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晓朝却食不知味,勉强吃完碗里的饭,没有再让宫人去添。
用过午膳,宫人又端来消食的茶水。
李晓朝环顾四周,坦然道,“我有事想单独与殿下说。”
陈玉等人对此早有预料,立刻放下茶盏,抬头看向唐臻。
李晓朝见状,忽然想起从前。曾几何时,他甚至不必如此清晰的说出想法,只要暗示自己想要与太子单独相处,太子身边的人就会立刻低眉顺眼的退出去。生怕动作稍晚,既得罪骠骑大将军又被太子怪罪不懂看眼色。
他眼中闪过清晰的困惑。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所有举动都在他预料之内的太子开始逐渐的脱离他的掌控。他究竟在为什么忙碌,竟然会忽略太子身上如此明显的改变。
如今想来,数月前在王府巷陈府发现太子似乎对他有所隐藏,生出恼羞成怒的心思,因此故意冷待太子,继而对太子偷偷与岑威离开京都的行为视而不见......鬼迷心窍,愚蠢至极。
“殿下”李晓朝长叹了口气,再次看向唐臻的目光,清晰的透露着不满,“你为什么让程诚在城内用火药包?这会让百姓恐慌。”
唐臻放下茶盏,嗤笑道,“这不是孤的错。如果百姓知道,火药方子是鬼神赐予,火药包所经之地皆为神迹,他们又怎么会畏惧?”
言下之意,如今百姓会恐慌是因为李晓朝行事不够周全。
更严重些甚至可以理解为,唐臻觉得李晓朝并非不能周全,只是不想周全,故意对百姓隐瞒太子梦中得鬼神垂青的事。
李晓朝面色不变,苦笑道,“就算是神迹......东南三省的神迹是何结果,百姓只会更惧怕。”
“恐惧源于未知。”唐臻已经通过寥寥几句话摸清李晓朝的态度,肆无忌惮的道,“大将军可以告诉百姓真相:施尚文诬陷朝廷重臣,以重兵试图撼动京都,完全不将孤放在眼中,整个东南三省都助纣为虐。鬼神受父皇和孤的供奉,自然不忍见孤受此□□,遂降下天罚。”
“京都的百姓又不曾做错,鬼神赐下的火药已经炸响两次,皆不曾伤人。”稍显冷淡的脸上蓦地展开清浅的笑意,他意味深长的道,“孤听闻民间有句俗语,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李晓朝目光定定的与唐臻对视,缓慢却坚定的点头,“殿下说的对,是臣愚钝。”
某个瞬间,他清晰的感受到胸口剧烈的心跳。
逆我者,得天罚。
太子的野心,昭然若揭!
李晓朝早就埋葬于心底的野心也悄无声息的复苏,愈演愈烈。
第142章 一合一
从身无长物的流民到掌管京都的骠骑大将军,李晓朝一路走来,不知道被多少人羡慕、记恨。
然而无人知晓,夜深人静之时,这位在世人眼中已经飞上枝头的麻雀,经常会因为懊悔整夜辗转反侧。
当初如果不是他年轻气盛,没能沉住气,受到薛寄和施尚文的蛊惑,鬼迷心窍的答应对安定侯出手,他如今岂会只是骠骑大将军?
安定侯的所有......京营、羽林卫、昌泰帝的绝对信任和依赖,这些东西都应该属于他!
更有甚者,如果当年安定侯没有树倒猢狲散,昌泰帝不曾为保命只能深入简出,圣朝也不会是如今的模样。
昌泰帝登基之初,安定侯的威严,丝毫不输燕北旗和施尚文。
可惜......直到安定侯再也不能活过来,最支持他的程宝儿在狱中自缢,他曾经的最大阻碍程锋也葬身火海。李晓朝因为昌泰帝的不忍平安出狱,只能面对安定侯昔日部下的冷眼,仿佛再次变回没人愿意沾染的流民。
李晓朝终于恍然大悟,他究竟做了什么蠢事,亲手毁去自己最大的靠山,斩断青云路。
他从只差半步就能成为安定侯府的继承人,再次变得一无所有。
李晓朝不甘心,只能牢牢抓住用丢弃黄金换来的铜板,听从施尚文的利诱,费尽心思,从无到有的归拢安定侯的旧部。成为看似风光无限,实际却是既要受施尚文的威胁,又要面对程守忠排挤的骠骑大将军。
其中的落差......李晓朝只有不去想他曾经差点就能拥有什么,才能保持冷静。
那些辗转难眠的夜晚,李晓朝只能靠无数次正确的选择,忘记那次错误。
他在薛寄和施尚文之间周旋,既保住昌泰帝和太子,又成功的离间两人,得知他背叛安定侯的证据掌握在施尚文的手中。
然后假装彻底失去反抗施尚文的心思,利用东南三省源源不断提供的金银珍宝壮大自身,成为名正言顺的骠骑大将军。卧薪尝胆,虚与委蛇,终于得到施尚文的信任,彻底毁掉他背叛安定侯的证据。
李晓朝犹豫许久,终究还是在施尚文察觉到不对劲,手段越来越急切的逼迫他之后,选择彻底与施尚文撕破脸。转而用这些年与施尚文往来,故意收集的各种消息,对燕北旗表达诚意。
暗自与同样被施尚文的疯狂逼到墙角的北疆军达成共识,在施尚文以为胜券在握,最志得意满的时候狠狠戳破对方的美梦。
......
东南三省降下天罚、施尚文和施尚武以最出人意料的方式猝死的消息传回京都,向来擅长克制隐忍的李晓朝畅快痛饮,难得睡了个好觉。
此时此刻,面对野心昭然若揭的太子殿下,李晓朝比听闻施尚文的死讯时还要激动。
仿佛回到很多年前,面容已经有些模糊的程宝儿跪在安定侯的面前。面容坚毅,掷地有声,她喜欢李小草,不允许李小草再做卑微的奴仆。
二十多年前,李小草因此变成李晓朝。
二十多年后,骠骑大将军也终于等到改变的契机。
李晓朝无比庆幸,虽然多次发现太子没有按照他所希望的那样长大,但是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他始终没有亲自动手修剪太子的枝杈。
且不论这些年他对太子的功劳和苦劳,太子想要夺回失去的权力,身边必定少不得鞍前马后的信重之人。
于情于理,他都是最好的人选。
程守忠不在京都、程诚唯一的优点就是听话,难以担当大任、陈玉聪慧却不通兵事、梁安家中人口复杂,容易尾大不掉、燕翎和岑威刚好不在京都......即使他们在京都也不是优选。
当太子的立场与燕北旗、岑壮虎不同,他们应该如何向太子证明,他们会为太子不惜忤逆亲爹?
李晓朝非常清楚,这些年,他是凭借什么与施尚文和薛寄周旋、得到如今的地位、能够与燕北旗和沈思水、岑壮虎讨价还价。
天下谁人不知,骠骑大将军是最后的忠君之臣。
当京都之外的地方重新被皇权掌控,骠骑大将军也将得到应有的奖赏。这是他数十年如一日的护着太子,应得的奖赏。
这次......他绝不会再做蠢事。
“臣听闻沈木君近日想方设法的讨好殿下,特意送来许多金银宝物?”李晓朝垂目敛去眼中来不及平息的激动,主动问道。
唐臻点头,随口说出几个有印象的物件,“三千两黄金、前朝兴帝最喜爱的碧玉雕件、两个颇为稀奇的宝石树、还有......”
光是他还记得,可以立刻说出口的物件,折价相加,差不多就有上万两的金子。
湖广距离京都,即使快马加鞭也要三至五日。
从东宫在巨响中变成废墟到今日,远远不够沈木君将火药包的消息传回湖广,再得到沈思水的回信。
换句话说,迄今为止,沈木君送给唐臻的所有东西都不可能经过沈思水的同意。
他能轻松调动价值上万两黄金的珍宝,不仅展现出在湖广的地位,同时也证明,他悄无声息出现在京都的原因是沈思水和施尚文之间的信任不够牢固。
即使施尚文曾在逼迫李晓朝的过程中占尽先机,沈思水也没觉得施尚文能十拿九稳的取得最终的胜利,所以让沈木君携带重宝来到京都,为湖广寻个退路。
李晓朝虽然没亲眼见到沈木君对太子殿下百般讨好的模样,但以他城府,早就通过种种细节推测出沈木君的选择。
对此,他非但没有因为沈木君与他目的相同,想要借助东宫的好风青云直上,对沈木君生出厌恶的心思。反而立刻思索,该如何利用沈木君此时的急切,彻底拉拢湖广,为太子殿下增加筹码。
“臣有要事,想要请教殿下。”李晓朝正色道。
唐臻神色淡淡,“什么?”
李晓朝面露犹豫,郑重的思索片刻才缓缓开口,“东南三省因天罚损失惨重,无法再维持对东南军的支持。正在京都边缘扎营的东南军,最多再坚持两日就会撤军。燕北旗与施尚文积怨已久,燕鹄似乎想要趁着这个机会赶尽杀绝。”
此次东南军北上,施尚文已经与李晓朝彻底撕破脸,打算凭借武力强取京都。他的野心昭然若揭,不仅想要拿下京都,更重要的是趁着北疆军忙于对抗草原异族,顺势趁虚而入。
所图甚大,下的本钱自然不能少。
岑威离开京都之前曾告诉唐臻,围攻京都的东南军至少有八万人,如果施尚文有意在兵力方面留个后手,营帐中或许还有两万人从不露面。
李晓朝的京营有三万人、燕鹄携三万北疆军支援京都。
总共六万人,即使比东南军少,守城也不会陷入劣势。况且京都还有超过万人的羽林卫、九千西南水师和九千龙虎军。
只要施尚文不发疯,京都的城门绝不会轻易被攻破。
如今燕鹄想要以少追多,留下人心惶惶、溃不成军的东南军,从武将的角度看只是抓住机会,几乎没有失败的可能,唯一的不确定是燕鹄能留下多少。
“你答应他了?”唐臻不答反问。
李晓朝面露欣慰,感叹道,“我知道殿下变得和从前不一样,这种兴兵大事,怎么会越过殿下,擅自做主?”
唐臻哂笑,暗骂老泥鳅。
他变得与从前不同,又不是这一日、两日的事。没有火药包之前,怎么没见李晓朝想起为人臣子的本分?
这等细枝末节的小事,终究不值当特意拿出来计较。
唐臻哂然笑过,从善如流的接住李晓朝的示好,“孤想听大将军的想法,依你之见,该如何?”
“若非京都险些被东南军攻破,臣不会让北疆军进入城内。如今燕鹄主动提出将人撤走,臣求之不得。”李晓朝义正言辞的解释,眉宇间逐渐浮现为难,“只是京都因此事元气大伤,恐怕有小人会趁机作乱,臣需要仔细排查危险,无法分出人去协助燕鹄。他带兵驰援京都的恩情,只能下次再报。”
言下之意,燕鹄愿意去追就让他去追,李晓朝绝不会专门拨人手,支持燕鹄的想法。
唐臻敷衍的点头,不耐烦听李晓朝故作玄虚的绕圈子,直接追问,“然后?”
李晓朝的脸色僵住,嘴唇动了动,终究忍住想要抱怨唐臻没有耐心的话。
聪明人应该知道,什么阶段,对待相同的人,应该如何转变态度。
将来的事暂且不提,现在不靠太子的火药包,他只能困在京都。
“没有然后。”怕唐臻恼火,李晓朝连气都没喘,立刻道,“臣听闻沈贤侄似乎对燕贤侄一见如故、相见恨晚,欲与其不醉不归,彻夜畅饮。可惜因为自行惭愧心生胆怯,迟迟不敢让燕贤侄知道他的敬仰,殿下不妨点拨他些?”
停顿片刻,李晓朝又道,“燕贤侄远道而来,化解京都的危机。我虽然有难言之隐,不能为他派兵追杀东南军,但是因为这份情面,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恐怕只能先拖着,然后旁敲侧击,让贤侄知道我的难处。”
唐臻冷笑,不留情面的戳破李晓朝的真实想法,丝毫不在乎所谓的含蓄和斯文。
“孤知道了,你会让燕鹄以为你也会出兵,只是顾虑良多,不能立刻下决定,需要他及时督促。战机稍纵即逝,等燕鹄先将身边的大部分北疆军都派去追杀东南军,再逼沈木君出面,强行将燕鹄留在京都。”
李晓朝面色复杂的沉默片刻,终于适应太子不留情面的说话方式,从容行礼,“殿下英明。”
第143章 一合一
唐臻目光深沉的凝视李晓朝,久久没再开口,原本还算轻松的氛围急转直下,越来越有剑拔弩张的意味。
李晓朝面色平静,眼底坦荡清亮,完全不像位居高位,长年在权欲中挣扎的人。他不躲不闪的回视唐臻的目光,仿佛真如他表现的那般,所有算计都是为太子考虑,没有任何私心。
“孤给你个机会。”唐臻起身,居高临下,尽显冷漠,“如果父皇在北地遭遇任何意外,你立刻以死谢罪。”
话毕,他径直离开,再也没看李晓朝骤然紧缩的瞳孔。
寿宴之后,东南三省难成气候。
太子因为掌握火药包,奇货可居,终于被看在眼中,但也仅此而已。
无论是唐臻,还是如今因为火药包对唐臻改变态度的人,他们都知道太子仅有的依靠是什么。
如果火药包的秘方泄露,太子会立刻回到从前,不,展示过野心之后,他想要回到从前都是奢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