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字句句都是为太子殿下,归根结底却是希望他不要立刻探究昌泰帝动怒的原因,空出可以令昌泰帝冷静的思考,是否要将这个原因告诉他的时间门。不愧是昌泰帝的好、忠、臣!
唐臻抬起眼皮,漆黑的瞳孔如同难辨枯泽的深井,令人望之生畏。
程守忠也曾真刀实枪的上过战场历练,不至于被尚未及冠的少年吓退,只是他愣神的时间门,已经足够唐臻绕过他找昌泰帝。
陈玉和程诚离得远,完全没察觉到程守忠和唐臻之间门凝滞的氛围,眼巴巴的看着太子和程将军的身影接连消失,房门紧闭,彻底隔绝他们的视线。
“是不是要......”
程诚只说出一半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他也不知道,这句话应该怎么问。
要什么?
要出大事?
难道瓦剌奇袭开平,陈国公因此失踪,算不上大事?
其他不吉利的话,不提也罢。
陈玉福灵心至,忽然问道,“如果殿下的命令和程将军的命令完全相驳,你听谁的话?”
程诚愣住,眼底浮现从模糊到清晰的挣扎,始终未曾答话。
这不是他第一次听见这样的询问。
从前叔父每一次这么问他,程诚都会毫不犹豫的答,听太子殿下的吩咐。
因为这就是标准答案。
如果他说出其他回答,先要挨顿叔父的揍,又得背负不受教的罪名,回家面对父母和祖辈的‘教导’。
再傻的人,吃够教训之后,也不会继续撞南墙。
除非这是个贱皮子,撞南墙本就是贱皮子的爱好。
程诚不贱,他知道叔父对太子的忠诚,仅次对昌泰帝的赤胆忠心,所以这个问题,永远只是问题而已。
他只要说出标准答案就能免去许多麻烦。
如果叔父和太子真的......程诚狠狠咬牙,像是再与谁较劲,即使尝到血腥味也不肯松口。
等在门外的人各怀心思,殊不知,门内的人比他们更夸张。
唐臻绕过愣住的程守忠径直入内,立刻找到昌泰帝的身影。
夕阳已经开始降落,没来得及点蜡烛的殿内难免显得昏暗。
即使昌泰帝坐在御案后方的正位,已经是殿内光线最好的地方,唐臻依旧无法看清被暗色笼罩的脸是什么表情。
程守忠匆匆赶来,沉默的站在父子中央,进一步可以完全阻拦唐臻打量昌泰帝的视线,退一步就会与角落的昏暗融合,彻底失去存在感。
诡异的沉默无声延续,谁都没有先开口的意思。
直到原本能笼罩整个御案的夕阳,只剩下最后巴掌大的范围,昌泰帝才苦笑着开口,“瓦剌的国书、提到先人,朕......”
作为还没登基就吃尽苦头,登基之后更是饱受折磨的皇帝,昌泰帝早就知道,在没有底气的时候放狠话,不仅没有任何作用,反而会令自己的处境更加艰难。
无论瓦剌在国书中写什么,他身为圣朝昌泰帝,又能怎么办?
沉默许久,昌泰帝再次开口,语气已经彻底恢复往日的平和,“我已经不生气了,臻儿不要担心。”
唐臻沉默的点头,表示他听见了昌泰帝的话。
程守忠见状,轻轻叹了口气,提醒道,“殿下似乎因急报受到惊吓,不仅脸色比平日差,嗓子也无端喑哑。毕竟还是......养身体的时候,容不得半点差错,还是让刘御医来诊脉才能放心。”
“是,你说的对。”昌泰帝心不在焉的应声,仔细嘱咐道,“你亲自送他回去,等刘御医诊过脉再回来,别忘记将药方誊写一份,让我也看看。”
程守忠点头,遵循昌泰帝的命令走向太子。
唐臻如同在原地扎根的树苗般纹丝不动,对程守忠的目光和低声提醒视若无睹。没人能比他更了解自己的身体,自从刘御医专门为他调理亏空,原本透支未来支撑的身体,反而变得受不得任何委屈。
只要有半点不舒服的地方,肯定会在几个呼吸之内变成具体的症状。
昌泰帝开口之前,唐臻的注意力始终放在昌泰帝的身上,根本顾不上疼的几乎要失去知觉的喉咙。
如今想要说话,才惊觉喉咙已经严重到什么程度。
即使意志坚定如唐臻,用尽全力也只能发出气音。
“国书,内容?”
沉默再次蔓延。
程守忠没听见昌泰帝开口,静等片刻,道了声得罪,弯腰朝唐臻伸手,想要抱他回住处。
即将碰到唐臻的瞬间门,忽然又银色的光芒绽放,程守忠下意识的收回手,终于看清所谓的光芒究竟是何物。
如同柳叶般的匕首。
“殿下?危险!”
是谁将如此危险的东西交给殿下?
唐臻勾起嘴角,抬手将匕首放在颈间门。
“别过来,我、手、不稳。”
程守忠立刻僵在原地,急得几乎破音,“快放下,这等神兵利器,殿下把握不住,不该放在身上!”
昌泰帝后知后觉的发现唐臻正在做什么,猛地起身,大步朝唐臻奔来,因为过于慌乱,踩到袍角,险些栽倒。
“这是做什么?快放下!”
唐臻见状,脸上的笑容越发灿烂,深沉的眼底仿佛也染上明亮的色彩。
多稀奇。
他的性命居然能威胁到别人?
不对。
上辈子,他的性命也能威胁到很多人。
那些人生怕他死不掉,难得愿意慷慨的付出,学习冰释前嫌。
唐臻用近乎贪婪的目光描摹昌泰帝和程守忠脸上的惊慌失措,认真的确定,他们是害怕他失手弄伤自己。
沙哑无力的笑声从无到有,畅快的酣畅淋漓,同时也诡异的令人胆寒。
“国、书、内、容。”
事到如今,昌泰帝还有什么不明白。
他的手终究没能快得过唐臻的眼睛,唐臻......看见了。
昌泰帝倒退半步,连声道,“好好好,我说,你先将匕首拿开,别伤到自己。”
他深吸了口气,艰难的开口。
“瓦剌生擒陈国公,要我用项上人头换陈国公活命。”
“陛下!”
程守忠觉得仿佛有人劈开他的头,强行塞进去一个硕大的斧子,以至于他心中全是暴戾的念头。
为什么?
陛下做错了什么,为何要遭受这样的逼迫!
唐臻反而是此时最冷静的人,他目光定定的凝视程守忠半晌,觉得对方暂时还可以做他的盟友,转而看向昌泰帝。
“立刻回信,骂他白日做梦。”
程守忠果然没令唐臻失望,闻言立刻大步走向御案,仿佛对待杀父仇人似的握紧长墨,用上狠劲研磨。
昌泰帝回头看向程守忠,脸色再次因为急切涨红,对唐臻解释道,“不能这么回信,瓦剌心狠手辣......”
“瓦剌心狠手辣就不会留下陈国公的性命,用来威胁你。”唐臻冷笑,“你我身处南方,只知道北地冬日不会大规模开战,殊不知他们贸然开战的代价,不能快速攻下敌方城池就会冻死在雪地中。”
“即使瓦剌真的杀了陈国公,北疆军还有理智也不会大规模出兵。”
雪地可不认识兵法,不会承认哀兵必胜。
头一次用自己的性命威胁别人,带来的趣味,足以令唐臻的心情恢复愉悦。他见昌泰帝面露惊讶,久久没有再开口。忍着喉咙的不适,耐心的解释。
“在瓦剌眼中,陈国公的性命比你的性命更有用。”沙哑的声音缓慢却笃定,带着令人信服的力道,“即使和谈也要有讨价还价的过程,不可能对方说什么就是什么。”
昌泰帝怔怔的看着陌生又耀眼的儿子,半晌没能回神。
许久之后,他露出欣慰的笑容,说出的话却没有一个字符合唐臻的预期。
“我知道......但是我不能拿陈国公的命冒险。”
第103章 一合一
“陈国公的命再重要,难道能比得上你?”唐臻的质问脱口而出。
昌泰帝满脸苦笑,眼底的慌张和心虚却逐渐消失,他目光平和的看着不知不觉已经长大的独子,认真的解释,“燕翎代替不了燕北旗,整个北疆军,没有任何人能代替陈国公。北疆军不仅要面对瓦剌的步步紧逼,三省总督年纪渐大,越发不愿意遮掩野心,恐怕......”
如果陈国公遭遇不测,最迟等到明天春天,瓦剌必定会集结所有能够动用的兵力南下。
三省总督收到消息,不会在乎瓦剌攻破长城,多少北疆百姓流离失所。只会算计陈国公留下的心腹还能剩下多少,是否足以对他造成威胁。
到那个时候,施尚文未必不会将不愿意听他话的皇帝,当成眼中钉,想要除之后快。
昌泰帝自认想得透彻,早已看淡生死。
如今他活着,只是维持圣朝岌岌可危的平静。
他死了,还有唐臻。
即使唐臻也从宫中脱身,只要陈国公和三省总督不愿意见圣朝陷入混乱,无论是为皇族过继子嗣还是再想其他主意,总有办法继续维持平静。
从安定侯亡故,羽林卫的权力从整个京都,缩小到区区福宁宫的时候起,真正决定圣朝是平静还是混乱的人,就从皇帝变成陈国公和三省总督。
相比失去陈国公的后果,失去昌泰帝......说不定反而能令百姓心安,相信空荡的地府终于迎来新神。
福宁宫的偏殿有个房梁系满黑白长绸的房间,供奉数个漆黑的无字牌位。
虽然所谓的叩求鬼仙,只是昌泰帝为苟延残喘所找的借口,但是他每个月都会按时去祭拜那些代表地府真神的牌位,诚心祈求他们善待圣朝的亡魂。
除此之外,昌泰帝偶尔也会求签,数年如一日,只问故人相逢的凶吉。
这些年来,始终是凶多吉少,近日却否极泰来,连续九次大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