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太子与国舅已经率先剥下了脸皮,那我大唐镇国公主李丽质也便不客气了。
毕竟西域的水这么深,长安的皇室宗亲们未必把握得住,还是得让公主殿下来先把握把握。
……当然,太子公主及重臣外戚纷纷在西域商道上大展拳脚,乃至于不顾颜面亲自下场争夺利润,绝非是皇室贵戚们一时的心血来潮€€€€毕竟言官笔锋如剑,真要被他们风闻奏事批上两句自降身份,那也是极为难堪的耻辱。
事实上,在第一年聚拢权贵赐下宴席时,无论朝廷还是公主都没有料想过什么利润。他们只是为了输出所谓中原的文化,顺手将长安豪商们一起编入公主巡行陇右的队伍而已。中原文化总要有商贸作支撑,如果公主展示了半天的茶道花道赏瓷品酒,与会的贵族却连茶叶瓷器都空空欠奉,岂非是俏媚眼抛给了瞎子看?
但衮衮诸公仅仅忧心国事,却实在是太低估大唐帝女的名人示范效应,或者说太低估西域的购买力了€€€€当年宴会散去,安插在商人队中的眼线收集线报,却回报了豪商们此行极为惊人的营收。这个营收能离谱到什么程度呢?离谱到商贾自己清点完利润后都坐立不安,甚至主动谒见公主,请求为朝廷献上重金,以表拳拳忠爱之心!
当然,商贾的忠君爱国之心绝没有到能主动割肉的地步。他们之所以一反常态,大半还是因为忧虑与贪欲€€€€这笔钱实在太多利润实在太肥,肥得已经足够让长安城中的世家豪门心生觊觎下场抢食,如果不想头破血流,就必得要主动为皇室献金换取保护;其次,一年的收益便如此丰厚,两年当为如何?十年又当如何?所谓细水长流,与其独吞收益,倒不如引朝廷入局。
至于朝廷……朝廷在收到这笔预料之外的重金以后,那惊骇迷茫,更是超出寻常。自隋末以来突厥强盛,中原与西域的联系断绝得实在太久了。重臣们或许听说过西域巨商种种豪富的传说,但亲眼见到这样匪夷所思的利润,依旧大为震撼。
€€€€原来商贾买卖,互通有无,是这样赚钱的勾当!无怪乎当年汉武帝汲汲营营,不惜兴倾国之兵,也要远涉千里讨伐大宛,彻底掌控西域!
于是乎一窍通时百窍通,诸位重臣福至心头,立刻展现了惊人的效率。历经半年的争执博弈之后。政事堂诸宰相终于与皇帝一同立下了规矩,与公主随行的豪商们每年须交出四成以上的利润;而这笔庞大的费用被一分为三,六分入国库,三分入内库,剩下一分则算是公主辛苦奔波的犒劳€€€€赐宴玩乐,交游权贵,纵使有朝廷补贴,那也要难以想象的家底。
有如此的重利,才有朝廷上下心照不宣的默许,乃至皇帝有意无意的怂恿、含蓄而无声的掩饰€€€€皇室贵胄亲身涉入商贾,当然有失颜面;但如若以格物致知、体察民情等诸多名头行事,那就再冠冕堂皇不过了。
€€€€至于言官?而今朝廷发给从三品以下文官的俸禄都是从西域的分利中拨给,如果真有谁生了什么风闻奏事、揭露底细的心思,那就要看他有没有这个打翻所有人饭碗的勇气了。
所以€€€€
“把这劳什子花冠给我戴上。”公主语气平静,神色自若:“不过,以后再有这样的新玩意儿,总得先与我说一声,才好推销€€€€才好在宴会上展示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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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初二刻,寂静空旷的偌大宫殿之中终于多了细细钟鼓之声,紧闭的宫门一重重打开,迎候清晨灿烂的阳光。而五色华裳的宫娥各持拂尘罗帕九曲黄伞等自殿中鱼贯而出,俯首恭敬侍立于长廊两侧,闭口垂言不出一眼。而细细鼓乐之声悠远绵长回环不绝,却渐渐从大殿深处传了出来。于是静候在殿外的诸位世家贵戚无不凛然,垂手侍立于班次之上。
虽然名为宴席,但毕竟是代天赐宴,礼制森严之至,等级也极为分明。如寻常西域贵族外邦小王,即使接到请柬,也不过只能在傍晚的宾客云集的大宴中入内瞻仰玩乐,或者有幸于千人万人之中窥伺一眼公主金枝玉叶华丽不可逼视的绝世容颜而已。唯有高昌、龟兹诸大国的国王,乃至陇右诸豪门望族的族长,才能被延请入内殿之中,于早膳时与帝女彼此谈论要事。
这当然是极为盛大的恩典,更隐匿着朝廷难以言说的用心€€€€帝女除每年赐宴招揽异域豪贵以来,还有向朝中举荐陇右人才的责任。这几年能在长安崭露头角的陇右贤人,背后多半都有长乐公主的扶持。而历年以来,举凡陇右被公主看中的苗子,都会被带到这清晨早宴之上亮相,也算是在5豪强面前拜一拜码头。
某种意义上说,这算是陇右人才交流人脉彼此联络互助的场所。也正因如此,即使对奢侈宴会不甚以为然的本地德高望重的长者,也要端己而正身,年复一年的恭领公主赐宴,而丝毫不敢有所懈怠€€€€纵使自己老了无所谓,也总要为将来的儿孙作些打算吧?
但今日殿中女官宫人五色云集,却看不到几个青衫的士子,四周几案也并无铺设的笔墨纸砚,与往昔的陈设大相径庭。
等候在殿外的显贵们小心环顾,正觉迷惑不解之时,却听门前啪啪三声击掌,逶迤而入的队伍终于众星捧月似得迎出了一位霓裳羽衣、华美莫可比拟的宫装丽人出来,行动之时环佩珠玉的敲击声叮当铿锵,恰恰应和了钟鼓奏乐的节奏。
这是私下的燕见,无需行大礼。但陇右豪贵依旧轻拍衣袖,垂手肃立。只是几人动作稍缓,低头之时却无意瞥见了公主的面容,却见云鬓花钿之上精光灼灼耀眼,竟尔是一座辉煌夺目、不可逼视的冠冕,灿烂阳光这这小小金冠上聚拢折射,几乎刺得外人眼睛发疼。
这又是什么宝物?
豪贵们惊异不定。长乐公主是皇帝皇后至亲的爱女,每次随行展示的珍物都是炫人耳目而迥然超乎意料,由不得诸位贵族不心驰神往,也由不得诸位贵族不一掷千金倾家荡产€€€€纵然事后也许会后悔,但每当当面看到帝女那些精美绝伦的珍物之时,心中的欲念依旧不可遏制。
因此,抗拒是没有用的,他们终究会以重金买下公主在宴席上展示的一切珠宝珍玩。
……所以,这金冠要多少钱?
众人正自心中打鼓,却听上首环佩声轻轻一动,而后是公主贴身的女官朗声开口:
“奉公主的谕令,将那东西呈上来,给诸位贵人们看一看。”
这也是寻常事了。为示朝廷的优隆尊宠,公主每次在早宴召见陇右豪强,都会赏赐长安的珍物。而这些物事流传在外,往往也会被竞相效仿,引领另一波中原文化的热潮。
豪强们俯身正欲谢恩,两个体格粗壮的宫女抬上来了一个偌大的锦盒,其上饰以金花,左右雕以宝石,端的是极为奢侈华贵的器物。尚未等贵人们抬头欣赏这盒身曼妙的纹路,两个宫女按下机括,已经将盒盖啪嗒打开。
却见耀眼金光中腥气臭气铺面而来,仰卧在锦盒金帛之上的,竟尔是一颗凝血的人头。
“焉耆国的宰相包庇马贼要饭,略买中原妇女为奴,罪在不赦。”女官的声音不徐不疾,仿佛只是在叙述公主近日的妆容:“朝廷再三垂谕,此獠不能悔改,反而心生怨望,侮及我至圣至明之大唐天子陛下。公主既为天子之女,主辱臣死,焉得坐视?不得已而恭行天讨,冒犯各位贵人了。”
第78章 大唐后世谈(十)
只见盒中热气氤氲,血腥气味扑面而来,但手捧锦盒的两个宫女却是神色从容,手脚稳当,俨然是受过严格的训练,再怎么恐怖都不会动容。倒是殿外侍立的西域贵族们嘴角肌肉抽动,不由往后退了一步。
陇右的豪强世家大多是在隋末乱世沙场上搏出来的身家,原本也不至于被区区一颗头颅震慑;但公主殿阁富贵温柔乡中,骤然捧出这么一颗似曾相识的大好头颅,那刺激委实也是无与伦比;一时间惶惑与惊恐大起,甚至有人慌忙举头四望,生怕这是什么居心叵测的鸿门宴。
却听上首的女官抑扬顿挫的开口:
“略买百姓为奴是十恶不赦的重罪,更兼有詈骂君父的恶逆之举,原本该处以大辟的极刑。只是公主仰承圣人谆谆训谕,俯念好生之德,因而法外施仁,从宽抄没一切家产,枭首了事。”
说罢,两位宫女合上盒盖,却又取出一张黄麻纸的公文,向诸位贵人宣示,公文上笔墨寥寥,大致记述了近日凉州瓜州等地官吏清查人口时发现的种种罪证,以此来指证焉耆国宰相的滔天恶行。而公文下一大一小盖着两个印章,其一是西域都护府的大印,其二则是御赐长乐公主的金印。
女官道:“诸位贵人想来也看清楚了,正因公主仁慈为怀,才有了这样宽大的处置。否则,大辟、腰斩的酷刑,可不是那么好受的。”
听到此语,即使众人均在震惊之中,也不由嘴角抽搐,大为难耐€€€€西域距离长安太过遥远,为方便节制地方管理蛮夷,都护府一向有便宜行事的特权;但诛杀一国宰相毕竟不是小事,没有你这代天巡视的帝女许可,哪里就敢一刀剁了人家的脑袋?真要按正常流程交大理寺刑部定罪,犯人搞不好还能苟活个两三年!
€€€€失算了,这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唐朝公主看起来娇滴滴养尊处优,但俨然还是天可汗的血脉!
姓李的人都这么狠的吗?
当然,最关键的是,锦盒中虽尔珠光宝气,以金帛宝石精心装饰了死者的头颅,但依旧可以看到头面处淋漓的血迹,八成是在死前遭遇了什么酷刑。
大唐的刑罚取法于大隋,虽然在定罪量刑上较为公允恰当,可一旦涉及到大逆不道的罪行,那处置的思路就渐渐变得有点不大正常了€€€€这么说吧,与大逆有关的律条多半是在隋炀帝后期修订的,以炀皇帝晚年那盗贼蜂起而神志近乎癫狂的状态,他会为反贼预备下什么不可思议的折磨,那简直是用脚后跟都能猜想出来。
所谓三木之下,何求不得,被大唐的刑具挨个伺候一遍之后,这位焉耆国的宰相恐怕是攀咬牵连不顾一切,能把大半个西域的贵族都给牵扯下去!
所以理所当然的,在场所有人的脸都变绿了。
显然,虽说大唐天子口口声声仁义道德,但西域的蛮夷也不是傻的。人家虽然没有汉人那冥顽不灵对历史近乎于变态的痴迷,但好歹也有自己口口相传的回忆。大唐李二陛下天天自称汉家天子汉家天子,真当蛮夷们不记得上一个汉家天子一言不合便发送卫青霍去病的丰功伟绩了么?
当然大唐是没有卫青霍去病了,但大唐可有李卫公与尉迟敬德。对于散居西域的各蕞尔小国来说,这种活得太长的名将简直比噩梦还可怕。
上午的阳光灿烂而又热烈,但国王豪贵们直勾勾看着锦盒丝毫不敢眨眼,盒中那带血的头颅在光影里摇曳朦胧,俨然已经变成自己的面容。反倒是陇右的豪强世家神色凛然垂目肃立,表情却要镇定得多。毕竟,无论如何计算血脉亲疏,他们陇右大族都与中原藕断丝连不可分割,是实打实的华夏苗裔世家姻亲。公主与都护府当然可以轻而易举的诛杀蛮夷,但要清洗真正的朝中“自己人”,那势力还远远不及。
调兵包围偏殿搞个鸿门宴?料想长乐公主也没这么疯癫。
果然,女官抬手令宫人搬下了锦盒,笑容可掬:
“惊扰各位贵客了。”她柔声道:“只是这也是公主情非得已,无奈之举。公主说,所谓乱世用重典,而今西域多事,为长远所计,不得不以重刑而立威,如此刻深寡恩,实在有惭先王的盛德。”
殿下鸦雀无声,没有一个敢开口回话。在场的都是聪明人,都知道自大汉孝武皇帝以来历代汉家天子文臣武将的尿性,那一个个谈论起道德都是舌绽莲花,动辄引经据典微言大义,口口声声都是宽仁慈爱以德化远,但嘴上越为温柔和蔼,手上割人头的刀子便挥得愈发凶狠凌厉。自卫霍以来,蛮夷们也算被捶出历史经验了,而今绝不会开口去接这要命的引咎自责。
不过,虽然惊惧不已,但几位熟悉朝廷规制的豪强仍然敏锐意识到了女官传话的关键。什么叫“为长远计”?唐人已经在西域设置驻兵屯田都护府,还有公主每年一次的巡视赐宴,移风易俗、明定赏罚,运营诸国,如布棋子,拿捏高贵,如驭牛马;这掌控的力度之深远宽广,纵使比之昔日强汉孝武孝宣之时,亦卓然而凌驾于上。换言之,现在连底裤都已经捏在唐人手里了,他们还要再玩什么花样?
不过,也正因为底裤被人握在手里,所以实在没有反抗的余地。众人只能俯首,唯唯而称是。
女官又道:“当然,焉耆国的宰相是作恶多端,绝不可恕。但仔细算来,又何尝不是朝廷先前禁制不力,致使人人侥幸,祸端四延?而今至难以收拾的地步,才不得已行此不教之诛,实在有负圣人的托付。归根究底,还是平日督促不严之过。所谓事为之防,而曲为之制,还是要防范于未然的好。”
大概是终于触及了痛处,有人斗胆小心开口了:
“殿下说的这‘防范未然’,不知有何深意。”
“能有什么深意呢?不过是公主的一片慈心而已。”女官微微而笑:“诸位向来不知道,殿下这几年人虽在长安,心眼神意却无一不在西域陇右,每日战战兢兢心心念念,都挂怀的是此地的民生往来,商贾贸易。只是,今年动身巡视之前,却自陇右收到了不少书信……”
说到此处,她轻轻击掌,身后的宫女两两一对,抬出了三个镶金的藤箱。箱盖掀开后白纸堆积如山,纸山上一张诉状猎猎飞舞,其上正是一个“冤”字€€€€血色淋漓飘扬飞舞,笔墨钩转间俨然是刻骨铭心的怨气。
“想来诸位贵人不知,因为书信太多搬运不便,这几箱还是公主府内的书吏再三拣选,才挑选出来的精粹,每一封信中喊冤叫屈,起步都是杀人越货、打家劫舍呢。”女官柔声道。
说完此语,她俯首收拢长袖,恭敬退到宫女之中,让出了公主那天香国色,光华不可逼视的面容。
如此沉默良久之后,华服盛妆下的公主终于开了口,声音飘渺高远,似有而若无:
“诸位还有什么要解释的么?”她淡淡道:“本宫看了这些书信,当真是触目而惊心。”
片刻的战栗不语以后,终于有人鼓足了胆量,小心上前:
“殿下,这也是西域常有的事情……”
是的,常有的事情。商道往来的利润太过丰厚,有谁不想以黑吃黑暗中分润一笔?就是殿中冠冕堂皇的衮衮诸公,他们的基业又有多么干净么?
公主默然不语,似乎没有反驳的意思,于是几位豪强胆气愈壮,犹豫着开口发声:
“殿下,臣等承圣天子天载地覆之恩,原本有辅佐朝廷底定西域的职守。数年前孙都督奉命清剿西域的马贼盗匪。臣等也曾为王师策马前驱,不敢稍有懈怠轻慢。只是,只是西域如此广大,零星的一点杀人越货,实在是管不过来……”
虽然昧着良心用“零星”来矫为掩饰,但的确是实实在在的点通了事情的关窍。西域商道纵横数千余里,荒漠戈壁不胜其数,就算有千百万的官吏士卒,撒到茫茫戈壁也真真只是沧海一粟,于局势委实毫无补益。
昔日孝武帝远征绝漠,不也只能半途作废,无功而返么?大唐的国力再为强盛浩大,难道还能在此边陲消耗殆尽么?
果然,公主沉吟片刻之后,依旧徐徐点头。
“诸公说得不无道理,茫茫大漠空无人烟,的确很难处置。”她淡淡道:“只是,都护府还额外送给了本宫一张单子,说是派遣官吏调查了往来的所有商贾,听取他们对而今行商的意见,如此统合整理,列出了一份清单。”
身边的女官立刻捧上了一张白纸,公主伸手拿起,向阶下扬了一扬,殿外诸多贵族的目光随白纸而移动,隐约只能看见纸面上隐约的墨迹,似乎誊写着大量怪异难解的数字与符号。
“清单中列出了诸位商人往来买卖主要的障碍,不过说来有趣,对大部分商人而言,他们出门买卖最大的困苦,还不在于这千里万里茫茫的无人戈壁,而是人烟聚集的集市与城郭€€€€用这些人的话说,戈壁沙漠虽然艰苦已极,但好歹还有规律可循,只要小心谨慎运气不差,十个中总能活下七八个来。反倒是市集中的黑店黑市与盗贼,那撞上了真是十死无生,再老练的商人也别想挣脱罗网。”
“换句话说,在城中居住歇息补充辎重,居然还要比行进于沙漠更危险,存活的可能更低。这听起来简直都有点地狱笑话了……喔对了,诸位想必不懂地狱笑话是什么意思。不过没有关系,诸公稍稍算一算自己的钱袋子,应该就能明白本宫说的这番至理€€€€自上年以来,诸公在城中设卡收税,能拿到手的税赋是越来越少了吧?”
第二声击掌响起,宫女们鱼贯而下,为诸位大人们各捧来了一份黄纸的小册。各豪强贵戚上手一翻,脸色顿时变更:小册上分门别类罗列详细,赫然将诸位历年以来在商道关卡上所得的分润列举得清清楚楚,条分缕析,一丝不乱。严谨细密得便仿佛是伪造的。
诸位大人瞪圆了双眼,不顾仪态哗啦啦翻动账簿,仔细看上几页之后,果然一如预料,还是……无法分辨。
是的,虽然西域的豪强权贵们都在仰仗商道吃饭,但他们对商税的管理水平只能用悲剧来形容。整体而言,别说什么按商品门类获利多少分别收税这种高端操作,就连口赋告缗和均输官卖这种中原推行了上千年的税制都实行不下来,搞到最后只好施行半残废的包税人制度€€€€将各地的税收全部打包卖给了当地有势力的豪商,每年按比例分成即可。说白了,这种连管仲来了都得皱眉的烂账,当然分辨不出什么真真假假。
不过,近年以来,连这半残废的税收体制也无力维持了。承包税收的豪商们纷纷叫苦,都说城中往来的商人大量减少,收入实在不支,必须得削减分成方能支持。诸位国王贵戚利益平白受损,自是勃然大怒不可遏制。但在反复博弈之后,还是只能无可奈何,捏着鼻子认了下来€€€€没有办法,以诸公手上那草台班子一样的人才框架,离开了这些贪得无厌的包税人,搞不好是真的一分钱都收不上来了。
也正因为如此,当众人听见公主轻描淡写点出自己这数年以来焦心忧虑的财政危机,一时之间都不由凛然。自从宴席上购买中原奢侈品的习惯蔚然成风以来,西域豪贵的储蓄将近挥霍一空,是实实在在承受不起任何财务上的风波了。
只是,公主到底是怎么摸清税收底细的?
几位贵戚哗啦啦又将小册子翻到末尾,而后眼皮一跳€€€€他们在最后一页上看到了熟悉之至的、都护府的印章。
自孙大亮横扫西域万邦来朝之后,朝廷以协助兵卒就地驻扎屯田耕作为由,往凉州瓜州兰州陆陆续续派遣了一千余的国子监监生,而这些监生平日里往来穿梭西域诸国之中,诛杀马贼调停冲突,随身携带的便是这都护府特制、象征朝廷威权的令章。而今在税收清单上重见此印,那公主的消息由何而来,已经是不问可知了!
当然,监生们频频出入西域,能从商人口中调查出点底细也不足为奇。但要将这种种的底细统合整理分析出整个税收的流向,那需要的功力可就非同寻常了€€€€西域诸位贵族手下的官吏,那是决计没有这份本事的。
中原人才之盛,一至于斯乎?
“以此种种观之,那显然不能推之于什么荒漠戈壁。”公主平静道:“毕竟,荒漠戈壁再如何辽阔无垠,总不能让入城的商人们日日的减少,乃至于关卡的税收竟尔锐减三成有余吧?如此日削月割,逐年耗损,即使以诸公之富,又能支持多久?而归根结底,商贸之所以萧条不兴者,正缘于当今这混乱不堪的局面€€€€以都护府的官吏来报,当今的商人,那是宁愿带足干粮、绕行数百里地,也不敢贸贸然入城中修养补给;而寻常的百姓农工,更是畏惧边疆关市如虎,裹足不前而不敢入内半步,否则一旦为人暗算略买,沦为奴隶,又何处说理?”
“商人商人不敢来,百姓百姓不敢往,长此以往百业萧条,税源焉能不枯竭?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诸公,设若这税源再这么崩塌下去,你们何以自处呢?”
殿中寂静片刻,似乎隐约有几人露出了惶恐之色。但大半的贵族仍旧茫然,并没有什么当头棒喝纳头便拜的桥段。如此尴尬迟疑片刻之后,终于有人小心上前,整衣而拜:
“殿下所言当然是至理。可好教殿下知道,这西域千年以来,就是这样的呀……”
什么黑店,什么走私,什么略买人口,什么抢劫贪墨,那不是自西域商道开辟以来,数千年间引为惯例的常态么?难道数千年的习俗,还能一朝改变不成?
商人减少……商人减少就减少嘛,减少了又有什么要紧?商人减少了中原的奢侈品要价就会暴涨,待到利润足够高昂,总归会有不怕死的冒险再走商路,继续与走私与黑店与抢劫斗智斗勇,一切不又回归正轨了?
懂不懂什么叫自由市场无形的手啊?!
长乐公主:……
大概是生平在皇帝与政事堂诸位相公的陶冶下磨砺得久了,李丽质对这样光明正大摆烂的操作真正是震惊骇异不可理喻,沉默片刻以后才冷冷开口:
“常有的事?好个常有的事。数年之前,都护府奉命平定西域的马贼与盗匪,似乎也有人向朝廷进谏,说这是常有的事!”
这语气已经隐隐暗含不满,台下衮衮诸公一时惶惑不安,但除却惶恐之外,额外的却是不可自制的疑惑,以至于垂手低头,却只能诺诺回答:
“殿下责备得是,臣等当然不敢辩驳……只是€€€€只是这种种积弊,的确是西域千年以来的顽疾。就是当年扫荡马贼,那也是借了上国的兵马威势,才能一举讨平,犁庭扫穴。至于其余的事,那便更是为难了。”
李丽质被噎住了。
她难以置信的瞪大了眼,表情居然稍微的有了那么一点扭曲,以至于辛苦数个时辰涂抹的粉底支撑不住,竟簇簇掉下一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