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臻不去找别人的麻烦,便是别人行善积德的结果。
“不能从官路回京都,绕路。”
岑威再次开口,因为久未说话而怪异的声音和语气逐渐消失,又变成从容可靠的少将军,即使他如今只能躺在用树枝搭制的简陋架子里,腰间甚至绑着藤蔓。
“少将军”亲卫紧张的舔了下干涩的嘴唇,没问原因,硬着头皮道,“我们带在身上的药边跑边丢,早就所剩无几,最多再过两日,退烧和止疼的药粉就会用尽。您身上的毒和断腿的痛却会越来越严重,如果腿还是不能得到及时的处置......”
比腿更迫切的是已经侵入心脉的毒。
谁都不知道,任由毒素越积越重,会有怎样的结果。
岑威垂目看向即使包扎整齐也难掩血迹的腿,心知这是亲卫没能为他处理好腿上,伤口反复裂开,久久无法愈合的结果。再放任下去,最坏的后果莫过于整条腿都因此腐烂。
“必须绕路。”他语气坚定,不容置疑,伸手抽出依旧跪在身边的亲卫别在腰间的匕首,为节省所剩不多的布料,颇费了些时间解开布条上的绳结,仔细打量除了骨头没有彻底变形,看着已经不似人腿的黄白斑斓之物。
恶臭的味道随之散开。
然后岑威在所有亲卫反应过来之前,面不改色的挥下匕首,在没有麻药的情况下,亲自割掉所有的腐肉。
“药粉、找、找出来。”再怎么意志坚定的人,割肉的时候也会觉得疼,“止血药不必留,退烧药留一半。”
东南军不肯放过他,京都也必定会有想要他死的人。
如今不仅河南和陕西有人在等他,京都也有人等他,他宁愿用这条腿冒险也不能用性命去赌。
况且......他如果这副模样落入别人手中,或许不会立刻丢掉性命,但是身上的毒肯定会越解越重,变成彻底的废人。
亲卫终究还是不敢对少将军有任何违逆,即使少将军脱力昏倒,奄奄一息的卧在乱枝从中,他也永远是亲卫心中的战神。
神明怎么会出错?
除非愚人自作聪明,对神的命令阴奉阳违。
当天夜里,唐臻做了个梦。
难得没能记住具体的内容,醒来后却很不高兴。
吓得原本打算请平安脉的刘御医只踏入房门一只脚就僵在原地,几乎没有任何犹豫,转身就走,诚实的对陈玉解释,他状态不好,容易误诊。
陈玉见状,没忍心苛责刘御医,特意令人将两只半大的小狼送到唐臻的身边解闷。然后偷偷与梁安商量,如何为太子寻找能出气的倒霉蛋。
这话被刚好路过的程诚听在耳中。
仅隔半刻钟,忠诚的老实人就在唐臻漫不经心的询问中将陈玉和梁安的密谋倒得干干净净。
唐臻让程诚叫来陈玉和梁安,笑道,“你们的心意,孤已经有所感受,委实不忍忽视。”
梁安目光发直的盯着因为被太子温柔的梳理毛发,瑟瑟发抖,报团取暖的小狼,用尽全力才抑制住想要逃跑的本能,呐呐应声,“臣不敢。”
唐臻轻哂,没怪梁安所答非问,慢条斯理的道,“孤确实看有些人不顺眼许久......”
“臣惭愧。”陈玉深深的低下头,眉宇间依稀可见愧疚不安。身为人臣,竟然忽略殿下至此。直到殿下亲口说出来,他才知道殿下确实有看不顺眼的人。
小狼远比两脚兽的敏感,立刻察觉到身侧的‘庞然大物’带来的压迫感有所缓和,讨好的舔了舔熟悉的味道,试图通过撒娇获得安全感却换来非人的折磨。
唐臻非常满意两只小狼因为浑身的毛发都被用手指逆着梳,看上去像是圆润至少两倍的模样,语气中的笑意变得真实许多,“京都朝堂尽是些只知道领俸禄的废物。不如废物利用,数数他们的罪名,令其家眷拿钱赎人,填充孤的私库。”
“......”陈玉和梁安面面相觑,同时陷入沉默。
京都朝堂早就只是摆设,稀罕这点末微的权力,凭此作恶的人,哪怕出身尊贵也只是家族中最没本事的人。
别说太子今非昔比,就算是两年前的太子,非要与这样的废物过不去,也不会有人为此与太子争辩。
可是......这些人用钱赎罪之后,从何处找人替代他们。
太子究竟是一时兴起的任性,还是想要肃清朝堂,重新搭建正常的朝臣体系?
理智告诉陈玉,后者风险极大,稍有不慎,如今表现的处处以太子为先的李晓朝就会因为还没尝到甜头就被触碰利益,翻脸不认人。
如果失败,太子即将面临的嘲讽,绝非常人能够忍受......心高气傲的天之骄子更受不得气!
可是胸腔的震动不会骗人,陈玉甚至有头晕目眩的感受。
他知道,这是兴奋到极致的体现。
然而说出口的话却平淡冷静,一如既往的周全。
“依殿下的意思,京都朝堂恐怕十不存一,无法再维持大朝会的体面。缺少的朝臣,可要由骠骑大将军着人填补?”
“想得美。”唐臻冷哼,笑意盈盈的凝视陈玉的眼睛,语气既像责怪,又似诧异,“为什么要将这个机会让给李晓朝,难道你和梁安,没有想要提拔的人?”
李晓朝想要乘着他的东风扶摇直上,总要先拿出些诚意。
没等陈玉和梁安有所反应,唐臻便再次开口,“朝堂的位置空出来之后,别忘记去问龙虎军和沈木君,有没有合适的人选推荐。”
李晓朝想要安插人,唐臻也不会拒绝,但是仅此而已。新的京都朝堂,绝不会再由李晓朝占据主导地位。
况且......既然有真正的朝堂存在,京郊大营内所谓的小朝堂,自然也就没有继续存在的必要。
疯狂跳动的心尘埃落定,陈玉久久没再开口。
太子会比他更清楚,从朝堂开始动手要面临的阻力和风险。
这些都是太子应该考虑的事,他只需要相信太子的判断,不辜负太子的信任,做好殿下的每个交代!
同样陷入沉默的梁安悄无声息的抬起头,目光在上方的唐臻和身侧的陈玉之间来回游移,眉宇间的忧郁从无到有,越来越深。
虽然他很崇拜岑威,发自内心的希望岑威能够平安的回来,因此付出大量的人力和物力。哪怕是亲兄弟,梁安做到这种程度也问心无愧。但是他从未如现在这般迫切的想念岑威。
太子殿下的疯狂,似乎有人传人的迹象。
第145章 一合一
李晓朝果然如同梁安和陈玉所担心的那般,无法平静的接受,还没从唐臻的身上得到甜头就不得不让出利益的事实。
虽然没有明目张胆的违反唐臻的命令,但是对下属的不满也视而不见,任由他们想方设法的彰显存在感。
对于诸多不满和抗争,唐臻一视同仁的用刀锋作为回应。
但凡有反抗者,皆被程诚带领的羽林卫当场诛杀。
短短几日,太子残暴更甚烈宗的传言就遍布京都。
然而向来爱在茶余饭后胡乱传话的百姓,这次却对此避而不谈。如果不小心在街头巷尾听见类似的言语,下意识的反应都是掉头绕路,躲着有可能连累自己的扫把星。
这次传言的主角不是别人。
那可是太子!
不是如过去那般胆小怯懦,任人欺负的太子,这次是手握羽林卫,对待朝臣都能大开杀戒的太子!
京都百姓虽然胆大,但不是傻子。
沸沸扬扬的传言只经过短短两日就彻底销声匿迹,颇有雷声大雨点小的意思,太子想要做的事却在浓郁的血腥中顺利进行。
只用仅仅七日,原本的京都朝堂,四分之一因为不服太子定下的罪名,当场被程诚诛杀。四分之三选择知难而退,闭着眼睛认下罪名,然后被程诚押送到暂时由羽林卫接管的刑部大牢。
选择认下罪名的朝臣中,大部分人都愿意缴纳虽然肉痛但是不至于将他们逼上绝路的赎罪银,凭真金白银出狱。
只有少部分人或因在家中地位不高,平日又贪图享受,所以囊中羞涩,不得不老老实实的蹲满尚且能接受的刑期。或是心中另有主意,明明能轻松交上赎罪银,偏偏要住在狱中。
对待这些人,刚展示过强硬铁血手腕的唐臻忽然变得宽容起来,任由他们在他划定的范围之内做出选择。
李晓朝收到消息却心情复杂,随即态度强硬的警告手下的人,命令他们立刻停下所有的小动作。
如果太子只是残暴的疯子,这等激烈的反抗,即使不能唤醒太子的仁慈也能激起物伤其类的担忧。
可惜......太子的手段确实残暴,神志却很清楚,没有对任何人赶尽杀绝。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只要足够顺从,至少能在太子的手中保命,连伤不伤财都能自己做选择。
在明知有退路的情况下,勇气是格外稀缺的品质。
如果这些人都是他手下的兵,李晓朝尚且可以用当众诛杀逃兵的方式,逼得他们无路可退,只能反抗。
可惜......沉迷权欲的人,又能有什么风骨?
要怪只能怪他的反应不如太子,没想到太子会有如此魄力,连脚跟都没站稳就敢虎口夺食。
李晓朝不得不承认,从某种角度看,他远不如太子狠心。
不仅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
愿意冒着满盘皆输的风险,不顾一切的去赌。
他用二十多年才从一无所有的流民,变成掌管京都的骠骑大将军,早就失去用所有筹码做赌注的勇气。
况且太子冒着巨大的风险,只是将从长远的角度看早晚能得到的东西,变成在最短的时间门内得到。
......年轻气盛。
从这件事看到太子的弱点,让李晓朝忽然觉得,暂时的退让没有想象中那么难受。
没了李晓朝的暗中阻碍,重组朝堂的过程立刻变得顺利起来。
孟长明依旧不知所踪,唐臻有事想要问他,久久等不到人,耐心尽失,完全没有给孟长明留面子的意思,直接取消首辅之位,恢复前朝官制。
重新规划三省六部,保留翰林院,取消内阁,改行省制为郡县制。
此番改动,施行什么样的官制并非重点,只是想让整个圣朝意识到太子的存在。
至于新制度的朝臣任命,自然也是全看关系,不管能力。
三省尚书令、中书令、门下侍中暂时空置,六部尚书分别给李晓朝、岑壮虎、沈思水、两广、燕北旗和东南三省个面子。
其中燕鹄还是被软禁,不配发言,东南三省陷入内乱,没有精力理会京都的事。
唐臻简单粗暴的选择两地暗自埋在京都的人,直接提拔为工部尚书和刑部尚书,丝毫不在意,收到东宫诏书的人受到怎样的惊吓,晚上是否还能睡着。
至于下面大量等待补充的空位......反正新朝堂只是先起个花架子,暂时派不上什么用场,何必雕琢的过于细致?
此番热热闹闹的折腾半个月,暂且不提别处,至少在京都,无人不知太子殿下。
“殿下,没有消息未尝不是好消息。”陈玉低着头,小声劝道,“如果有人杀了岑兄,肯定不会放弃以此扬名的机会。即使真正动手的人不敢宣扬此事,也会有数不尽的人想要冒领这样的......功劳。”
东南三省已经正式成为昨日黄花。
损失最严重的地方,莫过于施尚文亲自坐镇的浙江行省,如今已经四分五裂,成为新的混乱之地。
施尚武的长子遭逢剧变,勉强支撑福建,完全没有空余的精力去管浙江。施尚文和施尚武的外甥,江西的新任广信侯倒是有余力。
可惜在广信侯眼中,东南三省的混乱是他的机会,陷入混乱的浙江更是已经掉到嘴边的肥肉。他没有主动对付身在福建的表兄,已经是看在血脉亲情的份上,给出天大的恩情。
年轻且尚未得到承认的福建巡抚和满腔雄心壮志的广信侯,如今都迫切的需要能够服众的功勋。
如果他们或他们的手下能够杀死龙虎少将军,他们肯定会为达成目的,立刻将其传扬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