝的字数加在一起,竟然还不到蔡伦造纸术的三分之二!而能€€€€能与蔡伦篇幅媲美的,也唯有班定远弃笔从戎征西域、窦固勒石燕然而已!
一个太监,一个外戚,一个边将,三人居然能占到东汉一班以上的篇幅,这用意简直令人心惊胆寒,不可细想€€€€所谓读史以明志,这本天书所要宣明的,又是何等的志向?
这种倾向比之皇帝的黑历史更可怕一千倍一万倍,是实实在在不能为传统史观所容忍的可怕议论。上官婉儿毕竟是宰相根苗见识深远,仅仅稍微想了想字里行间那隐约暗示,两条腿已经要忍不住左右打颤。
但她到底是顶住了,咬着牙往后翻阅。果然,在东汉、三国篇以后进入魏晋南北朝,天书的倾向再次展示了出来€€€€五胡十六国兼南北朝统共两百余年,兜兜转转近百位皇帝僭主,刀光剑影血雨腥风加一起只在这教科书中混了个百来字的篇幅,而书里图文并茂长篇大论,在洋洋洒洒的介绍什么呢?
《齐民要术》!祖冲之!圆周率!
最让上官才人绷不住的是,书中介绍祖冲之儿子祖€€的什么“祖€€原理”,居然都有五六十字,比整个五胡十六国加起来的牌面更大……
€€€€所以祖冲之到底是谁?
可怜上官才人熟稔文艺,虽然饱读诗书,但毕竟历史局限,委实只是个出色的文科天才而已,纵使瞠目结舌想了半日,也想象不出这祖冲之是何等超凡脱俗的风流人物;至于细看这“祖€€原理”,更是头晕目眩,难以自持。
但皇帝并未给上官才人喘息的时间。她头也不回,只是平静出声:
“看完了没有?”
上官婉儿立刻伏地:“婢子……婢子粗粗看了一遍。”
“有何感触?”
这句话轻描淡写,却震得上官婉儿微微一颤。所谓食肉不食马肝,这委实是敏感得连想都不能多想的东西。可皇帝垂询,她还是只能硬着头皮搜索枯肠:
“婢子,婢子以为,这本‘天书’排篇布局间别有言外之意,似乎€€€€似乎与凡俗不同……”
毕竟是来历高深莫测的天书,上官婉儿昧着良心胡说八道,到底不敢形容为“离经叛道”。
皇帝淡淡道:“什么言外之意?”
“婢子见这天书中详略有别,多多叙及开西域、征匈奴的往事;想来,是有意偏重于开疆拓土的边功,重视大一统之功业……”
说到此处,上官婉儿稍稍呼一口气,才终于鼓足胆量,说出关键:
“此外,天书似乎格外注目于所谓的……技术。”
是的,“技术”!这才是书中最为离经叛道的部分€€€€如果说开拓边疆为文人所恶,却还能博取武将的青睐;那么天书对祖冲之蔡伦等人超出预计的推崇,就完全是超出于一切传统的史观,俨然跳出于轮回之外了!
祖冲之蔡伦等人擅长的是什么?算学、造纸、建筑,所谓“致远恐泥,是以君子不为也”€€€€这都不是什么反对与否的问题了,技术这等小道千百年来都被视为雕虫末技无足挂齿,那是连被大儒们反对批判的资格都没有,干脆就是被无视的小透明。
可就在这薄薄一本天书之中,这些雕虫小技却却俨然高居青云之上,不但可以与征匈奴开西域的伟大边功相较,甚至一举超越了无数帝王将相贤良奸佞,纵使光武、明、章,亦只能瞠目其后,仰观那些洋洋洒洒的溢美之词。
这些€€€€这些东西……有这么要紧么?比皇帝,比皇权,比贤臣小人都更加的€€€€要紧?
上官婉儿心中乱跳,垂目不敢直视。哪怕仅仅是顺着天书的逻辑往下稍微一堆,都能瞬间联想到一大堆令她心惊肉跳、胆寒到不敢出声的东西!
但皇帝似乎浑不在意。她甚至轻轻冷笑了出声。
“总结得不错。”女皇柔声道:“说起来,这本书只截止到唐初为止,但唐初煌煌几千字之中,提到太宗皇帝彪炳勋业的也不过区区千余字而已,其余大多都在叙述什么‘曲辕犁’、‘耕田法’€€€€喔对了,还有玄奘大师西行取经的往事。虽然这书中还没有提及朕,但仔细想来,就算沾到朕一星半点,恐怕篇幅也未必及得上玄奘这个光头和尚……”
上官婉儿的面颊不由微微抽搐。
但以这天书的风气看,皇帝这的推测显然大有道理。所以上官才人只能闭嘴不言,伏地装死。
女皇又道:
“不过,这天书倒解了朕极大的疑惑€€€€先前见到这天幕时,朕还心存疑虑,害怕上苍会为了李唐降罪。但而今看来,大汉十数位天子的地位竟尔还不如一个小小的太监,恐怕上苍是真没把这人间的皇位变更放在眼里……也无怪乎这天幕这么从容镇定,甚至都不愿意过问李唐宗室一句€€€€哼,恐怕将来朕在这‘天书’上的地位,也不过寥寥数句而已。多半还是什么边边角角的课外材料,补充练习。”
说到此处,纵然女皇心志坚定,语气中也不觉多了怨意€€€€在兑换来天书之时,皇帝还曾兴致勃勃跃跃欲试,自以为称帝后必然能在史册中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但仔细翻阅天书,却越看越是心凉€€€€虽然书中尚未叙述到武周,但自先秦以来数百位君主,除了秦皇汉武唐宗能侥幸有个单独篇章,昭帝宣帝章帝能沾沾臣子开边拓土的福气刷刷存在感,其余寻常皇帝都只能什么“课后复习”、“材料阅读”中若隐若现,挤个大通铺了事……
所以天幕干嘛要操心凡间皇位的更迭?横竖换来换去也不过是书中寥寥几行文字而已!
这事实委实冷酷得令人沮丧。但女皇毕竟是女皇,在尴尬与沮丧之余,却也敏锐捕捉到了天书那鲜明到几乎一眼可见的倾向。秦皇汉武唐宗的长篇大论浓墨重彩,是以其不世的功业书写,而今时殊事异,再也不可效仿;但正所谓天无绝人之路,她未尝没有另辟蹊径的机会€€€€
皇帝眯了眯眼睛。
显然,蕙质兰心聪明绝顶的不止皇帝一个。上官才人伏地瑟缩了片刻,终于小心从地上抬起头:
“陛下,陛下的意思是……”
“朕的意思是,”女皇平静道:“太平既然要捐资设学,那未尝不可以教出第二个祖冲之。”
她徐步转身,挥舞拂尘敲打栏杆,玉石相击清脆悦耳,仿佛是不成曲调的奏鸣。
“上天是不会在意朕的。它不会在意朕的皇位,更不会在意朕的生死。在上苍眼中,除了数位留名千古的君主以外,这所谓高高在上的皇位,想来也不过是蝼蚁而已吧?蝼蚁当然无足可道。”皇帝语气轻柔而又舒缓,轻描淡写的抛出了足以令一切儒生嗥叫昏厥的可怕论调:“不过,上苍也有在乎的东西呢……它在乎什么?它在乎祖冲之,在乎蔡伦,在乎那些无足挂齿君子不为的雕虫小技€€€€喔不对,在天书看来那不叫雕虫小技,那叫什么来着?”
皇帝侧首思虑片刻,终于一字字字正腔圆的背出了那句古里古怪、浑然不可理解的格言:
“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
“€€€€不错,那叫科学技术。当然,朕不太明白这‘科学技术’是个什么玩意儿。不过没有关系,没有关系€€€€既然上天在意科学技术,那朕就可以给它科学技术!上苍怎么看待皇帝,那无关紧要;但只要朕有了这‘科学技术’,那么上苍也必须要顾怜朕!”
€€€€说到此处,终于图穷而匕见了!
不错,皇帝果然是皇帝,阴损狠辣心计无可比拟的皇帝。即使在天书那匪夷所思史观的震撼之下,皇帝依旧意识到了字里行间所泄漏的破绽€€€€不仅仅在于天书中对祖冲之等人非同寻常的青睐,更在于习题与材料中反复诘问的疑难:
€€€€为什么华夏古代的技术如此领先,却在数百年后逐渐落后呢?
这所谓的“李约瑟之问”在课后的题目中不断出现,其后隐藏的痛苦与悔恨简直昭然若揭;仅仅阅览这天书的编排,都能领略到编者在写作时那不可自抑的巨大心结:
怎么会落后呢?为什么会落后呢?
皇帝回答不了这样的疑问,但她可以利用这个疑问。上天或许不在意皇帝的死活,但它能不在意祖冲之祖€€的死活吗?只要€€€€只要女皇手上握住了第二个祖冲之第二个祖€€,那么,仅仅为了照顾它视若珍宝的那些“科学技术”,那些“华夏科学文明的萌芽”,上苍也必须要保住她这个皇帝!
这叫什么?这叫挟天子以令€€€€不对,挟技术以令上天!
上苍承受得起那个打断技术进步的历史责任么?如果承受不起,那是不是可以稍稍照顾一下皇帝?
皇帝的脸上露出了心满意足的笑意。
与此同时,上官婉儿微微一愣,终于软软瘫倒在地,再也维持不住仪态。
€€€€显然,在领悟了皇帝的用意之后,即使上官才人,也承受不住这算计上天的疯狂了……
煌煌上苍,也是可以谋算的么?
皇帝并未理会心腹的惊惧。她特意将上官氏招来,殷殷交代这样详细的底牌,当然不是为了倾吐心意宣泄情绪€€€€事实上,这样缜密而关键的计划,而今也唯有举目无亲、依附皇权为生的上官婉儿,可以稍稍信任了。
所谓用人不疑,信任就要信任到底。皇帝径直下了命令:
“太平公主将来要设立学堂,你便帮朕看上一眼吧€€€€此外,让内侍去选几位擅长算学的博士,送到宫中听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