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往前细数,似乎他每次来给殿下送药,殿下都是刚睡下?
陈玉被刘御医看得心虚,干巴巴的解释道,“殿下身子虚弱,耳力反而比从前更灵敏。有时远处忽然有些动静,伺候的宫人都没听清,殿下却说如同在耳边响起。自从耳力变得敏锐,殿下的睡意远不如从前规律。”
刘御医点头,眼中的怀疑逐渐消散。
确实有这样的例子。
看来殿下明日的汤药,应该再加味有益于安眠的草药。
因为满心皆是应该如何调整太子的药方,刘御医神色匆匆的离开,直到返回住处才想起陈玉同样疑似脑子有疾,羞于开口。
他猛地拍了下大腿,默念陈大人年轻力壮,决定先将有限的精力用在程守忠的身上。
陈玉目送刘御医离开,轻轻推开紧闭的房门。
抬头间正对上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平静已久的心脏因此突然开始疯狂的跳动,完全不顾主人的死活。
“殿下?”
陈玉同手同脚的进门、关门、小心翼翼的靠近床榻。
每走一步,都会有头皮越来越麻的错觉。
陛下离开的时候,眉宇间只有遗憾和惆怅。
为什么殿下的状态会如此......恐怖?
漆黑的眼珠随着陈玉的动作几不可见的转动,如同精心雕琢的黑玛瑙,从内而外的散发冷漠的气息,感受不到半点温度。
然而没等陈玉想明白,应该如何哄太子开口,发泄情绪,早些脱离愤怒的状态,他已经听见略带委屈的声音从身前响起。
某个瞬间,陈玉仿佛听见脑海深处有个声音,竭尽全力的提醒他,快跑!
“父皇想要摆脱我。”
陈玉转身,姿态笨拙的将险些扔到唐臻脸上的药盒,放在安全的位置。
再回到唐臻面前,他终于找回仿佛曾被夺走的声音。
“陛、下......并非不重视您。”陈玉万万没想到,他会用片刻前无法接受的话,安慰太子,“父母爱子,则为子计深远。陛下觉得这是你能逃离皇宫的最佳时机,想要不遗余力的送你脱离牢笼,展翅高飞。”
唐臻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仿佛没有生命的精致人偶,直勾勾的盯着屋内唯一的活人。
陈玉垂下眼帘,再也不敢看唐臻的表情,脑子却已经习惯在高压下快速思考,牢牢抓住摆脱困境的核心条件。
“胡柳生的尸体已经找到,身上几乎没有完好的地方,确实是因为难以承受酷刑死亡。陛下超脱俗世,已有多年不曾理会人间纷扰,这次却勃然大怒,吩咐程将军亲自对胡柳生的尸身行挫骨扬灰之刑,可见陛下对殿下的在乎。”
“破秋日之后,陛下虽然不曾提起被打断的计划,但是心中始终念着这件事,只要有机会,立刻想到帮殿下实现夙愿。可见在陛下心中,殿下有多重要。”
......
陈玉目光发直,语速越来越快,刚开始还会对程守忠的话进行筛选,然后再说给唐臻听。
随着时间的推移,陈玉的压力越来越大,不敢有任何的停顿,生怕会因此显得不够真诚。
不仅程守忠的话拿来就用,他还无师自通的学会揣测太子的心思,见鬼说鬼话。
不知道过去许久,陈玉的嗓子越来越沙哑,脱口而出的话却越来越流畅时,他终于听见太子殿下的第二句话。
“父皇想要摆脱我。”
陈玉愣住,下意识道,“陛下那么爱殿下,怎么会有想要摆脱殿下的想法?他是在为殿下的未来做最好的打算。”
唐臻的脸上终于出现属于人的表情。
“为我好?”他冷笑道,“为我好就是彻底摆脱我,永不相见?”
“这好,不要也罢!”
第96章 一合一
陈玉想说不是这样,陛下如今的作为虽然不被殿下理解,但是本质却是为殿下的将来考虑。然而张开嘴,这些话却像是堵在喉咙口,半晌都没能发不出任何声音。
以殿下的聪慧,只有不能或不愿意理解,不会存在没办法理解。
如果讲道理就能说服殿下,他又何必因为殿下某些时刻非同寻常的表现心惊胆战?
陈玉沉默的闭上嘴,安静的守在床边。
直至天色逐渐昏暗,唐臻才再次开口。
“在他心中,是不是有比我更重要的东西?”
陈玉陡然从昏昏欲睡的状态脱离,猛地睁开眼睛,正对上黑白分明的清澈瞳孔。
他已经非常熟悉太子的情绪变化,心知太子虽然依旧钻牛角尖,但至少不再是情绪最难以控制的状态。
可惜这点变化,丝毫不能缓解他的紧张。自觉告诉他,太子无法接受昌泰帝将江山社稷放在第一位的态度。
陈玉心思电转,下意识的选择最讨巧的回答方式,避重就轻的道,“殿下何必在细枝末节处纠结?陛下是在成宗身边长大,心中最重要的人肯定是成宗,但是成宗已经仙去多年,难道殿下还能与故去的人争宠?”
“臣只知道,如今在陛下心中,殿下是最重要的人。哪怕是陛下自己,也无法在那处与殿下争锋。”
至于不是人的江山社稷与殿下,在陛下的心中孰轻孰重......陈玉不敢猜。
唐臻面露狐疑,“你真这么想?”
可是每次处于想要逼迫昌泰帝,又不忍心破坏他们如今相处方式的临界点时,他心中都会生出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无力感。
如果他是昌泰帝心中最重要的人,怎么会在面对昌泰帝的时候有无能为力的挫败感?
陈玉坚定的点头,“此乃臣肺腑之言。”
昌泰帝确定唐臻无法趁着这个机会,随着出征贵州的众人离开京都,顿时失去对这件事的全部兴趣。
因此施乘德付出几乎能称得上巨大的代价,动用无数人力物力,想尽办法的促成各方同意立刻对贵州出兵的消息传到宫中,昌泰帝连头都没抬。
翌日,李晓朝再次求见昌泰帝。
希望昌泰帝能破例上朝,聆听朝臣商议出兵贵州的细节,不出意外,遭遇昌泰帝不留余地的拒绝。
李晓朝顺势提起兵贵神速的典故,想要以此为切入点,劝说昌泰帝下旨,命令昨日被选中的将领不得耽误,即刻出发赶往贵州。
昌泰帝悄无声息的起身,径直离开,眼角余光都吝啬在李晓朝的身上停留。
李晓朝下意识的想要跟上去却被程守忠拦住。
“大将军且慢,后面是陛下的寝殿,闲杂人等,禁止入内。”
“兵情如火情,耽搁不得,陛下这......”李晓朝停下脚步,眉宇间浮现淡淡的焦急。
程守忠难得在面对李晓朝的时候有好脾气,笑道,“我当然知道大将军的为难之处。”
李晓朝挑眉,脸上的笑意未变,眼中的警惕却远胜之前。
“这样。”程守忠抚掌而笑,亲自为李晓朝出了个好主意,“大将军先与朝臣商议出兵贵州的计划,然后将主要的内容抄写在折子上。我在陛下有空的时候立刻将折子呈给陛下。”
李晓朝差点没能忍住冷笑。
昌泰帝、有空?
谁不知道昌泰帝整日都忙着与鬼沟通,因此已经有十几年不曾在朝堂露面?
等到昌泰帝有空,哪里还有考虑沈思水有没有收到消息,故意阻拦施乘德去贵州的余地?
恐怕贵州巡抚早就收到消息,毁掉红莲镇,拔腿逃命了。
李晓朝暗骂程守忠刁钻,脸上的笑意却更亲切,忍痛分出一部分施乘德许诺给他的好处,终于换来程守忠的痛快话。
只要有关于对贵州出兵的折子送来福宁宫,程守忠会立刻将其呈给昌泰帝,最多个时辰,必定会有批复。
在李晓朝和施乘德的努力下,个时辰的等待最终变为半个时辰。
太阳落山之前,岑威、梁安、施乘德各自带领护卫,快马离开长安。
施乘德几乎将省总督在京都,明面上所有可以动用的护卫尽数带走,包括始终徘徊在京郊的八千骑兵。
陈玉先是询问唐臻,又去找程守忠求情,终于如愿以偿,留在京都。
昌泰帝专门点出陈玉,原本是为唐臻考虑,希望唐臻从贵州脱身的时候身
边能有个信得过的人。
如今......不去也罢。
两批人陆续离开京都,仿佛令京都忽然变得安静许多。
某个平平无奇,风和日丽的白日,后宫再次传出噩耗。
出身东南省的敬妃,在吃糕点的时候不小心被噎住,经过太医的全力医治,终究没能再次睁开眼睛。
至此为止,在破秋日有嫌疑,主导后宫的宫人冲向福宁宫和东宫的妃全部薨逝,竟然没能留下任何活口。
早就停止所有明面调查的悬案,从某种角度看,算是画上诡异的句号。
只是......越来越怪异,从头到尾都透着细思则恐的荒诞,不如不画这个句号。
无论众人如何看待敬妃的暴毙,认为她是倒霉还是幸运,昌泰帝的态度都不曾有任何改变。
敬妃,追封德敬皇贵妃,葬入妃陵,位置刚好在端淑皇贵妃和淑端皇贵妃的隔壁。
相伴十几年的个女人,死后依旧抬头不见低头见。
时隔半个月,沈风君、沈婉君和燕翎、齐黎终于处理好端淑皇贵妃和淑端皇贵妃的后事,满身哀伤的返回京都,谁都没提胡柳生的罪行和昌泰帝忽然同意朝贵州出兵的事。
仿佛他们真的是为亲人的亡故痛彻心扉,无暇关注任何与他们无关的人,根本就不知道胡柳生的罪行和贵州的战事。
沈风君与沈婉君对外称,要闭门给皇贵妃守孝个月,从此销声匿迹。
燕翎和齐黎却像是已经走出皇贵妃薨逝的阴影,非但没有效仿沈风君和沈婉君的意思,反而越来越活跃。
其中感触最深的人,莫过于陈玉。
太子殿下养好咳疾,再也没提任何有关于昌泰帝是不是想要摆脱他的疑问,每日陪伴在昌泰帝身边的时间却只增不降。
与此同时,唐臻也恢复每日去用东宫仅存的建筑改成的书房,读书、学习、批复奏折的习惯。
上朝时总是见不到人影的孟长明,每日未时刻都会准时出现在东宫,郑重其事的教太子读史书。
作为还留在太子身边,仅剩的伴读,陈玉厚着脸皮蹭课,事后却悔不当初。
身为一个普通人,他从未如此深刻的怀疑自己是不是个傻子。
明明个人看的是同一本书,同一段故事,陈玉却总是觉得,他的眼睛与另外两个人的眼睛看到的东西不同。
给太子做老师的孟长明像是换了个人,丝毫不见平日的刻薄模样,即使他与太子的观点有不同,两者谁都无法说服对方,孟长明也不会恼羞成怒,恶言相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