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修云沉吟一声,问:“孤倒是觉得€€喧儿十分伶俐,应该已经开蒙了吧?不知道嫂嫂希望喧儿从文还是像五哥一样习武?”
孟氏猛然抬头,原本€€规规矩矩垂落的视线也落到了太子脸上,她心知此举有些冒犯,但还是说:“喧儿还小€€,他想做什么,臣妇希望喧儿自己做选择。”
宁修云没什么反应,只笑道:“当然,这是应该的。”
孟氏闻言,攥紧的手€€终于松了松,她吁出一口气€€,问:“多谢殿下,还请殿下移步外宅。”
“好。”宁修云点头,让简寻把他们那少到可怜的行李带上。
孟氏将两人送到了将军府门口,她给太子准备的宅邸离这里不远,宁修云拒绝了马车,和简寻一起慢悠悠地步行前去。
孟氏站在原地,看着一黑一白的两道背影,宛若一对璧人。
那黑衣男子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太子用手€€中折扇亲昵地敲了他的额头,两人之€€间的相€€处,甚至比她与宁楚卿之€€间都€€更融洽些。
她和宁楚卿不一样,宁楚卿几乎没有察言观色的能力,只在行军打仗的事有着近乎恐怖的洞察力。
在听€€宁楚卿转述了那句让他震惊半天的话时,孟氏便觉得€€有几分古怪。
后€€又听€€说太子那般看重喧儿,甚至屈尊抱着那孩子,不眠不休地守着生病的宁喧时,孟氏心中警铃大作。
若是太子所言非虚,太子岂非……此生无后€€?一个€€未来储君,怎可没有后€€嗣?
*
宁修云带着简寻去了孟氏准备的宅邸,从格局到装潢都€€和镇远将军府十分相€€似,两人理所当然地入住了主€€院。
简寻想避嫌都€€不行,太子如今身边只有他一个€€亲卫,他只能寸步不离地跟着。
等他把行李放好,宁修云已经让人将棋盘放在了石桌上,大启南部的宅邸在格局上都€€有相€€似之€€处,除了小€€桥流水、抄手€€游廊,也特别喜欢在院子的老树下放一石桌,夏季乘凉。
宁修云坐在一侧,用手€€把玩着一颗云子。
简寻知道对面的位置是留给自己的,他坐到石凳上,却听€€宁修云若有所思地问:“简寻,你想进南疆军吗?”
简寻一愣,在恭维和诚实作答之€€间选择了后€€者:“想。”
他似乎还没有在宁修云面前说过谎。
“哦€€€€”宁修云拖着长音应了一声,调笑道:“你嫌弃我€€。”
他故作神伤:“也是,我€€这种不会武的普通人,遇袭的时候帮不上忙,只能给你拖后€€腿罢了。”
简寻紧张地抿唇,正色道:“并非如此,殿下身份贵重,保护殿下是我€€的荣幸。”
宁修云勾唇轻笑,不知道有没有相€€信,他随手€€在石桌上轻抚了一下,触手€€生凉,这石桌的料子似乎有些不同寻常。
宁修云讶异地一挑眉,“看样子将军府比我€€想象的还要富裕。”
初入府时他见府中的装潢普通,至少没有江城世家的宅邸气€€派,还以为€€宁楚卿把他那些俸禄都€€用在了战场上,没想到只是低调奢华,把财不外露做到了极致。
简寻也摸了摸石桌桌面,了然道:“这是蜀地特有的一种矿石,深山开采,的确来之€€不易,一块少说要一两金。不过对将军府来说只能算是寻常物€€件。”
宁修云不解地看他,表情疑惑,眼神明€€晃晃就是在问:这是为€€何?
见宁修云好像并不了解南疆,简寻开口解释道:“殿下大概不知道,镇远将军的妻子孟帆,出自孟家,孟家世代行商,富可敌国,而€€孟帆正是孟家大房的嫡长女,孟家大房只有孟帆一个€€子嗣,大房的八成家业都€€交给了孟帆。所以,将军府算是南疆家底最厚的了。”
这其中还牵涉了一件有趣的往事,和宁楚卿的过往有关。
简寻见宁修云很感兴趣,便把他当年到南疆来时听€€说的那些传闻说与他听€€。
宁修云根据简寻的叙述,大致还原了宁楚卿前些年的经历。
原来,宁楚卿自幼在南疆战场上拼杀,十四岁时成了军中小€€将,十七岁得€€了镇远将军的名号,彻底掌握南疆兵权,他的外祖徐将军就此隐退,将南疆交给了这个€€少年。
然而€€一国边境哪里是那么好守的,南疆之€€外是蛮族各部,以及各自独立的土司部落,这些
人虽然势力都€€不算强,但都€€有一颗冲破南疆关卡入主€€中原的心。
南疆战场也是一年到头都€€不消停,打了这个€€来那个€€,大启只有一个€€南疆军,敌人却有十几个€€,被迫进行车轮战,想守住南疆是一件极为€€困难的事。
宁楚卿确实是个€€将才,在行军打仗上的才能甚至比他外祖徐将军更胜一筹。
然而€€刚刚受封的宁楚卿就遇到了一个€€大难题,那年江水泛滥汛期提前,没能防住洪灾,整个€€南疆在河流下游的田地尽数被淹,不少地方还闹出了饥荒。
宁楚卿本€€就为€€此头痛不已,没想到当时的几个€€土司部落互相€€合作,在这个€€紧要关头向南疆军发起了攻势。
行军打仗粮草最为€€重要,南疆虽然也有存粮,但南疆这边四季潮湿,粮食存放不久,几乎几个€€月就要换新一次,所以存粮不会太多,免得€€浪费。
南疆平原不少,若没有洪灾,每年的粮食产量供给当地百姓和南疆军绰绰有余,甚至还能向外输出不少,可偏偏那时田地被淹,没有收成,宁楚卿几乎是腹背受敌。
他往国都€€上了奏折,嘉兴帝从来不会在这方面含糊,立刻拨了银钱和粮草下来,可惜的是,上有政令,下边也有一堆蛀虫,国都€€运来的银钱粮草被层层盘剥,本€€就剩的不多,等送到江城时,直接被江城世家合谋扣下大半,成功送到南疆的寥寥无几。
宁楚卿哪能忍得€€下这口气€€,当即带着人去到江城和江家讨要粮饷,江家像饿狼一样咬了食物€€就不肯松口,宁楚卿直接让手€€下的人明€€抢,江城血流成河,这部分物€€资给垂死€€的南疆续上了一口气€€。
然而€€没想到的是,江家反咬一口,将宁楚卿的举动打成搜刮民脂民膏,弹劾镇远将军失职之€€罪。
嘉兴帝虽然并未真的治宁楚卿的罪,却派了内侍到南疆来,明€€里暗里告诉宁楚卿不要和江家起冲突,逼迫宁楚卿上门道歉。
宁楚卿忍了,但道歉一事免谈,结果江家不依不饶,要将家中一个€€庶出儿子嫁与宁楚卿为€€妻,只要宁楚卿应了,并且从此不再纳妾,江家会与江城各个€€世家一起,给南疆捐粮,让南疆能够度过难关。
此事简直荒谬至极,宁楚卿直接当做不知道,再次向国都€€去奏折要粮。
结果粮没要到,只等来嘉兴帝一句“要以大局为€€重”。
狗屁的以大局为€€重。
嘉兴帝逼着宁楚卿娶男妻,并且要求一生一世一双人,这摆明€€了就是不想让宁楚卿留下后€€代,他一直觉得€€宁楚卿是个€€隐患,等宁楚卿死€€后€€,南疆军权会交给嘉兴帝更信任的武将。
宁楚卿不愿被嘉兴帝牵着鼻子走,但南疆局势刻不容缓,他不能为€€一己之€€身弃南疆百姓于不顾。
宁楚卿被江家庶子找上门来,在南疆主€€城的大街上,对方直言若是宁楚卿不娶他,南疆百姓便会因此妄死€€。
只差一点点,宁楚卿就要妥协了,但当日两队人马对峙,挡在了路中间,当时的孟家大小€€姐孟帆刚好在南疆巡视孟家产业,她在马车里听€€到了江家庶子的狂妄之€€言,当即下车嘲笑了那人一番。
并和宁楚卿自报家门,说娶一个€€酒囊饭袋,不如娶她,若宁楚卿愿意,孟家将鼎力相€€助,为€€宁楚卿守住南疆。
宁楚卿进退两难,他知道孟家大房只有孟帆一个€€女儿,孟家必然是要招赘的,他不愿耽误孟帆,也是真的不想娶一个€€草包。
“将军当时主€€动提出入赘,但孟帆拒绝了,让将军打了胜仗再正经下聘来娶她。后€€来,有孟家襄助,将军得€€胜归来,孟家十里红妆送嫡长女出嫁,连带着大房八成的家业都€€到了镇远将军府,此后€€南疆军再未缺衣少粮过,南疆也彻底安稳下来。”
宁修云了然。
原来如此,原书里宁楚卿一登场就已经是南疆说一不二的掌权者,并未多提及他的过往,对他的妻子孟氏也没有着墨太多,因而€€宁修云并不知道这些。
但实际上却是,宁楚卿能有源源不断的军饷让南疆成为€€一块铁板,少不了妻子的帮助。
怪不得€€宁楚卿好像对断袖之€€癖有些忌讳,原来是有这么一桩旧事在。
宁修云摸了摸下巴,抬眼看向简寻,“知道得€€那么清楚,莫非你亲眼所见?”
简寻点了点头,说:“那年我€€随师傅在南疆历练,还偷偷上过前线。”
“胆子不小€€。”宁修云笑骂道。
比起宁楚卿的往事,宁修云明€€显对简寻的曾经更感兴趣,“听€€起来很有意思,说说吧,我€€想听€€。”
简寻其实觉得€€乏善可陈,但宁修云想听€€,他便从到南疆的时间点开始说起。
他的南疆之€€行很单调,跟师傅学武,跟师傅偷偷上前线杀敌,那是他第一次杀人,佩刀上第一次沾满血迹时他没忍住吐了出来,还被师傅嘲笑是胆小€€鬼。
简寻渐渐杀出了血性,在南疆战场养成了狠辣致命的出招和绝不手€€软的铁石心肠。
……
两人一边下棋一边聊天,基本€€上是简寻在说,宁修云在听€€,简寻这辈子第一次向他人说起当年在南疆的经历,几次想停,但一看宁修云专注聆听€€的神情,简寻又鬼使神差地继续了。
好在简寻说无可说之€€前,宁楚卿来了。
这人换了一身干净的蓝色劲装,手€€里提着一个€€巨大的食盒,健步如飞地进入正院。
见两人在院中相€€谈甚欢,他脚步一顿,觉得€€自己似乎来得€€不是时候。
简寻却在心中松了口气€€,朝他投去一个€€感激的眼神。
宁楚卿挠了挠头,俯身行礼,随后€€道:“今日并非有意冒犯殿下,好在有夫人提醒,还请殿下莫要见怪。”
宁修云撑着下巴,摆了摆手€€,“五哥不必在意这些小€€事。”
“多谢殿下。”宁楚卿松了口气€€,把食盒放下,说明€€了来意。
宁楚卿是来送晚膳的,这边的宅子虽然一直有清扫,但已经许久不住人了,厨房久未开火。
原本€€送饭应该是府中下人做的事,但他夫人让他借此机会向太子道歉。
宁楚卿觉得€€有理,便亲自来了。
这个€€时间点用晚膳还是稍早了些,宁修云让简寻从屋里拿了一把椅子出来,宁楚卿在石桌边坐下。
宁楚卿看看自己的木头椅子,再看看宁修云和简寻的石凳,再次觉得€€自己来得€€不合时宜。
宁修云抬手€€落下一子,道:“五哥其实不必对我€€有戒心,我€€只是前来巡视,车队里拘束多,便带着人先走一步,五哥应该不介意吧?”
宁楚卿睁着眼睛说瞎话:“怎会?你我€€是兄弟,我€€自然不会在意此事。”
宁修云轻笑一声,明€€显没有相€€信,两人关系不算僵硬,但也着实没到可以交心的地步。
宁楚卿沉默片刻,主€€动问道:“国师有批命,让殿下不可以真面目示人,殿下为€€何……”
他没把话说完,但宁修云明€€白他的意思。
宁修云轻叹一声,“今上信命,我€€不信,事在人为€€,说不定连这些玄妙之€€道也能算在其中呢。”
宁楚卿嘴唇缓慢抿成一条直线,听€€出了宁修云话里有话。太子是不是也知道嘉兴帝为€€了平息当年“断子绝孙”的谣言做了什么荒唐事?
他自小€€便知道自己的身世有异,但母妃并未和他说过自己的生父是谁,如今见太子和自己长相€€相€€似,他长久以来的认知快要崩塌了。
他不是嘉兴帝亲子,却长得€€和嘉兴帝唯一的血脉有几分相€€似?这天下还有这样的巧合?
宁楚卿顿时有些坐立不安,问:“殿下是否已经参透此道?”
宁修云点了点头,说:“五哥大概修书一封,便可知道真相€€,但或许你已经等不了那么久了吧。”
从初次见面开始,宁修云就在这位大将军身上感受到了一种焦躁,是遭遇意外后€€事情超出自己想象的忧虑。
宁楚卿双手€€环胸,皱眉道:“殿下可以直言。”
安静思考棋路的简寻终于发现气€€氛有些不对,左右看看,觉得€€自己是个€€局外人,完全不明€€白这兄弟俩在打什么哑谜。
宁修云沉吟一声,指了指对面的简寻,道:“我€€想让简寻入南疆军历练一番。”
简寻一惊,手€€里的棋子差点掉了,没想到他会在此时提出这个€€要求,这与其说是请求,不如说是挑衅吧?
果然,宁楚卿身上的气€€势陡然一变,目光冷厉,一时间气€€氛剑拔弩张,“理由呢?”
在宁修云说出这句话之€€前,宁楚卿都€€表现得€€很友善,但甫一提及南疆军,宁楚卿立刻变了态度。
太子想将自己的亲卫送入南疆军,是真的想历练一番,还是……看上了南疆兵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