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风呼啸,付凌疑陡然惊醒。
落雪簌簌下落,破败的庙宇里面只有他和几个逃难的人。
这里是定襄郡的一个小庄子,如今已经十室九空。
他喘着粗气,心跳得极快,撕裂的痛楚几乎要将他淹没。
庙宇正中央,是一尊石塑的人像,石像神情悲悯,眼皮垂着,目光落在庙宇众人身上。
他眉心点了一点鲜明的朱砂,在雪光下亮得惊人。
只是石像周身破损斑驳,底座和身上还生了青苔,石身上到处都是凹陷残缺的痕迹,是被人用石头砸的,连眼角处都有一块陷下去的伤痕,远看过去,像一滴即将落下的眼泪。
付凌疑怔怔地看着这座石像。
躲在石像底下避雪的老人看着他双眼通红地看着这座石像,慢慢解释道:“这石像是徐大人,徐大人你认识吗?”
付凌疑僵硬地看着这尊石像,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老人却自顾自地说了起来:“徐大人在我们定襄当过郡守呢!”
“后来他调职了,我们就筹钱给他建了个庙,徐大人……菩萨一样的人啊……定襄多少人都是被他救活的……可是后来逃难的人都说他是叛贼!”
“好人没好报啊……好人没好报啊!”
老人絮絮叨叨地说着,说完就大哭大笑起来,付凌疑缺却一句话都听不进去。
他死死地盯着那尊石像,石像无声地和他对视,破败不堪的庙宇外风雪大作,雪从屋顶的漏洞飘下来,落在石像身上。
庙内躺着十几位流离失所的灾民,蜷缩在石像旁边的一块空地取暖,石像的影子温柔地笼着他们。
付凌疑缓慢地靠近石像,伸手去触碰石像一角,他的指尖神经质地发颤,在感觉到冰凉的触感时全身都在颤抖,脊骨深深地弯了下去。
徐应白活着的时候救人,死后庙宇被人砸得破败不堪,却还是极尽所能地庇护了流离失所的百姓。
他保得住同僚的性命,保得住万千弋百姓的性命,却保不住自己的一条命。
付凌疑忍不住失声痛哭。
为什么?凭什么!
石像的目光落在他眼前跪下的男人身上。那悲悯的眼神里似乎带着不解€€€€你为什么哭呢?
你为谁而哭呢?
付凌疑最后踉踉跄跄狼狈不堪地从这座庙宇里面走了出去。
他回望来时的路,又望向他即将要走的路。
天地寂静,满目苍凉,付凌疑恍恍惚惚地意识到,这近两年的时光里面,他走的全是徐应白去过的地方……
长安、嘉裕、洛阳、定襄、再到江南又往嘉陵……
他见过很多人,很多事,却没意识到他一遍遍来回走的道路,是徐应白曾经走过的人间。
他追不上徐应白已经消失的背影。
付凌疑天真地以为自己能够忘掉的。可是他不知道有些人会在他那短短的一辈子里面留下深刻的、去不掉的烙印与伤痕。
忘不掉,也没法释怀。
他记不清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喜欢上的徐应白,是在自己满身是血的时候被徐应白皱着眉头从地上拉起来的时候,还是徐应白垂着眼将那只草蝴蝶拍在自己心口的时候……亦或是徐应白一脸无奈地教自己习字的时候……
他不知道,也记不清楚了。
徐应白对他好吗?细究起来,似乎也和其他人没什么太大的差别。甚至还因为他不够听话,性子太野,对他格外严厉,动不动就让他跪着磨性子。
可是徐应白对他不好吗?
徐应白教他写字,他会因为他不要命的打法把人训得焉头巴脑,徐应白教他理智、克制,教他如何做个人……而不是一个被仇恨裹挟着向前走,只会杀人的疯子……
付凌疑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徐应白这个人,自己没法把他从自己这条命里剔出去。
他被困在了名叫徐应白的囚笼里面,徐应白坠下江面的那一眼,成了他终生挥之不去的梦魇。
他是被徐应白驯服的孤鹰,是被徐应白养熟的野狼。
可徐应白死了。
所以那样广阔的天地,他只走了徐应白走过的那一条路,好似一个兜兜转转的,活着的墓碑,终于把自己逼疯了。
世上之人是有千千万,却也只有一个徐应白。
付凌疑向前走了两步,躺倒在了雪地里面。
冰凉的雪灌进他的颈窝,他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里涌上哀戚和癫狂。
他走了两年路,一个人压抑又痛苦地走了两年路,他走不动了。
付凌疑狼狈地起身,跌跌撞撞回了那破败的庙宇。
石像仍旧静静地居于庙宇中央。
付凌疑无声无息地走进来,周遭的人都已经熟睡,没人发现付凌疑一步一步缓慢地走了进来。
他眷恋地抚着石像的眼角的疤痕,他想要低下头细细亲吻石像的眉目,但还是止住了,最后他只是盯着石像眼角那行如泪滴的疤痕,神情阴郁又疯狂,又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痴。
“我会给你报仇的。”
“你信我,我一定会给你报仇的。”
“所以你等一等我,等我给你报完仇,就去找你。”
“好不好?”
即便粉身碎骨,他也要拉着那些人下地狱!
满室寂静,无人应答。
他扯了扯嘴角,朝神情平静安宁的石像露出一个扭曲的笑。
而后他一步一步地走了出去。
离庙宇不远处的村子,有人在打铁花,璀璨的光芒上升又下落,在付凌疑深不见底的乌黑瞳眸里面落下一点火光。
他回过头,亮起的灿烂光芒映照在石像身上。
付凌疑深深看了一眼,然后孤身一人走进了大雪里面。
第38章 疯魔
从定襄郡到江南, 付凌疑花了快两个月的时间。
这两个月时间,冰雪消融,草木抽芽。
付凌疑没钱买马, 是徒步走到的江边, 搭了渔民的船横渡至金陵。
金陵富庶, 亭台楼阁修得极其奢靡豪华,达官显贵驾车出行,整座金陵城都泛着纸醉金迷的味道。
付凌疑一身破破烂烂的衣裳,格格不入地出现在这金陵城里面。
肃王府在金陵城中央,偌大的王府占地极广。
因四方混战, 魏璋又住在肃王府里面, 各路藩王对此虎视眈眈,不放过任何一个能杀魏璋嫁祸的机会, 因此肃王府守卫极其森严,连只麻雀都飞不进去。
付凌疑围着肃王府转了一个月, 没有发现能溜进去的破绽。
但他发现了一个白衣琴师,每七天都会进王府去演奏。
这个琴师住在金陵城的一家乐坊里面, 他以白纱覆眼, 是个看不见的盲人。
付凌疑看着这名白衣琴师, 想了一个疯狂的办法。
这日白衣琴师回到乐坊, 刚一进门, 就察觉到房内似乎有些不对。
房门瞬间就被人上来锁。
盲人双眼看不见, 其他的感官就会格外敏锐,他在房中站了一会儿, 故作镇定地开口:“阁下来此是为了什么。”
话音刚落, 一阵有节律的脚步声就由远及近地传了过来。
而后他听到一个沙哑的声音:“找你商量个事。”
白衣琴师感觉到脖颈冰凉的刀刃,嘴角抽了抽:“…………”
“阁下, 只要不是要我的命,什么都好商量。”
付凌疑将刀放下,他不欲杀人,轻声回答道:“我想替你进肃王府。”
白衣琴师怔愣了一下,随即飞快问道:“你要进肃王府做什么?”
付凌疑沉默了一会儿,最后选择坦诚道:“寻仇。”
“我要他们偿命。”
白衣琴师闻言也沉默了一会儿,最后回答说:“既然你是去寻仇,那我帮你。”
付凌疑自此在乐坊住下。
付凌疑和琴师不过问对方的名姓,他不知道这位白衣琴师到底和肃王府有什么恩怨,竟然会帮他寻仇。
白衣琴师也不知道付凌疑和肃王府有什么大恨,要他们偿命。
两个人谁也不说,也谁都不问。
毕竟人生在世,谁还没有几件说不出口的恨事。
在乐坊的时间,白衣琴师教他弹几首常听的曲子,以免肃王府检查时露出什么破绽。
付凌疑学得很快,不到几天就学会弹谱子了。
又一日,琴师从王府回来,手里拿着一堆赏赐,他看不见,也对这些赏赐并不热衷,拿进来之后就随意放在了桌子上。
付凌疑瞥了一眼,忽然愣住了。
那一盘赏赐里面,有一块红白相间的玉佩,用一根红绳子系起来,十分精美。
和付凌疑记忆里的,一模一样。
十几年前,他的哥哥付凌云护着他从嘉峪关出逃,身后无数人追杀,到最后只剩他一个人活着。
他在黄沙遍野的边疆成了一个乞儿,每日为活下去挣扎。
十二三岁时,他在安西碰到过一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少年。
那时他们就在城池边,他快要饿死了,碰到一个看起来弱小的人就伺机扑了上去,然后恶狠狠地咬开了那个少年的手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