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应白嘴角抽了抽,屈起手指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谢静微的脑袋。
谢静微吃痛,用手捂着脑袋,语气却欢欣雀跃:“是真的师父!”
傻孩子。
徐应白心中叹道,不知前世自己死后,这小不点怎么样了。
马车内散有浅淡而极为清苦的药草味,徐应白手指敲着桌面:“我昨日犯病了。”
谢静微听见这话瘪了嘴又要哭,徐应白浅浅看过去一眼,他就止住了哭腔:“是,师父昨日疼晕过去了。”
说完委委屈屈补了一句:“吓死弟子了。”
徐应白摩挲了一下手里的纸张,安抚地摸了摸谢静微的脑袋,把他歪歪扭扭的道帽扶正了。
徐应白自知自己犯病的时候吓人,但疼晕过去还是少见。
这次该是把谢静微吓得不轻。
大军是在七月廿七接到圣旨从嘉峪关回长安,如今走了近十日,徐应白掀开马车的帘子,帘外已经不是苍茫的大漠草原,已然能看到一些郁郁葱葱的草木。
此次随大军出征的兵部职方司官员曹树骑马跟在马车后面,眼见马车帘子被掀开,连忙一挥马鞭上前,弯下身问:“太尉有何吩咐?”
徐应白打量了一下面前的青年,青年约摸三十岁出头,身上穿着甲胄,身形还算健硕,眉目也疏朗,左眉中心有颗大大的黑色痦子。
这标志性的痦子让徐应白想起来面前这人是自己当年点的随军将领,曹树。
他按了按眉心,心说这也没隔多久,怎么忘了这么多事情。
曹树那边还等着徐应白说话,没过多久,徐应白淡漠平静地声音响在他耳边:“无事。”
曹树闻言松了一口气。
而后又急急补充道:“若太尉有事,尽可叫下官!”
他话音一落,那帘子就放下来了,曹树只见那一闪而过的苍白下颔微不可察地点了一点。
曹树紧张的脊背放松下来,他完全不敢怠慢这位年纪轻经的太尉大人。
若是在四个月前,他或许还会对徐应白嗤之以鼻,一介文官,因学道而被先帝看重任为顾命大臣,虽素有才名,也政绩斐然,百姓敬爱,百官敬佩,但过于自信了,竟也不自量力地自请前往嘉峪关抵御乌厥?
乌厥骑兵之骁勇,连能谋善战,打了半辈子仗,拥有整个大晋最优秀的骑兵的宁王都称病说不能前往抵御乌厥,这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有何自信自请前往边关!
可是四月以来他同徐应白一同抵抗乌厥入侵,这个年轻人坚定的心志与遣兵调将的能力让他惊叹不已。
不过其下手快准狠,斩杀叛军的凌厉也让人心惊。
曹树感叹,难怪此人会被点为现今陛下顾命大臣,果非池中物也!
当为冲天而上的蛟龙!
而此刻“蛟龙”本人并不知道曹树心中对他的赞叹,他正靠着手掌,微微闭着眼,一副快要睡过去的模样。
按照这路程,行到长安还要十几日,徐应白打定主意要好好休息,顺便琢磨一下接下来该怎么办。
前世回长安后不久,乌厥就再犯边境,他本想再度请命前往嘉峪关,晋灵帝魏璋却声嘶力竭地说要南渡,他力谏未果,跪在宣政殿那一整晚要陛下收回成命,也没换来晋灵帝的回心转意。
只能着手准备南渡,想着把皇帝送过去,他再渡江回到中原平乱,没成想竟然在刚刚启程回长安时,就被肃王府那一群弓箭兵给射成了刺猬……
真是……功未立,身先陨,死得那叫一个惨烈,尸体估计全喂了鱼。
徐应白支着脑袋,手里的毛笔吸满墨汁,墨水滴落在信纸上,正将“陛下”二字给糊了个严实。
想来此时魏璋也快与肃王魏景明暗度陈仓了。
徐应白前世忙得没空管魏璋干什么,这昏庸皇帝除了花天酒地就会炼丹嗑药,除了年纪尚轻折腾不死以外没什么可以称赞的点,放几个能干的大臣守着,还堪堪能挣个守成之君的名声。
他也就没防着魏璋。
却不想魏璋居然悄悄去联系肃王!
真是……徐应白想了一会儿,给远在长安花天酒地的魏璋安了个恰如其分的评价€€€€愚蠢至极。
忠臣不近,反而朝令夕改去投靠野心勃勃的藩王。
肃王那样虎狼之人,魏璋与之谋划,无异于与虎谋皮,肃王得了个皇帝,岂不是扯了面大旗,挟天子以令诸侯!
徐应白把桌案上的地图拿过来,草草看了一眼,心下已经有了计较。
既然魏璋非要南渡去给人当孙子,那就让他去。
不仅让他去,还要送他份大礼。
徐应白冷漠的目光扫过长安二字。
谢静微看见自家师父那淡漠的神情,冷峻的目光,不由得一抖,想着又是哪位大爷要倒霉了。
总不会是发现自己没专心练字吧!
他正瑟缩着,头又被轻敲了一下,师父那要命的嗓音在他耳畔响起:“你躲什么?坐直。”
谢静微神情一凛,挺直了小身板,老老实实道:“我害怕。”
“咳咳……”
徐应白病没好,忍不住咳嗽了一下,谢静微着急忙慌凑过去给他拍后背顺气。
徐应白边咳嗽边问:“咳咳……怕,你怕什么?”
谢静微一边拍一边理所当然:“怕师父啊!”
徐应白:“……为师有什么好怕的?”
谢静微:“怕师父罚弟子抄书嘛。”
徐应白:“…………”
他哑然失笑,伸出手,教训般地轻轻敲了一下谢静微的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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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注:历史上类似“灵”“幽”“高祖”等都是后人给过世帝王起的谥号,这里是为了方便称呼才直接这样写的,为免误会,在此备注。
第2章 大狱
开明元年八月十九,大军终于步入长安。
百姓夹道欢迎凯旋的将士,中军却没了那辆马车,奉命前来迎接的几位大臣面面相觑,对着曹树诘问道:“徐太尉何在?”
曹树连忙替徐应白解释道:“太尉抱病,已经先行回府了。还让下官给诸位大人赔个不是,让诸位大人白跑一趟了。”
这倒不是假话,满朝文武都知道四月前走马上任太尉一职前往嘉峪关抗敌的徐应白在回长安的路上病倒了,陛下因此也特赦他回长安先休养好后再进宫述职。
因此听闻曹树如此说,几个人连忙挥手说无妨,又说改日再去拜见太尉。
而长安城一处低调的府邸内,徐应白正靠在绿茵下面,监督谢静微写字。
他病早就已经好了,只是懒于应付这些朝廷大臣,便称病回府,一回来就检查谢静微的课业。
谢静微是他十八岁那年收的小弟子。
这小娃娃本来应该被徐应白的师父玄清子收为关门弟子,奈何这小娃娃一看见长着把长长胡须,手里拿着把拂尘追着几个弟子大骂毫无形象可言的玄清子,当即吓得倒退两步。
玄清子的凶狠严厉把时年七岁的谢静微吓得哇哇大哭,抓着徐应白的衣摆不松手,哭着要拜徐应白为师。
玄清子劝了好几天都没用,只能让谢静微给徐应白磕了三个头,再奉了一杯茶,拜了徐应白作师父。
事后玄清子问谢静微,这道观里那么多人,怎么非逮着徐应白这个福薄的人拜师!
谢静微家里人常教导谢静微要诚实做人,因而闻言老老实实回答道:“师父长得好看。”
此话气得玄清子吹胡子瞪眼,年纪轻轻的徐应白自然比他这个糟老头子更加赏心悦目啦!
但谢静微确实没说错,徐应白确实长得极为好看。
仪态气质必不用说,徐应白身姿如青松竹柏,颀长挺直,气质如空谷幽兰之淡雅,又如遗世白鹤之孤高,容颜极盛,€€丽俊美,肤白如深冬之霜雪,鼻梁高挺,唇色浅淡,眉心有一点朱砂,一双眼睛极漂亮,鸦羽般乌黑的长睫下,是琥珀色的眼眸。让人见之忘俗。
自他入世起,见过他的人没有谁不为此等容貌气质叹服,更有人谓其容颜可与日月相争,遍寻天下未见有容颜气质能与其媲美之人,实在是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不过即便自家师父有如此相貌,谢静微此刻也无暇顾及了。
今日他抄道经抄错了一个字,便被徐应白勒令抄百遍,他当初拜师时,可没想到过这小师父会这样严厉!
撒娇打滚也没用,徐应白又不吃这一套。
谢静微只能苦哈哈抄,心想师父怎么就不能一直像那天病醒之后那么温柔可亲呢?
还没几天,就变成严厉的样子了。
徐应白看着谢静微抄书,周边有几位侍从恭谨顺从地站在一旁侍奉,刘管家手里拿着网,正抓着树上叫得嘶哑的蝉。
谢静微的小脑袋一晃一晃的。
徐应白看了一会儿,声音清润:“静微,明日我差人把你送回玄妙观吧。”
谢静微一听就炸毛了:“弟子不要!”
“听话,”徐应白的语气不容置喙,“长安很快就要大变,你回道观安全些。”
谢静微闻言委委屈屈:“弟子走了,谁来照顾师父啊?”
“为师今年二十有三,你才多大。”
言下之意,谁照顾谁还不一定呢。
“况且你是偷跑出来的,”徐应白垂下眼睫,好整以暇道,“现在回去认错,师祖顶多罚你禁足半月。”
若是跟着我,一不小心就会丢了命啊。
徐应白心中叹息。
谢静微瘪嘴要哭。
徐应白一眼看穿,随即情真意切地补充:“哭也没用。”
谢静微这下眼眶是真红了,一边吧嗒吧嗒掉眼泪一边抄书,本来就写得不好看的字更加歪歪扭扭。
“认真抄。”
徐应白瞄了谢静微一眼。
谢静微“哇”的一下哭出了声:“师父不要弟子了呜呜呜呜,师父还凶弟子!”
徐应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