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宫门即将落钥,陈玉以不能让殿下白日睡得太多,免得夜里睡不着为理由,站在寝殿外叫门,唐臻才睁开懵懂的眼睛。
他做了个梦......梦里皆是他永远不愿意再想起的人。
晦气!
虽然心情不佳,唐臻却没在陈玉面前表现出异常。
他煞有其事的打量对方,笑道,“明明只是想给那些异族奴隶找些事做,孤怎么觉得,你的脸色确实变得好看许多?”
陈玉无声凝视唐臻眉宇间的疲惫,张了张嘴,默认了唐臻的打趣。
不仅没得到休息,还惨遭异族人围在中央,用难以忽视违和的圣朝官话关心的倒霉蛋变得神采奕奕。睡了许多的殿下,为何反而满脸疲惫?
出宫之前,陈玉忽然抱住唐臻,急匆匆的留下句安慰。
‘殿下,别有压力,你已经做到最好,肯定不会失败。’
没等对方有任何回应,他已经转身,大步流星的离开,急切的像是正在被恶犬追击。
唐臻望着陈玉的背影,忽然发出声嗤笑。
失败?
他才不会怕失败。
应该是导致他失败的人,担心他的报复。
过去的几个月,太子殿下数次因为格外喜欢异族奴隶陪在身边,特意留异族奴隶陪他用膳。所以唐臻以异族奴隶哄陈玉开心有功,要奖赏他们为理由,留他们在东宫用膳的时候,没有任何人觉得奇怪。
难得太子有饮酒的兴致,哪怕异族奴隶因为费尽心思的哄陈玉开心,正处于疲惫不堪的状态,也不约而同的选择强行打起精神,笑语晏晏的哄太子多喝几杯。
如果太子喝得神志不清,又开心得厉害,会不会慷慨的实现他们的愿望,让他们和黎秋鸣一样,彻底脱离奴隶的身份,拥有正式的身份?
异族奴隶们相互交换眼色,往常分别站黎秋鸣和小菜,泾渭分明的界限感飞速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意味深长的笑容和能将众人拧成一股绳的信念感。
可惜异族奴隶即使能与太子共同用膳,也不可能同桌。他们在下首,根本就不知道已经微露醉意的太子殿下,自始至终,滴酒未沾。
气氛最火热的时候,忽然有宫人进门,对太子禀告消息,“殿下,龙虎少将军求见。”
唐臻歪头打量宫人片刻,满脸困惑的道,“你说什么?”
宫人苦笑,扯着嗓子大喊,“殿下,龙虎少将军求见。”
唐臻的侥幸心思顿时消散的干干净净,真的是岑威。
他眼中闪过犹豫,终究还是不情不愿的点头,“让他去......书房。”
皇宫之外和京营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乱起来,说不定现在已经乱了起来,绝不能留岑威在宫中碍事,更得避免因此令岑威心生怀疑。
要是燕翎秘密离开京都的时候,能将岑威也带走该有多好......
唐臻狠狠咬牙,起身走向殿外。
啧,明明还没醉,竟然已经开始说醉话。
未免岑威发现他身上的酒味,‘园丁’使命感占据上风,唐臻特意趁着岑威还没抵达冬宫,换了身没有酒味的衣服。
可惜......岑威是武将,五感超凡的武将。
请安之后,岑威的第一句话就是,“殿下在饮酒?”
唐臻眉头微皱,抬起手臂轻闻衣袖,不高兴的道,“孤留异族奴隶用膳的时候,有人不胜酒力,不小心捧着酒杯跌倒,酒水尽数洒在孤身上。”
岑威闻言,点了点头。
酒味都在身上,他相信太子没有饮酒。
“今日怎么专门挑这个时间进宫?”唐臻面露突然被打扰的不快,继续保持这段时间对待岑威百般挑剔的态度。
岑威犹豫片刻,对唐臻说实话,“京郊忽然发现红莲的踪迹,城内人心惶惶,骠骑大将军也许会在今夜出城平乱,臣担心殿下的安危。”
唐臻适时的垂下眼帘,遮挡眼底的喜悦和疯狂,心思电转,彻底抛却后路。
从岑威的角度看,太子忽然听闻红莲的消息,怔愣片刻,像是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住,继而不知道想到什么,脸色越来越难看。
“殿下别担心,臣......”
“滚!”唐臻的厉呵,强行打断岑威尚未说完的话。他指着岑威,眼中满是尖锐的敌意,“你也看大将军不顺眼?”
岑威愣住,“殿下?”
“我就知道!因为大将军不肯让你们如愿,你们都恨不得大将军去死!他又做错了什么?他只是秉承安定侯府的家训,忠君爱国,为什么要遭受这样的恶意?”泪水忽然顺着唐臻的眼角落下,充满恨意的脸上终于出现其他情绪,是恐惧,仿佛刚懂事的孩子即将失去唯一的依靠。
岑威对待唐臻的善意,除了身为龙虎少将军对太子的期望,不知不觉间,又逐渐增加因为太子乖巧懂事而生出的怜惜。
面对忽然理智全无的太子,岑威沉默了会,艰难的将这些刺耳的话,归结于太子身上的酒味。
有些酒量极浅的人,即使只是闻味也能醉倒。
或许太子也是这样的体质。
“殿下醉了,臣送殿下去休息。”岑威垂下眼帘,仅上前半步就带给唐臻难以言喻的压力。
唐臻脸上浮现惊恐,明知道岑威没打算对他动手却主动撞在岑威的身上,然后疯狂的挣扎,“你!你是不是想要挟持孤威胁大将军?滚开!孤宁愿死也不会让你得逞!”
岑威胡乱挨了几下,皆在脸上和腿间。哪怕再好的脾气,也难以继续保持平静。
他单手制住唐臻疯狂挥舞的双手,抬起对方的下巴,逼着对方直视他的眼睛,语气前所未有的冷漠,“殿下,你醉了。”
唐臻隐秘的勾起嘴角,不再掩饰眼角眉梢的疲态,只有语气依旧坚定,“我没醉,你在污蔑孤,你怕孤识破你的真面目。扪心自问,你难道不想取代大将军,时刻掌握我和父亲的动向?否则你为什么要处处替孤考虑,费尽心思的谋取孤的信任。”
岑威发出声轻笑,眼底的色彩逐渐深沉。
他带兵多年,经历大大小小的战役没有千场,也有数百,战前叫阵更是家常便饭。然而能如此轻而易举的挑起他怒火的人,至今为止却只有唐臻。
从某种程度看,已经能够证明太子并非完全是没用的废物。
如果不是太子,至少也能做战前叫阵的差事。
身为龙虎少将军,他无法将龙虎军的安宁,寄希望于如此好歹不分,冲动愚蠢的幼苗。
哪怕太子没有急匆匆的挑明这段时间对他的冷淡,继续维持相安无事,龙虎少将军都不会如此失望。
作为岑威,他虽然不指望随手给出的善意都能得到回报,但也不会愚蠢到给白眼狼投食。
然而目光对上太子眉宇间的倔强,岑威忽然想起女装太子眉宇间的娇俏,居然因此生出不应该出现的心软。
如果太子没从出生的那刻起,就承担常人难以想象的压力,也许不会变成今日的模样。
他沉默片刻,决定再给太子最后的机会。
“你究竟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做什么?”
唐臻勾起嘴角,丝毫不掩饰他的嘲讽。
“没想到堂堂龙虎少将军,竟然也有不敢面对失败的时候。”他以施舍的口吻道,“那你就当孤现在正醉得厉害,酒后吐真言,哈!”
岑威哑然。
他试着为太子的反常找理由。
比如太子是因为不久前的女装别扭,想要疏远所有看到他女装的人。
然而那日之后,只有他遭到太子若有若无的敌意。
孟长明是自愿在家养病。
陈玉进宫的频率和在东宫逗留的时间,几乎与从前没有区别。
至于李晓朝......刚才太子发疯的时候所说的话,字字都是站在李晓朝的角度,可见对其的信任。
哪怕拥有再大的底气和自信,岑威也不得不承认,他确实看错了太子,也高估了自己。
即使早在启程前往京都的时候,就已经做好血本无归的准备,真正面对这样的现实,他的第一反应居然是不愿意相信,再给太子一次机会。
委实可笑。
岑威眉宇间的烦躁顿时收敛,自上而下的打量唐臻,平淡又冷漠的道,“臣进宫是想告诉殿下,家父已有数封来信催促臣回河南,臣恐怕无法再做殿下的伴读。”
唐臻的眼睛眨也不眨凝视岑威。
这个曾令他无从下手的硬骨头,终于露出本质的面容,充满顶级猎食者的冷漠和傲慢,不允许任何人触碰他的尊严。
亲眼见证岑威的前后变化,令唐臻生出前所未的满足。
就像是擅数者,解出千古难题。如同他这般喜欢刀尖舔血的人,在不暴露自身伪装的情况下,逼得其他凶兽露出本质,真是......有趣!
唐臻非常期待,岑威听到太子和昌泰帝失踪的消息,会有什么样的表情。
可惜他们不会再见面。
岑威深深的凝视唐臻。
“臣告退。”
决绝转身,大步离开。
唐臻站在原地,目送对方的背影彻底走入黑夜。
再也不见,有趣的圣朝人。
唐臻回到暖阁,早先费尽心思烘托氛围的异族奴隶已经醉得东倒西歪。
他拒绝仆人想要将这些人拖走的提议,冷着脸表示,刚才与岑威的谈话令他非常生气。他现在需要酒和静静,不需要理会这些异族奴隶。
如今的东宫最不缺伺候的人,宫人之间竞争激烈,自然不敢惹太子心烦。见太子心意已决,他们再不情愿,也只能悄无声息的退出去。
亥时一刻的更声敲响的瞬间,正闭目养神的唐臻忽然睁开眼睛,目光如电的看向角落的木窗。
身着黑衣的人一次入内,为首的正是已经在宵禁之前出宫的陈玉。
跟在陈玉身后的黑衣人,如同猛虎下山似的奔向东倒西歪的异族奴隶,先是狠狠的敲在他们的脖颈,然后喂下至人昏迷的药。
陈玉将指节到的羽林令还给唐臻,快速道,“李晓朝和京营的副将已经尽数出城,你和陛下越早出宫,在有人发现昌泰帝和太子失踪之前,你们跑出的距离越远。”
然后是梅花形状的玉佩,背后用特殊的工艺雕刻,沾染印泥,会有特殊的图案浮现。
“这是能让你畅通无阻的信物,时间匆忙,我已经尽量调动更多的商队,可是......”陈玉面露担心,“你们依旧无法带走所有羽林卫。”
唐臻将陈玉给他信物,藏在贴身的暗囊中,忽然张开双臂,抱住满脸担心的陈玉。
“别有压力,你做的很好,我们已经走在成功的路上。”
陈玉讶然,万万没想到太子会记住他下午安慰过对方的话,再用来安慰他。
唐臻收回手之前,他狠狠的抱住对方,“保重,如果有任何变故,记得来广西找我。”
唐臻呆滞的低下头,只能看见因为骤然改变位置,落空的双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