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成安洗漱完,见何似飞收拾好了书箱,他粗略检查一遍,发现该带的都带了,而且摆放的很是整齐,便对这个表弟多了几分喜欢。
€€€€到底是奶奶让他带在身边的人,虽是乡村出身,却并不木讷,反而手脚麻利、很有眼色,是个聪明的孩子。
比起谨小慎微、跟他们说话永远细声细语的陈竹,高成安还是喜欢何似飞这种大方爽利的。
高成安想,如果表弟何似飞能一直这么伶俐的话,他倒是可以将表弟留下,长期当他的书童。至于母亲那边,他也有足够的理由能说服她。
毕竟何似飞给人的感觉很舒服,做事周到又不过分热络,也并不会借着奶奶的面子让他多加照拂€€€€能在亲戚中找到这样的书童,着实不错。
何似飞并不知道高成安的想法,他做事向来认真,见高成安收拾好外表,便主动背起他的书箱,送他去学堂。
与他们同行的自然是陈云尚和背着书箱的陈竹。见到陈竹,何似飞就想到他昨天的话€€€€会、不、长、个、儿、的!
何似飞思忖着后世那些长个儿的条件€€€€睡眠充足、营养全面、身体锻炼。
他现在除了第一点,后面两个都没达到。何似飞觉得自己得赶紧雕刻好,赚些钱买肉吃。
第16章
陈夫子家宅的大门微微打开一条缝,想来是让学生们进入的。
即便如此,陈云尚还是叩门三下,才轻轻推开大门。他们一行四人绕过影壁,还没走到抄手游廊,就看到昨儿个刚见过的管家正在院内打拳。
陈云尚欣喜的叫了一声:“山叔!”
管家闻言看过来,打拳的动作却是不停,对他们笑道:“来得挺早,快去祭拜孔夫子,随后找个好位子。”
“是,山叔。”陈云尚态度端正,腰杆儿都挺直了几分,带着他们去往堂屋隔壁悬挂孔夫子像的小屋。昨儿个陈夫子决定收他们为学生后,便让他们一一祭拜过的。
这个祭拜并没有何似飞和陈竹的份儿,两人依然背着书箱,在第二进的院子里等候。
少顷,陈云尚同高成安出来,四人一同进入乙班。
现在才卯时过半,天刚亮没多久,别说乙班和丙班空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就连准备备考乡试的甲班才坐了两个人。
这是何似飞第一次进入正儿八经的私塾学堂,他不着痕迹的悄悄打量了一遍。
只见靠门的地方地面微微高出三寸,单独摆着一张只到小腿肚高的书案,上面有笔架、数支毛笔、砚台、镇纸、宣纸等物。从桌面到桌角,光洁如新,可能是管家刚擦拭过。何似飞估计这便是何夫子的位子。
台下则端正整齐的摆放九张书案,其中六张书案上都搁有笔架、毛笔等私人物件,一看就是有人落座于此。只不过现在时辰还早,他们并未到达私塾。
陈云尚皱了皱眉,道:“前排的位子居然一个都没有了。”语气颇为失望。
高成安环视一圈,目光落在第二排仅剩的一个空位上,抿了抿唇,挣扎片刻,道:“云尚兄,这里还有个空位,你不若坐这儿,第二排距离夫子也算近的。”
陈云尚摆摆手:“成安,仅有一个空位,我坐下了,你该如何?咱们既然是好友,那边该同甘共苦,也罢,一同坐在第三排吧。”
他这番话倒是出乎高成安的预料€€€€高成安目光里明显夹杂了不少怔愣,随即便涌上些许羞赧。亏他刚才还为第二排的位子纠结一番,没想到陈云尚这么讲义气。
而陈云尚也因为高成安的主动谦让,不再叫他‘成安兄’,而是改为了更加亲密的‘成安’。他本来就长高成安两岁多,直呼名字并不与礼仪相悖。
何似飞将他们的谦虚礼让看在眼里,感觉自己好像理解了一点上辈子先生所说的古时读书人的‘气节’。
不怪他对谦仁二字知之甚少,主要是何似飞生于末世、长于末世,在那个朝不保夕、人命危浅的时代,大家都顾着活命,谁还跟你讲‘礼仪谦逊’。
何似飞一边帮高成安摆放好笔墨纸砚,一边告诉自己,这里与他生活的末世已经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时代。无论如何,他想要走科举仕途的话,一定得用‘读书人’的要求来包装、衡量自己的行为处事,即便心里不这么想,表面工夫总得做到。
他们这边将桌案收拾好,乙班也来了两人,一个是看起来同高成安一般大小的少年,另一位则蓄了点胡须,看起来颇为成熟。
那少年颇为热情,见到高成安与陈云尚,便主动做了揖礼:“在下姓孙,单名一个启字。想必二位就是昨儿个先生说的会来乙班的童生罢。”
高成安与陈云尚赶紧回礼,并相继做了自我介绍。
那位年纪微大的青年也介绍了自己,他姓周,名兰甫。不过,他说完这些就拿起书本翻看,不再继续攀谈。
孙启则笑着说:“陈兄与高兄莫怪,周兄即将在两个月后参加院试,自然得抓紧时间。”
刚才还有点不虞的陈云尚立刻改为钦佩之色,虽说周兰甫的年纪看起来比他们都要大五岁左右,但那也才二十出头,如果这次周兰甫能一举考中,便是正儿八经的秀才了。
更别说,如果周兰甫此次院试排名靠前,那还是禀生呢!禀生可是能进入县学,得到举人授课机会的!
陈云尚说:“我与成安都是今年刚考中府试,打算学一年半,考再下一场的院试。”
不同于年年都有的县市与府试,院试是三年两场,并且主考官由县官改为了学政,可想而知,考试难度也是不断叠加的。经常有古稀之年依旧考不上秀才的老童生,依然锲而不舍的参加院试。
孙启道:“我是去年中的童生,本来想今年下场考院试,但夫子让我再多学一年半,这样考中的几率大些。”
高成安见孙启与自己一般大小,却比自己早一年考过县试和府试,眼里充满了震惊。不过他嘴笨,一时半会儿想不出恭维的话,只能在心里感慨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在牧高镇上,他已经算是同龄人中最出类拔萃的了,就连陈云尚,也比他大两岁多,才考中的童生。但到了县城,仅仅在陈夫子的学堂里,就见到一个十四岁中了童生的人!
要知道,科举考试非常残酷,考中童生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起点,绝大多数人都折损在考秀才这一关上。如果有幸考中秀才,再去考下面的乡试、会试,那可都是三年一考,一次不中,便耽搁三年。
因此,肯定是越早考中秀才越好的。
陈云尚八面玲珑,倒是对孙启恭维了一番。
孙启谦逊地笑着,并无丝毫得意之色,同时很友好的给陈云尚和高成安提醒:“夫子不大喜欢院子里挤太多人,通常不允许书童进入。不过二位今儿第一天进学堂,自然得带书童来布置,但我还是提醒二位兄长,最好赶在夫子来之前让书童离去,省的惹夫子不快。至于午膳,咱们一般只在早上上课,午间让书童买好饭送到门外吃便是,不急的话还能回家再吃。”
高成安显然没料到还有这茬,不同于立刻让陈竹走人的陈云尚,高成安下意识回头看何似飞€€€€他可是记得奶奶让他多加照拂似飞表弟,最好带着他认些字。
可现在学堂不让旁听……怎么办?
他只剩下一年多就得考院试,自然不可能耽误自己读书时间教表弟认字。一时间,高成安纠结万分。
何似飞并未让高成安为难,他利索的收拾好空书箱,将其背在身上,说:“少爷,我午时会在门外送饭,先走了。”
等何似飞走出门后,陈云尚拍了拍高成安的肩膀,压低声音说:“你表弟年纪这么小,都知道轻重缓急,不给你惹麻烦。你可先别惦记着老太太的话了,自己读书好才是最重要的。大不了下次回家时,途中你多教他认几个字。”
反正回程中坐在马车上又不能看书,趁闲暇时间教教何似飞,还能解闷儿。
说到这里,陈云尚见孙启转过身去,拿出书准备看,声音又轻了几个调,说:“以前没大注意,刚才他给你整理书籍时我看了两眼,要我说,你这个表弟真是越看越好看,眉目精致,要是哥儿的话,哪还用当书童,定然是一家哥儿百家求。”
高成安见他越说越轻浮,不禁拧起眉头,道:“云尚兄!似飞是我表弟,是奶奶娘家唯一的小辈……”
他还没说完,陈云尚赶紧拱手:“成安莫怪,你知道我就是随便说说,下次定然不说似飞了。”
见他道歉,高成安稍霁的面色才算缓和,抿了抿唇,“云尚兄,我刚才说重话了,只是似飞是奶奶娘家唯一的香火,不是普通书童。”
高成安虽然没把自己想让何似飞当长期随从的事情说出来,但他对何似飞的维护已经说明了他的态度。
“好罢我晓得了,诶,又来了四个人。”陈云尚赶紧岔开话题。
何似飞对于自己不能旁听这件事,昨儿个已经有了心理准备,现在倒也不失望,跟着陈竹往家里走。
他惦记着长个子的事情,路过主街买早点的店铺时,停下脚步,买了俩包子、一份肉饼和一碗蛋花汤,一共六文。这份早餐的花销都抵得上成年人半天的吃食了。
但何似飞并不心疼。他这个年纪,正是饭量大的时候。平时在家里不过是用野菜和饭汤来充饥,过不了多久就会饿。现下只不过换成实打实的硬饭而已。
陈竹倒是被何似飞的饭量惊了一下,虽说前几日何似飞在跟他吃完包子后,还要回来吃他从家里带的葱油饼,但都没有这么一大堆吃食来的直观。
何似飞不做解释,吃完饭后回屋继续雕刻。
算算时间,约莫八日后,就得全部雕刻好并拿出去售卖,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正所谓一回生二回熟,何似飞昨儿个打磨了三块半的小木头,今儿个仅仅是一早上,就削好了另外的三块半。
雕刻一行就是如此€€€€看天赋,更看手熟不熟。
幸好何似飞有天赋,并且还有上辈子的心得体会,这辈子才能雕刻的如此之快。
他放下第七块圆润的小木头,用牙齿将右腕上缠绕的布条解开,坐在原地慢慢开始活动手腕。如果有人在旁边看,一定会十分惊讶€€€€何似飞活动手腕很有美感,他好像能精确的控制每一个指节一样,从手腕道指尖,依次活动。看起来倒不像是活动手腕,更像是在进行一场表演。
第17章
转眼就过去七、八日,小院四人渐渐熟悉了县城的生活,何似飞的雕刻到了尾声。
同时,家里短缺的一些日常用品,何似飞和陈竹也都抽时间买齐了。比如水缸,火炉,烧水、热饭的铁锅和灯烛等。
每日傍晚,四人吃完饭,何似飞和陈竹会去水井边打半缸水,以备翌日洗漱用。而这时,陈云尚和高成安则出门遛弯消食。
自从得知陈夫子那儿不让书童进入后,何似飞就没跟高成安提过他要读书认字的事情。而起初几日高成安还会在午间何似飞给自己送饭时,目露愧疚之色€€€€后来就渐渐转为无奈。等到现在,七、八天一过,高成安眼中的无奈也没了,成了一派稀松平常。
这日半下午,高成安正在卧房小憩,小院儿大门陡然被人拍响。陈云尚应当也在自己房间睡觉,陈竹手上捻着针线正不知道缝什么,何似飞立刻放下手上雕刻的活计,跑出去开门。
他先是透过门缝望了一眼,见外面站着一位人高马大的汉子,声音敦实,带着土里刨食的农户特有的大嗓门€€€€毕竟在地里干活时,大家各自负责一块儿地方,不大声喊旁人压根听不到。
这男人喊:“高家少爷,何家大郎,家里有人没?老家来信了!”
何似飞一眼就认出这男人,正是上河村赶牛车的李四叔。
他赶紧拉开门,请李四叔进来,目光里带着明显的欣喜。人生四大喜事之一便有‘他乡遇故知’,即便这县城算不了‘他乡’,但能碰到村里的熟人,何似飞自然是开心的。
“李四叔,快进来。你怎么来县城了?”
“我堂哥家的小儿‘发摆子’,镇上的大夫说治不了,但他说他师父在县城开医馆,兴许能治。我堂哥家生了三个哥儿俩女娃,就这一个儿子,怎么说都得来县城治病。这不,就用我的牛车拉来了。正好何老太太要送信,我这边有牛车,脚程快,便顺路一送。”李老四几句话把事情交代清楚,说,“几天不见,大郎看起来比以前稳重了。”
何似飞知道‘发摆子’这种病,发病时人会无意识跌倒在地、四肢抽搐,常常伴随口吐白沫和小便失禁。一般情况下倒无性命之忧。
他虽对村子的事情不上心,但关系较为亲近之人的事情还是知晓的,李四叔那边的亲戚他也略有耳闻。对方的那位侄子好像是比他大四岁左右,最近到了该议亲的年纪,因为这个病,很难说亲,这才急着来看病。
何似飞见李四叔不进来,又请了一遍,说:“李四叔,先进来喝点水吧。”
李老四连连摆手:“不了不了,我大侄子还在医馆,趁他睡觉,我来给高少爷和你送封信,送到了就走。”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封信,交给何似飞,“这是牧高镇的何老太太给高少爷的信,里面有两句是何叔特意写给你的,我只知道大意是叮嘱你在镇上不要怕花钱,吃饱穿暖,跟在高少爷身后伶俐一点,勤快些。”
何似飞捏着信封,只感觉胸腔泛起一股温暖的热流,好像能看到他那大字不识一个、只能靠耕种赚钱的爷爷和奶奶是怎么对村里那位笔者言说,然后让对方写下那几句叮咛的。
李老四看着小小年纪的何似飞,叹了口气,拍了拍何似飞瘦削的肩头,说:“大郎,好好学,你爷爷奶奶都不容易。”
就在这时,何似飞身后的院子里传来一阵动静,好像是陈竹见他开门开了那么久,出来看看。李老四还想说些什么,同样听到院子里的声音,立刻住了嘴,重重的在何似飞肩头一按,说:“大郎,我走了,村里的事情你别担心,何叔和何婶身边有我嘞。”
李老四正当壮年,常年下地耕种、赶牛车,满掌心的老茧,这一按好像有嘱咐万千,都在沉默中传递。
李老四并没说何叔和何婶为什么不单独给何似飞寄信,而是只是何老太太给高成安的信笺中添了几句话,但身为穿越人士的何似飞知道其中深意€€€€他才刚跟在高成安身边不久,如果家里单独给自己寄信,很有可能会惹得高成安多想。
毕竟何似飞与高成安除了是表兄弟外,还是书童和少爷的关系。
在这个尊卑分明的时代里,书童即下人,其一言一行都要受到主人家约束与管治。家里单独寄信这种事,在高成安与何似飞没有熟识起来前,还是不能做的。
陈竹绕过影壁,只看到何似飞正在关门。他有些奇怪:“刚敲门的人呢?”
“走了,”何似飞言简意赅,“他是何老太太托着给少爷送信的,在镇上应当还有急事,便不进来了。”
“哦哦。”陈竹应声,跟何似飞一同往院子里走。
见主屋里依然静悄悄的,估摸着两位少爷还没醒,何似飞便没有前去打扰,而是将信拿着,先回自己屋去将雕刻好的木件儿一一检查,确认其上没有毛边和豁口,这才将其用包袱裹起来,打算一会儿去趟木雕店。
又等了小半个时辰,高成安的房里传来一阵€€€€的动静,他推开窗,朝着何似飞这边说:“似飞,给我打盆水来。”
何似飞立刻打了水过去,他站在高成安身边,等他洗好脸,把那封信递过去:“少爷,这是老太太给你的书信。”
高成安眸光满是欣喜,立刻擦脸擦手,接过信,极为熟练的扯开火漆,打开看了起来。
信上并无多少字,高成安一会儿就看完一页,及看至第二页中断,他突然顿住目光,缓了缓,视线落在何似飞身上。