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成安已经彻底放下心来,跟陈云尚对视一眼,眼里流露出的是万分钦佩。
陈竹离开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怎么,在镇上你家父母不许你出来玩?”
陈竹不知道高成安怎么回答,不过怎么回答也不关他的事,他只觉得昨天下午来的那个哥儿说的真对€€€€可千万不能把心放在陈云尚少爷身上,不然,这辈子恐怕只能在满腔怨气中度过。
陈竹离开没多久,何似飞就拎着水桶进来,他将水分别倒进两个水盆中,各自还放了一块布巾,送到两位少爷房里。
接下来,就没何似飞什么事情,他将高成安跟陈云尚一会儿拜师要送的仪礼收拾好€€€€毕竟这个一会儿肯定是他和陈竹各自背一份,与其到时手忙脚乱,还不如现在整理好。
何似飞在堂屋整理要送的礼,那边陈云尚和高成安隔着两扇门与一个堂屋,大声聊着天。
“云尚兄,你怎会对哥儿的身……如此知晓?”高成安本来想说什么,但想到何似飞在外面,便隐晦了些。
“怎么说我也比你大三岁,在这方面知晓的肯定比你多,再说,你难道仅仅只当陈竹是我的书童吗?”
“啊?”高成安惊讶。
接下来的话,何似飞其实并不想听,毕竟涉及到陈竹的隐私,但陈云尚对此毫不避讳,在自己屋里一边擦身,一遍给另一个屋子的高成安大声讲€€€€
原来,陈竹今年十五,在这时代是可以嫁人的年纪,但因为哥儿不受待见,他家根本没有被媒婆找上门,父母就想让他给陈云尚表哥做通房。
起初,陈云尚的母亲死活不同意这件事,他觉得儿子打小就聪明,在私塾里读书也是佼佼者,她希望儿子考上秀才后,再给他物色一位大家小姐。
€€€€这便是亲爹亲妈了,都觉得自家孩子是可以配得上天仙的。
因此,陈云尚的母亲觉得儿子就算要通房,也不要哥儿身份的,他家又不是没钱,买一个丫鬟回来便是。
刚开始,他们确实给陈云尚买了个相貌清秀的小丫鬟,但谁知俩人才相处一个月,陈云尚就被小丫鬟迷住,功课都落下,在私塾里被夫子打了手板。
这件事传到陈家父母耳朵里,真是捶胸顿足、后悔不迭。陈云尚的母亲立刻将那丫鬟送走,然后把老实木讷、心地单纯的陈竹接了过来。
现在距离那小丫鬟被送走还不到半年,陈云尚对她的思念还没消,自是看陈竹哪儿哪儿都不顺眼,宁愿去青楼都不碰他。但考县试之前,他被压在家里不许外出,唯一能面对的只有陈竹。高成安说自己火气大,没办法,就让陈竹褪去衣服给他把玩。
陈云尚说到这里时,何似飞手一重,差点没把他送给夫子的那份腊肉给掰断。
何似飞并非出于同情或者怜惜,他生于末世,自己从小又双腿残疾,最不喜欢的就是同情和惋惜。他只是愤怒,这陈云尚看起来仪表堂堂,但内里,可真是个人渣。
那边高成安显然也被陈云尚这句话给震撼到了,从他说话的声音里都能听出他的嗔目结舌:“还、还能这样?”
“哎,成安啊,你还是太嫩,日后兄长有什么好玩的,一定带着你。”
“我、我不……”高成安下意识要拒绝,他来县城是为了好好念书,考秀才的。但一想到这屋子是陈家人提前租的,这陈夫子是陈云尚给他作保的,他就不敢再多说。
第11章
高成安深知自家在牧高镇上虽然算是‘大户’,但这也只是跟镇外的村里人相比。一旦离开镇子,来到县城,他其实什么都不是。
他们高家的根就在镇子上,高家这几代来最有出息的他爹,也不过是在镇上多开了一家饭庄而已。
而陈家就不一样了,陈家人口众多,且不说陈云尚这位在县城当夫子的族叔,单单说陈云尚的爹,那在他们镇上也是非常有名望的存在。
€€€€里长。
一里之长,管辖大约两百户人家的户口登记和纳税。
这个‘一里’用的是很早之前的长度,折合到现在,约莫有五里那么长。也就是说,陈云尚他爹掌管着至少三个村子。
俗话说‘民不与官斗’,陈云尚他爹在牧高镇好歹也算个‘官’了,不是他们高家能得罪得起的。高成安纵使这会儿满心向学,也不敢直白的拒绝了陈云尚的邀请。
高成安心事重重,擦身子就擦得慢了些,等他出来,陈云尚这边已经收拾妥当,正用热汤冒出来的水汽蒸眼睛。
见他出来,陈云尚招呼道:“陈竹,让高兄也蒸蒸眼睛,一会儿见到夫子,好歹显得有精气神一点。”
陈竹立刻照办。
等两人蒸了会儿眼睛,将馄饨和汤面条吃完,身上再也看不出一点宿醉、留宿花街的颓唐,相反,他们身上带着点点墨香,一双眼睛里满是精气神,站起身时还透出几分年轻人的朝气来。
何似飞暗暗称奇。这些小把戏可真让他开了眼。
虽说他上辈子也是个不择手段、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人,但比起弄虚作假,还是陈云尚更胜一筹。
陈夫子的家距离他们租的这户院子不远,走路不到一刻钟就到了,高成安与陈云尚在门口站定,何似飞上前一步,叩响院门上的铜环。
不消一会儿,门内就有管家出来,见到陈云尚后,眼睛亮了一下:“云尚少爷,您来了,快跟我来,我这就去禀告给老爷。”
陈云尚笑容满面:“山叔,好久不见,听我爹说您前段时间腰腿不好,这是我娘在镇上回春堂买的膏药,您敷几天,要是效果好,我下回回去再给您带。”
何似飞见陈云尚对一个管家都如此客气,他想到之前在高宅见到的高家管家,暗暗琢磨片刻,明白了其中缘由€€€€跟后世不大一样,古代很看重宗族血脉,讲究的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当然也有‘一人犯罪株连九族’。估计这些管家都是主人家的族亲了。
那么陈云尚对管家态度这么热切,就好理解了。一肯定是希望在这里念书能被多加照拂,二就是大家都是族亲,别看这位族叔只是管家,但说不定比陈云尚家的家底还要雄厚,态度自然得好些。
管家山叔带着陈云尚四人进了宅院,绕过影壁,走在抄手游廊上,同时给他们介绍:“县城房价高,可以说是寸土寸金,亏得咱们老爷当年买房买的早,才能买到这么大的。如今也过了五年可以追溢价的时期,这房子就彻底是咱们老爷的。最外面这一进的院子都是学堂,一共有四间房,分为三个班。”
管家声音有些小,何似飞不动声色的往前走了些,希望能听得更清楚一点。
山叔指着最右边的房间说:“从那开始,依次为甲班、乙班和丙班。甲班基本上都是秀才,但因为排名不够靠前,进不去县学,便来了咱们老爷这里。乙班则是考过了县试和府试的,准备近两年下场考院试的。丙班人数最多,都是一些刚启蒙六年左右,还没开始下场考试的学生。不出意外您和这位高少爷应该分在乙班。等再过段时间,觉得乙班进度缓慢了,到时再跟老爷说去甲班都成。”
陈云尚倏然瞪大了眼睛:“山叔,您的意思是,即使是没去考院试,也能申请去甲班,跟秀才们一起念书吗?”
“就是这个意思。”管家山叔笑呵呵的,他随即说道,“最左边这间是留给学生们吟诗作赋用的,平时学累了,可以去那儿练字或者背书,都不会打扰到其他同窗。”
说到这里,四人已经走过了抄手游廊,能看到第二进的院子。
山叔指着堂屋说:“你们去那儿坐着候一会儿,我去找老爷。”
即使管家很客气地说可以落座,但何似飞自觉自己这个身份,在陈夫子家里是没有坐下的资格,于是他背着仪礼,安静的站在高成安身后。
其实别说何似飞,就是陈云尚和高成安,这会儿也是不敢坐的。他们还没拜师呢,万一陈夫子真的非常古板,考教他们学业后,对此不满意,让他们滚回牧高镇……那简直丢死个人了。
陈云尚和高成安正紧张着,就看到一位穿着藏蓝色书生长袍、蓄着山羊须,鬓发黑白参半,身型瘦削到几乎只剩一把骨头的老头走了进来。管家恭敬的跟在他身后。
不用想,也知道这位老人就是陈夫子。
陈云尚与高成安立刻拱手行揖礼:“拜见夫子。”
他们并没有说‘学生’二字,是因为陈秀才还没答应收他们为学生。
陈秀才非常瘦,这就导致他面上的颧骨看起来只绷着一层皮,给人一种非常固执的感觉。夫子并没有让他们起来,只是站在原地打量着他们。
高成安和陈云尚心里俱是一慌,很担心昨儿个的酒气被夫子嗅到,那么他们只能卷铺盖滚蛋了。
不过,幸好夫子离他们还算远,闻到的只有他们早上刻意涂抹在颈部和手腕的淡淡的墨香。
何似飞眼睁睁看着陈秀才眼底多了一丝赞赏,随后他说:“起来吧。陈云尚,老夫知道你。”他转向高成安,“你来介绍一下自己。”
高成安紧张的手心出汗,但这个介绍他是早早就练得滚瓜烂熟了,这会儿一个磕绊都没打,流利的说完了。
陈夫子捋了捋胡须,对此不置可否,随后他让高成安带着自己的书童出去,只留陈云尚、陈竹和管家在堂屋。
高成安以为这是夫子不满意自己,脚下一软,走的力气都没了。
何似飞悄悄掺着他走到院子里,说:“表哥宽心,夫子没说不收你。”
高成安脸色苍白,一双瞳孔里流露出十五岁少年的青涩与惶恐。何似飞的话却好像让他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赶紧问:“你且说说。”
“首先,您刚回答的没有丝毫差错,夫子并没有说哪里不好;其次,夫子把陈少爷留下,应当是考究其学问,让你离开只是暂时避让而已,稍后应该也会叫你进去询问。”
他这么一说,倒是让高成安心里安稳不少。
即便古代人再怎么早熟、早当家,高成安此刻只有十五岁,一害怕就把所有情绪都写在脸上了。他背井离乡来到县城,心中支撑他的只有跟随陈夫子学习,日后考上秀才。如果陈夫子不要他,那对他来说,可真是五雷轰顶一般的打击了。
事实证明,何似飞说得不错,约莫一盏茶的功夫,高成安和他就被管家请了进去,而陈云尚和陈竹则在屋外等候。
何似飞观察到,陈竹背后背着的仪礼已经空了,看来陈云尚回答得不错,通过了拜师考验。不然陈夫子是不会收下这些礼品的。
堂屋内,陈夫子坐在主位上,高成安站在他下手,何似飞则站在高成安身后两步远。
何似飞低敛着眉目,看似没有什么存在感,实际上对陈夫子与高成安的对话十分感兴趣。
他这人对于感兴趣的东西,都有记录下来的习惯,不管是之前陈竹所说的物价,还是陈夫子对高成安的提问。
陈夫子目光敏锐,开口:“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1]
他没有说提问什么,也没有说让高成安回答什么,高成安在极度紧张之下,只能凭借本能回应:“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时中;小人之中庸也,小人而无忌惮也。”[2]
陈夫子没说停,高成安并不敢停下,一直往下默背,这一篇章都快背完了,陈夫子才又起了另一个头。
何似飞原本只是认真的听着,但越听越感觉不对劲€€€€这不是他上辈子老先生教他读过、写过、背过,还给他解释过的吗?!
这不就是《中庸》的第二篇章吗?!
何似飞低着头,面上的表情从最开始的云淡风轻到逐渐吃惊,再到表情僵在脸上,做不出反应。
直到他听陈秀才说:“你在这儿写一首诗,我看看你的字。”
何似飞赶紧给高成安磨墨,他原本不会磨墨,只不过前些日子在镇上买笔墨纸砚,那个店主给他做了示范,这会儿倒是做的有模有样。
何似飞调整情绪很快,此刻,他还刻意流露出些许紧张和吃惊,装得更像个十二岁的少年。
何似飞看着高成安写字,写出来他所熟悉的繁体字,渐渐屏住了呼吸。
€€€€虽说很多事情早在先前就有了苗头,比如那卖梓木棺材的店、那与他后世熟知的一般无二的桐木,但何似飞一向谨慎,不会仅凭少量线索就断定这个时代的文化背景与地球古代一致。
现在,有了高成安的背书和写字,何似飞基本上可以确定,这时代可能是地球古代的某个平行时空,仅仅只是多了哥儿这个性别的不同,其他的差距都不算大。
既然如此,他要考科举的话……也算有点底子了。
第12章
这个念头甫一出来的时候,何似飞确实怔忪了一会儿,不过他一直低着头磨墨,倒看不出失礼。
高成安虽说在何似飞对面,但他一直紧张的写字,自然无法关注何似飞的面色。等他写完一幅大字,何似飞已经调整好了所有情绪,已然看不出端倪来。
何似飞惯会隐藏情绪,刚才之所以那么震惊,根本原因不在于何似飞背的书、写的字,而是这个时空与地球古代的相互映照与衍射。
这个时代与他上辈子出生的地球……有牵连。
有关系。
甚至可能是平行世界。
这个念头让何似飞早已平静如坐禅老僧的心湖泛起滔天巨浪。
虽说他在这个时代也有家,有疼爱他的爷爷奶奶,但‘上辈子’十九年的记忆,还是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让他心底隐隐生出一种‘外来者、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消失’的感觉。何似飞之前四年安于清贫,每日种田、练字,修身养性,也可能有一部分是被这种潜意识给影响了。
但……现如今,何似飞发现这世界与地球古代有了牵连,他就好像一个终于找到了归属感的孤独旅人,他从心底开始真正接纳这个时代、这个世界。
€€€€只有当一个人真正接纳自己的身份,才会选择融入环境,才会去构想那绚烂的未来。
何似飞感觉自己心口好像憋着一团名为‘激动’的勇气,他突然迫切的想要学习这个时代的文化,他想在这个世界留下自己的一点微不足道的记录。
同何似飞一样心中满怀憧憬与向往的还有高成安与陈云尚,他们俩笑得嘴巴都合不拢€€€€为他们俩能通过陈夫子的考验,获得进入乙班学习的资格而开心。
高成安拍着胸膛:“云尚兄,方才夫子将你留在屋里,让我出去,我以为夫子闻到了我身上的酒气,差点没把我胆子吓破,要不是似飞扶着我,我都有点不会走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