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他只能告诉陈玉做什么事,不能事无巨细的交代陈玉如何去做,未知的空白是唐臻为理智设置的障碍。
事实证明,他的思路基本正确。
骤然听闻陈玉和孟长明大打出手,双方各有伤处的消息,唐臻立刻感受到原主的情绪。
惊讶、担忧......远比突然听到宫人告诉他,李晓朝和程守忠在宫巷争执,站在东宫大门都能闻到血腥味的时候情绪更加激烈。
相比几个月前,未曾与孟长明见面,只是见到对方的笔迹就不知不觉的被原主留下的情绪影响。
对于唐臻来说,现在的这点情绪起伏,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可惜这件事并没有如同唐臻早先预想的那般,带给他前所未有的轻松。
“你整日剑不离手,怎么打不过孟长明?”唐臻捧起身侧的果盘递向陈玉,言语间门难掩恨铁不成钢的嫌弃。
虽然孟长明有靠山,但是北地遥远,陈玉也不是无名之辈。
陈国公府作为被众人深深忌惮的庞然大物,这些年始终悄无声息的盘踞北地,极少插手山东和山西之外的事。
哪怕河南在陈国公的眼皮子底下乱成糊涂粥,陈国公也对此视而不见。
他虽然任由属下效仿其他行省,千方百计的在混乱的河南捞好处。但是谁敢与他提,不如趁乱拿下河南,陈国公也是真发火。
岑家村异军突起的时候,陈国公也像是完成任务似的点出闹得最欢的下属,带兵去平息河南的‘叛乱’,对嘴边的肥肉完全不上心。
多年心腹铩羽而归
,陈国公大怒,责主将无能,副将懦弱。山东、山西的各个军营,因此迎来数轮清洗,人心惶惶,再也不敢提河南。
圣朝同时存在近乎两位数,大大小小的势力,依旧能保持诡异的平衡,除了二十多年前,各地‘诸侯’达成共识,也离不开‘老大’的自律。
‘不动如山、动如雷霆。’
完全可以概括各地对北地陈国公府的印象。
他们坚信,陈国公愿意出手的时候,圣朝必定会发生巨大的变故。
既然如此,陈国公府怎么可能因为小辈无伤大雅的吵闹,轻易打破二十几年的行事作风,突然将手伸入京都?
所以陈玉打不过孟长明,两个字,纯菜。
陈玉完全不理会太子边打棒子,边给甜枣的行为。眼角余光都不愿意分给太子捧在手心的果盘中,美味丰盈的‘蹉来之食’,径直走到距离太子最远的位置落座。
他反问唐臻,“殿下怎么知道,我比孟长明伤得重?”
发现孟长明胆大包天,给太子送女装,还得寸进尺,要求太子换上女装那日,陈玉就想狠狠的揍孟长明。
可惜当时有岑威在场,以绝对武力,轻而易举的分开已经抓住对方衣领的陈玉和孟长明。
这次陈玉收到唐臻的密信,主动策划肢体冲突,占尽先机,怎么可能输给孟长明?
太子未免太瞧不起人。
唐臻饶有兴致的挑起眉毛,追问道,“孟长明伤得如何?”
虽然不在意穿女装的经历,但是唐臻讨厌孟长明那双仿佛能看透世间门万物的眼睛。他更难以忘记,因为原主留下的情绪,他曾为孟长明挥洒多少泪水。
唐臻再怎么霸道,也不能与原主计较,只能将这笔账记在孟长明头上。
从唐臻的态度中,陈玉清晰的感受到,在他的孟长明之间门,太子是坚定的站在他的角度思考,难看的脸色终于缓和。
早在半年前,太子都是更亲近孟长明。
“我在他脸上留下个牙印。”
“嗯?”唐臻愣住,这是他从未设想的答案,“然后?”
牙印除非见血,否则恢复的速度肯定比发青的眼睛更快。
没想到陈玉文质彬彬的模
样,竟然如此豁得出去。
陈玉脸上浮现几不可见的尴尬。
没有然后。
他只是想不通,太子为什么让他去孟长明的家中挑衅,还必须有肢体冲突,然后添油加醋的告诉太子。
回想从前的经历,难免怀疑太子将他当成工具人用,借此机会去对孟长明嘘寒问暖,缓和彼此的冷淡和生疏。
如果太子真的这么做,他的黑眼圈岂不是丑陋至极?
听见唐臻口中难以分辨是关心还是嫌弃的话,陈玉越想越觉得自己的黑眼圈很冤,脑子猛地发热,脱口而出,试探太子有没有偷偷关心孟长明的话。
感受到唐臻不肯从他的脸上移开的目光逐渐微妙,陈玉狠狠咬牙,补充道,“活该孟长明倒霉,隔日去铺子中挑选沉墨,刚好遇到梁安急着出城,没来得及躲避,险些被踩中脖子。好在梁安反应快,立刻调整姿势,总算是及时将马拉走。
说到这里,陈玉依旧为孟长明的好运懊恼,“最后马蹄只是虚踩在他的小腿,最多卧床静养半个月就能痊愈。”
“嗯,这样啊。”唐臻脑海中立刻闪过两道灵光。
孟长明要卧床静养半个月,梁安干得漂亮。
孟长明的倒霉,似乎与陈玉没什么关系,陈玉究竟在骄傲什么?
唐臻的困惑顺着目光,成功的传递给陈玉。
可惜陈玉没能读懂唐臻的困惑,他已经在不必对太子的交代刨根问底的情况下,解除对太子的小心结,如今更在意正事。
即使屋内、门外都没有人,陈玉依旧谨慎的回到唐臻身侧,以只有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道,“守在城外的探子已经发现红莲的身影,按照红莲的行事作风,后日之前,城外必有大乱。”
红莲全凭野蛮和本能制造恐慌,没有目的,也没有未来,只想要疯狂。混入难民之中进城,是他们三十年来,唯一能够灵活运用的‘技能’。
所以他们从不会在没有取得想要的效果之前,在同一个地方停留两天以上。
唐臻缓缓闭上眼睛,良久后,低声道,“李晓朝不会让难民进入京都。”
陈玉动了动嘴唇,脸色陡然苍白。
如果让红莲进入城内,岂不是放虎归山,十几
万百姓都成了猎物?
以红莲的疯狂,完全做得出边被京营追杀,边不顾后果的拉上所有能拉上的人一起死。
想象到横尸遍野的画面,陈玉无力的张了张嘴,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京都越混乱,皇帝和太子偷偷逃跑的动静就会越隐秘。
然而......这样的自由,沾染无数血泪的自由,真正是父亲想要的自由吗?
陈玉恍惚间门想起曾经与父亲朝夕相处的日子,冷汗不知不觉的沿着侧脸落下,眼底深处,惶恐无声蔓延。
唐臻默默抬头,将陈玉的表情变化尽收眼底,忽然伸出手,牢牢抓紧陈玉的手腕。
陈玉猛地打了个哆嗦,下意识的想要甩开唐臻,眼底的排斥和恐惧几乎化为实质。
然而无论他如何用力,冰凉的手掌都像是焊在他的手腕似的不曾有半分移动。
“陈玉!”唐臻沉声厉呵,直到陈玉的目光彻底恢复清明,他才缓和表情和语气,谆谆善诱的道,“因为李晓朝必定不会让红莲进入京都,所以我们要让李晓朝因为红莲前往城外,对不对?”
陈玉下意识的想要摇头,手腕却传来剧烈的疼痛。
他发出声惊呼,终于在疼痛中彻底恢复理智,能冷静的思考唐臻的话。
太子没想将红莲放进城内,只是想要让李晓朝因为红莲出城。
陈玉无法再用已经彻底乱成浆糊脑袋思考,忽然单膝跪地,昂头望向唐臻,“臣愚钝,请殿下赐教。”
唐臻轻笑了声,终于松开紧抓着陈玉的手。
难为他整日弱不禁风的模样,从东宫走到福宁宫都要在中途停下,休息两次。面对隔三差五,像模像样舞剑锻体的陈玉,竟然丝毫不曾退缩。
即使对方几乎失去理智,用尽全力的挣扎,唐臻也没有任何松手的迹象,最后在陈玉的手腕处留下个青黑的手印。
可惜陈玉依旧没有恢复往日的从容,否则他只要稍稍侧头就能发现,太子藏在身后的右手,从肩膀到指尖都在发抖。
唐臻弯下腰,侧脸几乎与正昂头看他的陈玉完全交错。
“京营正闹得厉害,你觉得......如果红莲已经抵达京郊的消息,忽然传入百姓耳中,引起
民间门的恐慌和怨言,会不会激化京营的矛盾?”
无论是红莲,还是百姓的怨言,对李晓朝都是令人头疼的大麻烦。
然而这对于京营中的其他势力,这却是前所未有且恰到好处的机会。
因为程守忠强势搅局,李晓朝不得不在短时间门内,密集的处理其他势力安插在京营的钉子和暗棋。
这些人不愿意眼睁睁的看着数年的谋划落空,只能不顾后果的反抗,唐臻愿意将这种行为称作回光返照。
对其他势力安插在京营的人来说被赶出京营就是最差的结果,他们在与李晓朝的斗争中,不顾后果的拼尽全力。如同沉迷赌桌的人,明知道结果十输无赢,依旧愿意投入所有,博取奇迹的可能。
李晓朝与这些人的情况恰恰相反,对他来说,维持京营的安稳,防火防盗防程守忠才是重中之重。
所谓横的怕硬,硬的怕愣,愣的怕不要命,本该占尽主场优势的李晓朝,反而是这场突如其来的斗争中,因为束手束脚,瞻前顾后,暂时落于下风的人。
令人闻之色变,可止小儿夜啼的红莲,必定会在民间门掀起轩然大波。
如果正拼尽全力的与李晓朝抗衡的人不傻,就应该知道,这是他们最好的机会,也是唯一的机会。
抢在李晓朝之前,消灭红莲对京都百姓的威胁。
更聪明的人,还可以换个角度思考,无论最后是谁彻底剿灭红莲,只要百姓认为谁的功劳最大,谁就能凭借民心如虎添翼,更轻松的对抗李晓朝。
城外因为各方争夺围剿红莲的功劳,陷入混乱的时候,就是唐臻带着昌泰帝和仙妃趁机出宫的最好时机。
哪怕视线中已经没有唐臻的脸,陈玉依旧保持单膝跪地,昂头看向唐臻的姿势,陌生又熟悉的词语交替在他脑海中出现。
京郊的红莲、百姓的恐慌和怨言、京营的矛盾。
他从来都不是愚钝的人,只是思路远不如唐臻开阔。
终于艰难的理解唐臻话中的意思,陈玉立刻因为不久前对唐臻的揣测,生出难以言喻的愧疚。
“殿下......”
“嘘”
唐臻竖起从食指挡在唇前,语气一如既往的冷静平和,“我
知道你有很多疑问,但是我们的时间门不多。你必须现在就做出安排,让人在百姓中散发红莲的消息。”
陈玉怔怔点头,给自己短暂的时间门,平复激动的情绪带给他的疲惫,郑重的向唐臻跪安,无声退出暖阁。
许久之后,仅剩唐臻的暖阁中忽然响起声轻笑。
他仔细揉捏依旧僵硬的右手,眼底的阴霾陡然加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