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人决定是独断专行,若是过半的将领都认可他的选择,便是顺应民意了。
宁楚卿的计划详细而€€周密,在多年的胜仗中,南疆军的将领对他保持着高度信任,没人会反驳,也没人有能力反驳、抓到宁楚卿计划中的错漏。
然而€€可惜的是,此时营帐里还有一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家伙在。
裴延摇了摇扇子,开口道:“裴某有一个额外的计策,不知道将军是否愿意一听?”
原本还气氛火热的营帐中顿时一静。
宁楚卿目光深沉地注视着裴延,营帐里落针可闻,在众人放缓的呼吸声中,裴延表情未变,好像完全没感受到空气中的紧张情绪。
宁楚卿:“裴公子请说。”
裴延把折扇合拢,甚至未看€€身后的舆图,便开口道:“诸位方才也说,怕挥师南下会使后方空虚露出破绽,何€€不尝试放手€€一搏,派精兵从东西两侧的山峦中穿过,绕到土司寨后方,擒贼先擒王。”
“主战场有南疆军主力牵制,不管这次计划是否成功,都会一定程度扰乱敌军的布局。诸位以为如何€€?”
众人面面相觑,营帐中鸦雀无声。
太子没有亲自到场,只€€派了裴延来以表重视。
裴延自到营帐中来并未开口插言,所有人都以为对方只€€是来走个过场,却没想到裴延会在这个时候提出建议。
而€€可恶的是,这个建议真的行之有效,让一众对太子心怀芥蒂的人都很难反驳。
若是这一险招得手€€,拿下西南便如同探囊取物€€。
唯有上€€首位置的宁楚卿双手€€环胸,目光沉沉,隐含怒火,他并不赞同这个提议。
“裴公子或许不知道,西南两侧的山峦何€€其险要,派兵取道两山,很有可能没到土司部族后方便会全军覆没。”
这种计划宁楚卿也想得出来,但€€他的作战安排一向保守,很少会提出这种孤注一掷的做法,他不想看€€着自己€€手€€下的兵为了一件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事白白送命。
“富贵险中求。”裴延只€€轻飘飘说了一句话,下手€€的各个将领却都动摇了。
的确,这一计风险极高,但€€收益也极大。
若能绕道灭了西南部族的领头€€人,得到这份军功,一跃受封主将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宁楚卿还未同意,底下立刻便有几个职位中等的小将上€€前,目光灼灼,“将军,卑职愿往!”
宁楚卿握着自己€€的佩剑,看€€向裴延的冰冷目光简直像是想以扰乱军心的名€€号把对方就地正法。
而€€等到看€€见简寻也从人群中迈出一步主动请缨,宁楚卿突然就明白裴延为何€€有此举动。
这两人都疯了吗?太子知道裴延在打什么算盘吗?
不同于宁楚卿的焦躁,简寻心绪十分平和,他看€€过西南的舆图,甚至蜀地那种天险之地他也去过多次,此去西南他至少有一半的把握。
若是成功便可一飞冲天。
裴延把玩着手€€里的折扇,好像对面前的群情激昂都不在意,他幽深的目光隔着一段距离落在简寻身上€€。
他知道,简寻一定会去的,但€€能不能活着回来,还是个未知数。
宁楚卿将众人的神情尽收眼底,心中顿感荒谬,但€€他不能不顾手€€下将领的意愿,在众人陆续表达赞同之后,他向一众将士陈明利弊,让他们自己€€选择去留。
谁想走这条九死一生的路,悉听尊便。
*
南疆主城,临时太子府。
宁修云和宁喧在石桌前对弈,宁喧拿着黑子冥思苦想,嘟嘟囔囔:“下这里……不不,下这里……”
宁修云撑着下巴等他想好,却莫名€€一阵心悸,手€€一松,把玩着的那颗白子掉回了棋笥中。
宁修云一拧眉,心慌得厉害,好像冥冥之中有什么超出掌控的事情发生了。
“沈七,沈三还没回来吗?”宁修云轻声问道。
沈七:“还没有,不过应该快了。”
南疆军的主营地因为战线拉到了江对岸,已经向西南房推进了几里,中间还隔着一条江,从营地到南疆主城,往返也需要不少时间。
沈三被宁修云派去探查南疆军的动向,他与裴延一暗一明,宁修云不信任裴延,才让沈三跟过去有备无患。
沈三快马加鞭,最迟夜里也会赶回南疆主城。
宁修云又问:“我€€让他带的东西,他带上€€了吗?”
沈七前几日收拾行李,在包裹里找到了一枚孟家的腰牌,想起孟家行商遍天下,他让沈三便将那东西带给简寻,万一能用得上€€呢?
沈七一愣,道:“带着呢,殿下放心,统领肯定会将那东西原原本本地交到简公子手€€上€€。”
不知道是不是沈七的错觉,她觉得今日的太子有些€€焦虑不安,竟反复向她确认计划是否出错。
宁修云应了一声,心不在焉地和宁喧下棋,破天荒的,这局居然是宁喧赢了。
宁喧看€€着棋盘上€€的结果张大了嘴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居然能拿到胜利。
宁修云也难得有些€€走神,他夸了宁喧几句,又说:“快入夜了,喧儿该回家了。”
“唔……好哦。”宁喧赢棋的兴奋劲儿还没过,看€€着棋盘有些€€依依不舍,但€€还是听话地跟着将军府的亲卫走了。
宁修云目送宁喧离开,单手€€撑着额头€€,觉得头€€疼得厉害。
他在石桌前枯坐了一会儿,便等来了沈三和裴延。
两人一个在前,一个在后,沈三面色冷若冰霜,裴延摇着折扇看€€起来心情不错。
等走到宁修云面前,沈三直接跪地行了个大礼,裴延一撩衣摆,也跪下了。
宁修云心头€€一跳,好像方才那不详的预感成真了。
“你们这是何€€意?”他喉头€€一梗,声音嘶哑地问道。
沈三道:“属下无能,简公子加入一精锐部队取道南山,意在偷袭彭氏土司本寨,这两支小队一入山便和后方的斥候失去联络,已经半日没有消息了。此行凶险万分,九死一生。属下没能阻拦简公子冒险,还请殿下责罚。”
几乎是听完沈三的话,宁修云便将冰冷的视线落在了裴延身上€€。
九死一生。好一个九死一生。
宁修云咬牙切齿:“裴卿可真是给了孤一份大礼啊。”
裴延完全没有遮掩的意思,勾唇浅笑€€,那模样€€竟隐约有些€€疯癫,他说:“微臣前来请罪,听候殿下发落。”
裴延光明正大地承认了,是他的算计让简寻陷入险境,一句话都没有为自己€€辩解。
“你们都下去,孤有话要单独与裴卿说。”宁修云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裴延。
裴延眼含笑€€意地和他对视,甚至带着让宁修云作呕的雀跃。
他在为什么高兴?为简寻深处险地、很可能要在山川天险之中死无葬身之地吗?
岂有此理。
宁修云脑海中“嗡”地一声,那根名€€为理智的弦瞬间断了,回过神来时他已将沈三的佩刀抽了出来,横在裴延颈侧,语气森寒地说:“裴三,他若不能活着回来,孤要你陪葬。”
沈三带着护卫们退走,院子里只€€剩下宁修云和裴延两人无声对峙。
沈三的佩刀太过锋锐,刚与裴延的脖颈接触便划出一道血痕。
“这是自然,微臣死而€€无憾。”裴延脸颊隐约泛红,微微侧了侧头€€,刀刃边上€€血珠滑落,这竟然是个极度依恋的姿态。
宁修云握着刀柄的手€€有些€€颤抖,简寻生死不知,他心头€€一团怒火在烧,简直想直接斩了裴延的脖子。
裴延被他那森寒的目光盯着,没有一点对死亡的畏惧,他感叹道:“微臣早就知道,殿下与简公子有前缘,只€€是微臣一直不明白您为何€€对简寻用情如此之深,以至于要将自己€€手€€中最好的东西交给对方。”
裴延早便知道太子那些€€出格的想法,但€€他好不容易找到了心甘情愿为之低头€€尽忠的君主,怎会希望看€€着对方将帝位、将效忠的臣下弃之如敝履。
宁修云嘲讽一笑€€:“这天下于我€€来说算得了什么,赠予他又何€€妨?”
“是啊,您怎么会在乎区区帝位……”裴延紧紧地盯着面前的人,质问道:“微臣也不知您为何€€心有死志,但€€殿下您觉得您死了,将帝位拱手€€相让,简寻就会开心吗!?”
“殿下,您醒醒吧!简寻根本没有为君的能力,也不想做什么帝王,这难道不是您一厢情愿吗!?”
“今日殿下为简寻生死不知而€€痛苦愤怒,他日简寻知道殿下为他身死,会怎么想?您如此狠心地让他独活,打着为他好的旗号做尽伤他之事。”
“殿下,您到底是爱他,还是恨他?”
裴延的一声声质问回荡在耳边,宁修云心神剧震,思维都凝滞了片刻。
他忍不住思考裴延的话,他想将帝位让渡给简寻,难道错了吗?他只€€是想给简寻自己€€能送出的最好的东西,难道错了吗?
宁修云前世今生,唯一确切掌握在手€€心里的,只€€有权势和地位,他是名€€利场中摸爬滚打出来的赢家,人生中却没有一丝温情,写€€满了利益纠葛。
只€€有这些€€,他能拿得出手€€,只€€有帝位,是他能想到送给简寻最好的礼物€€。
他总是要死的,他比简寻年长,比简寻体弱,即便两人能相守一段,终究是他会先故去,或许还是在情爱最深的时候,命运总是这样€€无情地将他所拥有的尽数夺走。
与其这样€€,还不如他早早地安排好一切。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宁修云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有一种无知的傲慢,想操控简寻的一生,但€€裴延却看€€得清清楚楚。
裴延察觉到了宁修云的动摇,他继续说道:“殿下,人在高位上€€待久了,便学不会如何€€与人共情,您不亲自走下来,如何€€得知最爱之人心中所想。”
宁修云或许可以将人心揣摩出八九分,但€€情爱宛如一片迷障,陷在其中受其摆布,便会失去推敲时的理智。
宁修云手€€一松,那柄长刀掉落在地,他低声喃喃:“你懂什么……我€€与他之间区区十几天的光阴,哪有什么非卿不可……”
从见面的第一天开始,宁修云就将所有不堪的一面都展现在了简寻面前,他阴郁、随性、工于心计、谎话连篇、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哪怕是欺骗,只€€要能得到简寻都无不可。
甚至那两辈子仅有的一点懦弱和悲观,都用在了简寻身上€€。
简寻太年轻了,少年人心性不定,朝秦暮楚才是常有的事,一时情绪上€€头€€做出些€€出格的事来也很正常。
比如和他互诉衷肠,比如在庄子上€€带着聘礼说要与他长相厮守。
裴延表情十分嘲讽,他道:“殿下,您是在侮辱简公子,还是在侮辱自己€€。”
宁修云扶额,只€€觉得太阳穴一阵闷痛。
他觉得十分荒谬。原来他心底深处,一直不相信简寻对他的爱意,患得患失。
因为他始终认为,那是他算计来的,就像镜花水月一般虚假。
宁修云不得不在这个与简寻彻底失联的深夜,扒开自己€€血淋淋的伤口,认清这个现实。
真是……好像一个笑€€话。
宁修云漠然而€€立,用了几十秒的时间将身上€€外溢的情绪尽数收拢,目光逐渐平静下来宛若一方深潭,他注视着面前的裴延。
裴延好似一个狂热的信徒。
这个人根本不在乎简寻是什么身份,也根本不在乎宁修云和谁情投意合,他只€€知道宁修云是他选中的君主,他不能让宁修云走上€€歧路。
裴延不会让宁修云轻易放弃帝位,他不允许,并愿意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